第三章·貴胄陰計人心后,玉殞魂銷朝堂前
邊境的這場雨下了太久,再睜眼時,陳浦云看到的是三月未見的二哥。易琰念及弟弟昏迷半月才醒,只是悄悄召了軍醫(yī),并未通知他人,這半個月里的變數(shù)實在太多,他怕弟弟一時接受不了——大哥戰(zhàn)死沙場后,他實在太怕再失去一個弟弟,就算不是血親,但是從小一起長大,情分半分不假。
“...舍得醒啦?”易琰強壓下有些哽咽的語氣,“你都睡了好久了。”
“姜如呢?桃木符呢?陛下呢?”陳浦云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昏迷太久,剛才一連串的問題讓他的嘴角滲出了血絲。易琰瞄了一眼陳浦云纏著繃帶的腿,軍醫(yī)說傷的太重,就算是愈合,今后也練不成劍了,他忽然有些慶幸,弟弟沒有問自己不愿意回答的問題,他抬手替陳浦云掖了掖被角:“不打緊,等你好些再說?!?p> “不打緊?”陳浦云的嘴唇有些抖,他一拳砸在床板上:“姜如就是江忖的兒子,他帶著王府的桃木符跑了,我不知道他要那東西做什么,但是他沖軍營去了,周大將軍犧牲,你又不是不知道現(xiàn)在的齊大將軍早已被殷親王收入麾下,他的身手本就在姜如之下...”
易琰沖守衛(wèi)和軍醫(yī)揮揮手:“你們先下去吧。”陳浦云一時腦子發(fā)懵,他竟忘了義父在朝堂上的允諾過大梁之朝政易王府的人再不插手,如今他當(dāng)著外人的面大談朝政,猶如親手打了義父的臉,易琰嘆了口氣,淡淡瞥了弟弟一眼,陳浦云低下頭,他印象里的二哥總是吊兒郎當(dāng)沒個正形,鮮少如此嚴(yán)肅。易琰拉起弟弟的手,用力握了握,沉默半晌開口:“聽我說,別急。”
易琰說,信件送出時,他和秦嶸巘就快馬加鞭地趕往燕京,生怕出什么亂子,到了燕京卻聽聞皇帝在虢州,江陳二人也追了去,又馬不停蹄地趕往虢州,來時就已經(jīng)遲了,他看見弟弟倒在血泊里時就再顧不得其他,守了一夜才想起出來問問情況,正好看見秦嶸巘帶領(lǐng)三百精兵沖出軍營,一問才知道,姜如利用王府的桃木符進(jìn)了軍營,在眾目睽睽下?lián)屪呋⒎R將軍騎馬追出虢州,卻被生生斬于馬下,皇上和太子連夜被周大將軍的弟弟、周家二公子周文韜護(hù)送回京,秦嶸巘則領(lǐng)命活捉逆賊、奪回虎符。
陳浦云沉默良久,事已至此,他已然無法挽回,此次虎符被盜,他覺得責(zé)任只在他,只是他實在猜不出姜如要虎符有什么用,姜如不過是一介游俠,既無功名,又無爵位,有什么理由替朝廷賣命至此,若說僅僅因為他是北國子民,未免太牽強附會。易琰作為二哥,自然懂得弟弟心中所想,他拍了拍陳浦云的肩膀:“錯不在你,連陛下都這么說?!?p> “可是虎符于他,究竟有什么用?”
“你可知道,那天來的北國使團里,有一人是北國大君指派的刺客。”
“誰?”
“江末,姜如的三叔?!?p> 姜如偷虎符的動機,易琰解釋了兩遍陳浦云才聽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太復(fù)雜,又牽扯到北國和南梁的戰(zhàn)爭,實在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楚的。聽罷,陳浦云握緊了拳頭,他覺得,這件事會發(fā)生都是因為自己太蠢,更是因為自己心腸太軟,才放跑了那逆賊。他掀開被子,抬腿下床欲取劍,卻發(fā)現(xiàn)腳下無法借力,腿一軟便倒在易琰身上。他瞪大眼睛,有些不可思議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纏著繃帶的腿,又看了看二哥,易琰喉結(jié)滾了滾,忽然覺得鼻頭有些酸,他抬手順了順弟弟一頭亂糟糟的頭發(fā),安撫道:“其實不練劍了也挺好,對吧?”
那日之后,陳浦云一直不怎么說話,送來的飯菜也不見他動幾筷子,只是整日抱著劍發(fā)呆,或者坐在床邊揮劍練習(xí)。易琰作為二哥自然心疼,他知道弟弟大仇未報又內(nèi)疚自責(zé),更何況還身受重傷,心情不好在所難免,父王的命令是把弟弟帶回家,可是弟弟說什么也不肯踏出虢州半步,他便耐心陪著,沒想到這一陪,竟陪到了北國的秋天。
這三月里,陳浦云一日也不曾懈怠。因為弟弟執(zhí)意要求,他易琰縱然貴為世子殿下也得一個月跑八回軍營,好在弟弟聽話,愿意配合大夫,又是將門之子,身體結(jié)實,從夏養(yǎng)到秋,腿傷好了不少,雖然已經(jīng)可以隨意走動,也勉強能跑起來,但是許多需要跳躍或空翻配合的劍法他卻始終練不了,為了這個,陳浦云沒少給他二哥擺臭臉,好在他二哥是個好脾氣,處處留心著不讓邊疆的軍報送到弟弟眼前,怕他一激動亂來。
這三月里,秦嶸巘可謂吃盡了苦。茫茫北國,縱然是盛夏也積雪遍野,南北兩國戰(zhàn)亂連年不斷,他們也不好明察,只好暗中追蹤姜如,卻總是晚他一步,屢屢撲空。
這三月里,虎符丟失,朝中大變。周二公子周文韜護(hù)送皇帝和太子回京,將宮內(nèi)護(hù)衛(wèi)隊全部替換成周家的軍隊,說是加強安防,實則是軟禁。周老王爺為先帝出征北國、戎馬一生,周大將軍戰(zhàn)死沙場、為國捐軀,皇家對周王府從未設(shè)防,卻不曾想那周二公子竟有如此狼子野心,與宰相殷璞合謀,暗殺忠臣、拉攏佞臣、封鎖消息,還有意用太子的性命脅迫瑯軒帝,逼他寫下退位詔書。
這三月里,北國眼見刺殺失敗,索性破罐子破摔,虎符被姜如一路帶進(jìn)宮中,北國大君便借了這個好機會起兵南下,僅僅三個月,北國三十萬大軍抵達(dá)邊境,曾經(jīng)的山匪們憑借姜如領(lǐng)了朝職,全部被送往邊境充軍,姜如更是憑借他獻(xiàn)給大君的虎符和在天下會武里打出的名氣,代替了剛剛死在南梁周大將軍手下的完顏將軍,成為了北國大君手里的一柄重刀。
瑯軒二十四年除夕夜,秦嶸巘的部下死在了虢州軍營門前。這個部下陳浦云認(rèn)得,是燕京赫赫有名的飛毛腿,他從北國境內(nèi)一路跑到虢州,其間遇襲數(shù)次,勉強爬進(jìn)南梁境內(nèi)時已然奄奄一息。陳浦云脫下身上的狐裘披在他身上,那人勉強抬頭,遞給陳浦云一封信,旋即咽了氣。
信中說,朱衣閣遇襲,一眾親兵被姜如的部隊俘虜,他和副手僥幸逃出,得知這支軍隊將繞過覲州,從西線殺進(jìn)虢州,可是他負(fù)了傷,只得掩護(hù)他的副手跑回虢州送信,希望陳浦云和世子能守住邊境,不要讓敵軍踏進(jìn)南梁境內(nèi)。陳浦云有些愣神,他忽然有些看不清信上的字跡,易琰連外套都沒來得及穿就從軍營里跑出來,他把信塞到二哥手上,頭也不回地提著劍沖軍營走去,遙遙地扔下一句“備馬”,任憑邊境的雪落在被戰(zhàn)火燒焦的土地上,南梁邊境的雪夜,漫長又凄涼。
南梁和北國的這場仗已經(jīng)打了十三年了,無論是和親還是割地,都沒能讓戰(zhàn)火徹底熄滅。北國大君以殘暴著稱,身旁近衛(wèi)凡有不忠之跡象者殺無赦;而南梁皇帝宅心仁厚,二十四年來沒多殺過一個人,曾有意圖謀反者應(yīng)當(dāng)誅九族,可瑯軒帝心軟,保全了其一家性命,單單處死謀反者及其共犯,可是大梁泱泱萬里河山,這幅好心腸實在不是為君者該有的,其大善反倒促成了別有用心者的滋生。十三年來,南梁皇室動亂不斷,曾經(jīng)的大梁已如強弩之末,對北國的戰(zhàn)爭也打的力不從心;瑯軒十二年,易玨將軍戰(zhàn)死沙場,易老王爺反被彈劾,易府搬走,朝廷內(nèi)更是人心惶惶,文武百官亂了陣腳,輕而易舉地被殷親王利用;這位殷親王深知周府二公子從小便事事被他大哥壓一頭,父王死的早,無人管教,心性陰毒,便一步步引導(dǎo)這位二公子對大哥產(chǎn)生怨恨之情,周文韜終于在護(hù)國之役中斷了前線的補給,算是親手殺了他大哥,從此踏上不歸路??墒沁h(yuǎn)在燕京城的這一切,也都只是平靜下翻涌的暗流,邊境的將士們只知道守城和護(hù)國,他們一眼望不到皇城,只能望到邊境飄揚的大雪。
易府兩代人為將,易琰師從玉陽道長,武功雖高,偏是個不會打仗的;倒是陳浦云雖身為游俠,卻也在游歷時替大梁打過兩次仗,不過打的是西戎,從未跟北國交過手。眼下虢州營齊將軍正在燕京養(yǎng)傷,這虢州和覲州能說得上話的只有世子和三公子,秦嶸巘至今杳無音信,一月前送往京城的戰(zhàn)報遲遲未得到回答,可是這北國的戰(zhàn)旗已然插在了國境線上,陳浦云覺得,不能再等了。
“百年前,北狄還是我大梁的屬國;二十五年前,它便獨立出南梁,更名北國。陛下念及民生百姓,不愿遷都,這便是信任我們邊疆的將士們能守得住國門,如今我帝都燕京,于國境線不過一座燕山之隔,我們身前是戰(zhàn)火,身后便是陛下和燕京城的百姓!”陳浦云端起碗中酒高舉過頭頂,震聲道:“我大梁兒郎,生為大梁,死亦為大梁。虢州營諸將士聽令:此戰(zhàn)乃是為我大梁江山和百姓所打,當(dāng)視死如歸,貪生怕死者…殺無赦!”
一令既出,將士們策馬北上。這一仗,沒有虎符,更沒有陛下和朝廷的許可,只是這虢州和覲州是老王爺和易大將軍曾經(jīng)駐守過的地方,營中將士自幼聽著易家的故事長大,這一仗,憑的是一枚小小的桃木符,更是易成章和易玨兩代的忠臣的威望。
易琰擔(dān)心弟弟的傷,只許他留在帳中,可是陳浦云畢竟是上過戰(zhàn)場的人,他知道,將軍遠(yuǎn)在京城,此時戰(zhàn)場上如若沒個鎮(zhèn)得住場的人,軍心難免動搖。易琰親自扶陳浦云上馬,眼看著曾經(jīng)比自己矮一頭的弟弟披上戰(zhàn)甲,他突然想起自己十六歲那年,也是這樣看著大哥上馬,自那日后他便再沒見過大哥。想到這里,易琰忽然有些鼻酸,他師從玉陽道長,雖生在世家卻性情超脫,難讀的經(jīng)書他懂得,難習(xí)的劍法他也練得,聰慧至此,仍舊參不透隔著肚皮的人心;他曾勸大哥解甲歸田,也曾勸幼弟放下執(zhí)念,十六歲送走大哥,三十歲的他又親手把弟弟送上了戰(zhàn)場——只因這場仗,打了十三年。
邊境的雪越來越大了,南梁的軍隊大多沒有雪天作戰(zhàn)的經(jīng)驗,又是夜襲,士氣有些低迷。地圖攤開在馬背上,陳浦云用手在覲州正北的方向圈出一個位置,又點了點虢州西北側(cè)的關(guān)口:“北國三十萬大軍壓境,為的肯定是正面突圍,覲州為國境最北,故而其關(guān)口尤其重要,我們現(xiàn)在將主要兵力放在覲州,只能跟北軍硬碰硬,若覲州丟失,邊境八州,包括虢州在內(nèi),便如同甕中之鱉,失守只在朝夕之間。”
易琰點了點頭,抖出秦嶸巘的信:“秦兄遠(yuǎn)在北國,令副將以死報信,為的就是告訴我們,北軍的一支小分隊即將從西線突圍,他們這么做,無非是為了避開覲州關(guān)口,直接拿下虢州,如若說覲州失守還有幾分周旋的余地,那虢州失守,北軍殺入京城,那可就是…亡國了。”
幾位副將緊鎖著眉頭,面上浮現(xiàn)出擔(dān)憂之情。陳浦云將地圖收進(jìn)袖內(nèi),翻身上馬,回頭望了二哥一眼,易琰當(dāng)即會意,柔聲相勸:“幾位將軍與我父王同輩,在邊境數(shù)十年,經(jīng)驗肯定比我和少鈞豐富,人馬調(diào)配我們肯定不如幾位將軍懂得多,但身為將門之子,從小兵書也不曾少讀,北線你們來守,西線交給我和少鈞,縱然是死,我們也不會讓出哪怕一寸國土,放心吧?!?p> 那副將望著世子和三公子率三千大軍在無盡雪原上策馬疾馳,仿佛望見了當(dāng)年的易成章和易玨,易家兩代人都曾是這戍邊部隊的主帥,多少個春去秋又來,當(dāng)年的垂髫小兒也長成了碧血丹心的大將軍,他望著雪地上的馬蹄印,默默念了句“活著回來”。
越往西北雪越大,北風(fēng)裹了刀子似的刮的人臉頰生疼,陳浦云生在江南長在江南,從未見過這么大的雪,易琰遞來壺?zé)蹲咏o他暖身子,他灌了幾口,好懸把眼淚燙出來。行軍第二天,終于在對面山頭上看到了北國暗紅的軍旗,對方的人數(shù)和他們預(yù)想的差不多,到目前為止還在可控范圍內(nèi)。第三天夜,將士們已然是強打精神,易琰在帳中幫弟弟上夾板——長途奔波又碰上嚴(yán)寒天氣,陳浦云的腿傷又有了復(fù)發(fā)的跡象。忽然,一支箭射入帳中,易琰一把將陳浦云推到一邊,他摸了摸臉頰,指尖全是血。
誰也沒想過,戰(zhàn)爭來得這樣快。北國趁夜派遣敢死隊偷襲,陳浦云踏出軍帳時,將士們的鮮血已經(jīng)染紅了潔白的雪地,戰(zhàn)馬、烈火、鼓角、旌旗,這就是戰(zhàn)場,邊疆將士們在這片土地上拋頭顱灑熱血,多少忠骨被茫茫大雪掩埋,這場面,京城里的達(dá)官貴人怕是想不到的。
長劍抽出敵軍身體時,熱血便濺在陳浦云的臉上。他知道,這支敢死隊只是對方派來試探的,真正的大部隊還在后面。他提劍飛身上馬,與易琰率三千精兵北上殺敵,果然在山間谷地與敵軍大部隊相遇,霎時間,陳浦云耳邊充斥著戰(zhàn)馬的嘶吼和短兵相接的碰撞聲,不知從何處飛來的暗箭擦破了他的額角,前方的將士被長槍挑于馬下,身旁的兄弟捂著胸前汩汩冒血的傷口從馬上跌落。陳浦云早就殺紅了眼睛,秦嶸巘信里說,這支部隊的大部分人都是當(dāng)年的山匪,報仇和衛(wèi)國竟能兩全,他勾了勾嘴角——倒是省事。他一手勒馬,另一手持劍,前劈上挑間,這把劍上不知染了多少敵軍的血,忽見一柄長刀砍來,他揮劍堪堪擋住這一擊,不想劍身上的豁口卻與刀身上的豁口卡在了一起,陳浦云不可思議地抬起頭——來者竟是姜如。
回憶裹挾著新仇舊恨像潮水般涌來,陳浦云咬緊牙關(guān),這一次,他沒有多費一句話。姜如知道他有腿傷,如若下馬便難逃一死,可是劍畢竟不是長槍,攻擊距離有限,劍尖永遠(yuǎn)與人脖頸差幾寸,劈、砍、撩、格、刺、攪、壓、掛、掃,一招一式間是姜如從未想過的狠戾。陳浦云勒緊韁繩沖姜如沖去,劍尖直向著人心口,姜如猛踩馬鐙側(cè)身躲過,縱身跳到陳浦云的馬背上,抱著人雙雙跌落下馬,劍與刀掉在一邊,冷兵器碰撞丁零當(dāng)啷的響,姜如用力掐著陳浦云的脖頸,眼看著他脖子上的肌膚由紅變?yōu)榍嘧?,張著嘴卻說不出半個字,眼里好像有淚。窒息的痛苦剝奪了陳浦云思考的能力,他抖著手想把姜如推開,卻在無意中扯下了姜如掛在腰間的東西——他不知道是那什么,但他仍舊緊緊攥著。
雪還是下著,不一會兒就掩埋了雪地死去里的士兵們。陳浦云微微睜開眼,眼前是一片凄哀的白,他緩緩抬手撫去臉上的雪,艱難地?fù)纹鹕?,他想喊,卻發(fā)現(xiàn)嗓子已經(jīng)出不了聲了,四下張望,只見易琰倒在雪地里,咬著牙從胳膊里拔出一支箭。他一下子慌了神,掙扎著拖著條傷腿向二哥爬去,“咣當(dāng)”一聲,不知什么東西掉在盔甲上,陳浦云撿起來一看——是姜如偷走的那枚虎符。
西線一戰(zhàn),雖死傷慘重,卻也是場勝仗,敵軍全部被殲滅,唯獨一個人——姜如,至今下落不明。陳浦云撫上脖子上厚厚的一層繃帶,重重嘆了口氣,他沒想到自己還能活下來,或者換個說法,他沒想到姜如竟會放了他,可他仍舊不甘心,他練劍便是為了報仇,姜如逃走,意味著他還剩下最后一個仇人,還是無法從恨中解脫。好在奪回了虎符,終于可以回京申調(diào)更多的兵力,不用再單靠戍邊將士們的一己之力苦撐,陳浦云遣了人去覲州報信,西線的兵線已經(jīng)清理完畢,他要和世子連夜趕回京城,把虎符還給陛下和齊大將軍。
京虢驛道,陳浦云再熟悉不過,可這次卻再沒有來時的好心情。翡翠垂下頭,蹭了蹭陳浦云的臉,他抬手順了順翡翠被血跡黏住的鬃毛,低低地說了聲“對不起”。一碗酒傾在雪地里,算是祭拜大哥的英靈,易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示意他可以出發(fā)了,陳浦云瞥了眼他二哥吊在胸前的胳膊,心里有些難受,他擰開酒壺遞到二哥手里——沈凡臨行前裝的米酒還剩最后一壺,易琰也沒客氣,一氣兒灌進(jìn)肚子里,末了抬手抹抹嘴,陳浦云這才勉強勾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踩上馬鐙。
回程路上一路快馬加鞭,一刻也不曾懈怠,趕了一天一夜,遙遙看見燕京城門才放下心。二人決定分頭行動,陳浦云去宮中還虎符,易琰去軍中調(diào)查虢州軍報得不到回復(fù)的原因,約定好以易家自制的煙花做信,若是遇到危險,便放支煙花。
陳浦云駕馬奔走在燕京城的大街上,本是趕早集的時辰,大街上卻空無一人,全然不見半年前繁華的景象,他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兒,沿街的各大王府也一改往常的熱鬧,冷冷清清的,看不到半點人住的影子。越到皇城越覺得氣氛不對,從來沒見過宮門外有這么多周家軍駐守,陳浦云知道,京城變天了,不過易王府遠(yuǎn)在廬州,義父又立下了不問國事的誓言,這些年他對宮中的變化可謂一無所知,就連周大將軍去世的消息都是來了燕京之后才聽說的。他有些心急,隨手拉住一位過路的宮女,說要找陛下,那宮女趕緊低下頭,神情惶恐地應(yīng)了句在養(yǎng)心殿,陳浦云緊鎖著眉,越發(fā)覺得不對勁,又說煩請通報一聲,那宮女才百般不情愿似的拖著腳步進(jìn)殿稟報,前腳剛進(jìn)去,后腳就退出來宣了陳浦云覲見,一刻也不肯多待。
陳浦云淡淡瞥了一眼那宮女,撩起衣擺跨入殿門,四下不見皇帝,卻看見小太子坐在皇位上,身邊竟沒有一個人阻攔,小太子眼神空洞,看見他時眼睛才亮了起來,旋即嘴巴一癟,險些掉下眼淚。陳浦云見狀趕緊跪下,那小太子喊了聲“少鈞哥哥”,他沒敢答,眼見小太子提著龍袍走到他跟前——等等,龍袍。陳浦云瞪大眼睛,張嘴卻不知該問些什么,穿龍袍坐皇位者為君王,如此看來,只能是先帝駕崩太子即位,可是他不敢相信,那日虢州相見,分明見先帝身子骨還硬朗,這才不足半年,怎么就會無端駕崩。他強忍心頭的疑惑喊了句“陛下”,還不及弱冠之年的新帝有些哽咽,親手將他扶起。
“臣……”
“少鈞哥哥不必多言,”新帝微微閉了閉眼睛,“國都要亡了,何談君臣?”
易琰踏入禁軍營,入眼皆是整裝待發(fā)的士兵,卻不見有人前來相迎,想著好歹也是正經(jīng)八百的世子,就算離開燕京十多年,也不該這么不招人待見,他隨手?jǐn)r下一個士兵,沖他晃了晃手里的桃木符,那士兵揉了揉眼睛,湊近打量半晌,這才退半步作了個揖,對著易琰做了個“請”的手勢。跟著士兵進(jìn)了內(nèi)營,只見天井里站著一個人,易琰看著有些面熟,可是易家不問朝政多年,禁軍大統(tǒng)領(lǐng)他又怎么會認(rèn)得,他剛想拿出桃木符,卻被那人打斷:“不必,末將曾在江南見過世子殿下一面?!?p> “見過我?”易琰有些不解,不經(jīng)意間,他瞥見大統(tǒng)領(lǐng)的手腕上有一處暗紅色的紋繡,他猛地一怔,一把拉過人手腕,解下護(hù)腕一看,果真是朱雀,他的喉結(jié)上下滾了滾,“你是秦嶸巘的人?”
“正是,鄙人鄭昕,秦閣主說朱衣閣的相關(guān)事宜不必瞞著南曙王府,如今這皇城禁軍已然全部被閣主換成了朱衣閣的人,殿下應(yīng)該知道,朱衣閣只聽從陛下調(diào)遣,可是秦閣主一去北國便杳無音信,走之前他特意交代過,如果他不在了,那么朱衣閣便只認(rèn)這枚桃木符。如今這京城變了天,京中四軍,除了我禁衛(wèi)軍,其余的都是殷親王和周二公子的人?!编嵈蠼y(tǒng)領(lǐng)重新纏上護(hù)腕,“殿下有什么想問的,盡管開口吧。”
瑯軒二十四年除夕夜,逆臣安插在北國的細(xì)作來報,北國三十萬大軍壓境,主帥手上沒有虎符無法調(diào)兵遣將,只能靠戍邊將士們硬撐,攻破覲州指日可待。周文韜早已成為了殷璞的傀儡,將京中軍隊都換成了自己的人,為了得到皇位,他不惜親手殺死自己的大哥,哪里還把先帝放在眼里,以易元朗的性命威脅先帝寫下退位詔書,逼的先帝一夜白發(fā),氣絕而亡;又遣細(xì)作帶出消息,故意讓整個北國軍隊得知瑯軒帝駕崩的消息,趁機誘敵攻入南梁,正好將邊境的將士們一舉殲滅。如今北國的大君是領(lǐng)兵的奇才,又有勃勃野心,怕是不攻入燕京不罷休,殷璞便與歸順于他的王公貴族們暫時撤出燕京城,只留下幾支軍隊守城,唱一出空城計;等北國軍隊攻入燕京,殺死新帝,他再讓周文韜領(lǐng)兵殺入燕京,將北國軍隊一舉殲滅,得個護(hù)國有功的稱謂,順理成章地登基——換言之,便是殷璞和周文韜通敵叛國,借北國之手將自己送上天子寶座。陳浦云和易琰走后,邊境八州已然失守,北軍不日攻入燕京,逆賊的計劃,已經(jīng)成功了一半。
陳浦云聽罷,握劍的指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小皇帝狠狠抹了把眼淚,這一個月來,不斷侵?jǐn)_著他的是無盡的噩夢,他知道,這宮中的每一寸磚都沁著人的血、每一口井都泛著血的腥。陳浦云將虎符遞到新帝的手上,自十三歲被易家收養(yǎng),他所學(xué)習(xí)的就是為子當(dāng)孝、為臣當(dāng)忠;他與易玨將軍從未見過面,卻從小聽著易琰說他們大哥的故事長大;他的父親陳源在廬州水患時曾兩次開陳家糧庫救濟百姓,先帝多次授爵他卻不受……二十五年來的耳濡目染,讓陳浦云得了一把錚錚鐵骨,他后退一步,單膝跪地行了個抱拳禮,就算從來都是主少國疑,他也要用行動證明,義父所說的“不問朝中事”不代表為臣不忠,只要他還是元朗的“少鈞哥哥”、只要他易王府還有一口氣,那些亂臣賊子就別想得逞。
易琰也得知了真相,虢州軍報送到京城時落到了周家軍隊手上,主將當(dāng)即上報周文韜,那周二公子本就想讓邊境的忠臣良將統(tǒng)統(tǒng)湮滅在北國的鐵蹄之下,聽聞易家世子和三公子都在,正好一網(wǎng)打盡,索性燒了軍報,任他們在虢州自生自滅。聽罷,易琰一拳砸在桌案上,桌上的茶盞被震的落在地上,摔得粉碎。虢州一戰(zhàn),他眼睜睜看著十幾歲的少年從馬上跌落,年近花甲的老者被長槍挑翻,弟弟命懸一線時他卻因為中箭無法搭救……且不說易元朗,殷璞和周文韜視人命如草芥,不知道邊境的將士們也是人生父母養(yǎng)的,這樣眼里沒有蒼生百姓的人,有什么資格當(dāng)皇帝?
陳浦云想帶元朗逃出宮去,或許先逃回廬州躲一陣子,可是眼下這宮里都是逆賊的內(nèi)線,想在眾目睽睽下偷偷帶走皇帝談何容易。他摸了摸腰間的煙花,不知該不該放,進(jìn)宮時那么多雙眼睛盯著他看,此時消息大抵已經(jīng)傳到了周文韜的耳朵里,他自己逃出去當(dāng)然不難,可是偷出皇帝絕非易事,貿(mào)然喊易琰前來搭救太不保險,他決定自己試一試。
禁軍營中,將士們整裝待發(fā),鄭昕跨坐在馬上,卷起護(hù)腕,露出朱衣閣的朱雀紋繡,士兵們也紛紛卷起護(hù)腕,沒有人說話,只聽見布料摩擦窸窸窣窣的聲音。易琰的眼眶有些燙,朱衣閣是直屬皇帝的秘密組織,許多人死后也無法以國禮厚葬,可是他們?nèi)耘f愿意為皇帝奔走,一個國家、一位君主必須擁有專諸、要離一般的死士,如今看來,當(dāng)年老王爺?shù)奶嶙h再正確不過。
“守城、勤王、平叛軍!”鄭大統(tǒng)領(lǐng)軍令一出,士兵們便有條不紊地向燕京城門行進(jìn),朱衣閣上下如今已不足千人,易琰知道,如此這般同送死無異,他嘆了口氣,提起手中劍,自十五歲師父送了這柄劍,虢州一戰(zhàn)是它第一次見血。又是一支箭擦過他的臉頰——白羽短箭,這是北軍攻入京城的開戰(zhàn)訊號。眼看著短箭沖鄭昕飛去,易琰喊了句“小心”,揮劍將短箭斬成兩段,鐵質(zhì)箭頭“當(dāng)啷”一聲掉落在大統(tǒng)領(lǐng)腳邊,他緊鎖著眉,看向城門外,北軍的旌旗遮天蔽日,宛若鐵幕,掩蓋了大梁的太陽。
“殺!”士兵們的呼喊蓋過了北軍的馬蹄聲,沖在最前的士兵們多數(shù)中箭倒地,易琰和鄭昕左右配合,殺出城門,大統(tǒng)領(lǐng)一柄長槍挑翻北國軍旗,易琰順勢一劍劃開那騎兵的喉嚨,眼看著那人從馬背上摔落,軍旗落在地上,湮滅在被馬蹄踏出的塵土中。忽然,一柄長刀攔住了鄭昕的紅纓槍,兩柄重兵器相碰,在空中擦出了火星。這柄刀易琰認(rèn)識,刀身有個缺口,姜如的刀,他毫不猶豫地出劍,直逼來者脖頸,卻被那人一個空翻躲過,一刀砍傷了他的戰(zhàn)馬。戰(zhàn)馬前腿跪地,嘶鳴不已,易琰的右胳膊吊在胸口,本來就重心不穩(wěn),終于摔落馬下,肘關(guān)節(jié)傳來的劇痛讓他幾欲昏死,塵土飛揚間,只見姜如率領(lǐng)一支騎兵隊沖入燕京城門,直直向皇城殺去。
忽然,一束煙花在宮墻內(nèi)的天空綻開,易琰心跳一滯,定是陳浦云遇到了什么危險,皇帝還在宮內(nèi),萬不可出差錯,他勉強撐起身,混在死人堆里,一步一步向城內(nèi)爬去,他不知道宮墻內(nèi)發(fā)生了什么,但他敢確定,自己是弟弟唯一的希望。
“元朗!”陳浦云一把按住小皇帝的肩膀,手腕一顛擲起長劍,反手握住劍柄,刺倒身后來人,鮮血灑在他的臉頰上,他安撫性地拍了拍元朗的肩,示意人沒事。陳浦云想憑借一柄劍殺出重圍,無奈皇城已淪為周文韜的掌中之物,那些叛軍不敢殺皇帝,可是卻敢殺他,大不了等他死后再扣上個叛國逆軍的罪名,不會有人關(guān)心他的死因。如今天下早沒有世道可言了,苦撐至此已是極限,再這樣下去怕是只能落得玉石俱焚的下場,無奈無人起兵勤王,陳浦云早在一炷香前就放了那支煙花,卻遲遲不見易琰,料定他出了意外,怕是也指望不上了。
陳浦云絕望地回頭,看見十三四歲的小少年眼里被無助和恐懼填滿,一瞬間,陳浦云好像看見了十三歲的自己,也是這樣躲在大哥身后發(fā)著抖,眼睜睜看著雙親和兄長倒在血泊中,藏在死人堆里才躲過一劫——他懂得這種經(jīng)歷會釀成多么沉重的恨,他只希望元朗不要在這種無謂的恨中度過一生。
遠(yuǎn)遠(yuǎn)望見北國的軍旗已然飄過南梁皇城的墻頭,陳浦云雙手握劍,佇立在大殿門口,那樣固執(zhí)而堅定,寂寂然如一尊雕像,他知道僅憑一己之力無法衛(wèi)國,但他拼死也要護(hù)住小皇帝的命。宮門被攻破的那一瞬,藏在宮中的兩支周家精兵從東西兩側(cè)殺出,呈左右包圍勢將那一小支北軍困在中央,登時血濺宮墻,尖叫與哀嚎聲響成一片。一邊是亂臣,一邊是敵軍,陳浦云哪一個也不想幫,他便是看著兩撥人爭斗,你砍我一下,我又挨你一刀,每一個重復(fù)的動作下都是條活生生的人命,他麻木地站著,手背上忽然落上一點涼——下雪了。
紛紛揚揚的大雪里,廝斗的士兵全軍覆沒,鮮血在殿前堆積成了一汪湖泊,陳浦云捂住了元朗的眼睛,輕拍著小孩兒的后背以示安慰。死人堆中,有個人用刀撐著地緩緩站起,他捂著胸口,拖著沉重的步伐向大殿走來。陳浦云一眼就認(rèn)出這是姜如,頃刻間,極其復(fù)雜的情緒在他胸中翻涌,不是恨,更不是愛,只是他的心口有些鈍鈍的痛,換句話說,他根本不想與姜如為敵。
“我只殺皇帝,讓開?!苯鐫M身戾氣地拎著刀逼近,在方才血戰(zhàn)中他早已殺紅了眼,北國雪山中長成的兒郎身上總帶著幾分野性,他舔了舔唇邊的血,像一匹難馴的狼。他的目光掃過陳浦云的全身,由上著夾板的腿掃到人纏著紗布的脖頸,最后落在小皇帝驚恐的臉上,陳浦云輕拍著新帝的背以示安撫,姜如的語氣終于軟下來,甚至帶著幾分哀求,他又重復(fù)了一遍:“讓開?!?p> 長劍出鞘只在瞬息之間。姜如一時沒料到對方的劍能有這么快,連忙后撤兩步欠身狼狽一躲,側(cè)臉被劍尖劃出一道兩寸長的傷痕。陳浦云將新帝護(hù)在身后,單手持劍與之周旋,他和姜如打過太多場,對那人的刀法了如指掌,他知道姜如的刀鈍,故而每一次揮刀都要比旁人更加用力,速度也慢些,饒是功夫練到家也當(dāng)不住他劍走偏鋒;他甚至明了姜如每一刀后的下一個招式,劈后是砍、刺后是撩,每一刀都落在他意料之中的地方,絲毫沒有偏差。
姜如一個空翻躍到陳浦云身后,雙手執(zhí)刀,刀刃置與眼前,忽而刀鋒一橫,手腕暗自發(fā)力,手背青筋暴起。陳浦云記得這一招,半年前他在虢州被這一刀砍傷左腿,一年前他在廬州被這一刀斬斷劍穗兒,而今這一刀直沖著元朗而來,他一把推開眼前的孩子,卻已來不及躲閃,刀尖直插入他的心口,最后一刻,陳浦云扯住姜如掛在腰間的碎玉,“撲通”一聲跪坐在地上,鮮血如花綻放。
“少鈞!”易琰終于趕到,他的馬被姜如砍傷,他是掛著條傷臂一路踉踉蹌蹌奔來的。他看見從前的小太子瑟縮在一旁,當(dāng)今的北國大將軍姜如正眼神空洞地跪在地上,而他的弟弟正躺在血泊中,緊緊蹙著眉。易琰頓時忘了疼,瘋了般跑過去一把推開姜如,他伸手去捂陳浦云汩汩冒血的傷口,哽咽不成聲。
元朗早已淚流滿面,十三歲的小少年第一次嘗到了恨的味道——像是一把荊釵插進(jìn)胸口翻攪,是那樣尖銳而深刻的痛。虢州那日陳浦云走后,他同父皇說,長大后想當(dāng)個少鈞哥哥那樣逍遙的游俠,如今父皇死在了佞臣手里,他的少鈞哥哥為救他倒在血泊之中,不會再有人等他長大了。他悄悄撿起陳浦云的劍,用稚嫩的雙手握住劍柄,拼盡全力向姜如劈去,忽然聽到有人小聲喊他名字,他轉(zhuǎn)身,只見陳浦云用最后的一絲力氣開口道:“別恨...他。”
說這話時,陳浦云最后望了姜如一眼,不是恨,不是愛,不是悔,姜如抿了抿嘴唇,這一眼的意味他看不懂,好像是要他放下,又像是要他一輩子都不要忘記。陳浦云合上雙眼,一滴淚悄然落下,透過而今大將軍的一身甲胄,他望見是當(dāng)年江南杏花微雨里,答應(yīng)陪他浪跡天涯的翩翩少年郎。
向往自由無拘束的天涯客,死在了滿地鮮血的深宮中。
![](https://ccstatic-1252317822.file.myqcloud.com/portraitimg/2024-10-15/074679eb775649bd24e5f88eab52b75dv6wdxk0PB6UBV5R.jpg)
浪滾桃花
這一章寫得格外難過,想想陳的際遇和姜的身世難免動情落淚,哎,欲說還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