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素珍
一個集團(tuán)的周年慶晚會,點了《白蛇傳》,這下犯難了,只有兩人怎么唱四人戲份,關(guān)鍵社長答應(yīng)得干凈利落,事后通知劉月芬和李曦,李曦慌了,“老師,他怎么可以這樣,明知道我們只有兩人,為什么要接四人份的戲?”劉月芬擺擺手,“別慌,你唱白素珍,我唱許仙,其他角色我來想辦法,有得唱總比沒得唱好?!崩铌兀骸袄蠋?,要不要把張婷師姐和林通師兄找回來救救急?”劉月芬搖搖頭,“不可,他們出了慶園的門便不再是慶園的人,以后緊急狀況比比皆是,若是必須找回他們才能演出,那么我寧愿推了這次演出,各人有各人的生活,何必去煩擾別人,無論多難,你永遠(yuǎn)記住,自己的路終歸得自己走才行?!崩铌兀骸笆牵矣涀×??!?p> 劉月芬去問社長要了一男一女舞伴,劉月芬和李曦說:“女的扮小青,男的扮船夫,小青唱詞由你唱,扮小青的人只要口型對上就行,到時候你微微遮一下臉就行了。你到時候教她對一下口型?!崩铌厥肿銦o措,絞著手指無助的看著劉月芬,“老師,我……我害怕,唱主唱還行,可還要唱小青,我怕穿幫,要是搞砸了,社長非得扒了我的皮?!眲⒃路乙荒槆?yán)肅,“你怕什么?你平時練習(xí)莫非就只唱白素珍?”李曦結(jié)巴的說,“沒……沒有啊,所有的都唱啊。”劉月芬:“每一個角都會唱么?”李曦:“都會唱。”劉月芬:“那現(xiàn)在叫你唱白素珍和小青怎么就不能唱了?”李曦:“那……那怎么一樣?那是練習(xí),怎么能和臺上比?”劉月芬:“那怎么不一樣?你苦苦練習(xí),難道不是為了上臺表演?你給我對著鏡子好好練習(xí),要是這次沒法成功演出,那你以后都不用演了,這也是作為演員的基本功。我還不知道能陪伴你到何時,以后的路再難走也得你自己去面對,考驗才剛剛開始,既然你選擇了這條路,就排除萬難,堅定的走下去,別妄想誰來幫你,誰都幫不了你,現(xiàn)在還有我在,以后的路只會越來越難走,你好自為之。”李曦開始迷茫,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雙眼迷茫,路在哪里?要不要堅持?沒有人能告訴她,李曦開始唱:
許仙(西皮散板)適才掃墓靈隱去,
歸來風(fēng)雨忽迷離。
百忙中哪有閑情意!
許仙(白)呀!
?。ㄎ髌ど澹┝卤苡暝跸嘁??
許仙(白)好了,雨已止了!
?。ㄎ髌u板)一霎時湖上天清云淡,
柳葉飛珠上布衫。
小青(白)小姐,您看雨過天晴,西湖又是一番風(fēng)景??!
白素貞(白)是??!
?。ㄎ髌ざ獍澹┯赀^天晴湖山如洗,
春風(fēng)習(xí)習(xí)透裳衣。
許仙(西皮垛板)真乃是西湖比西子,
淡妝濃抹總相宜。
白素貞(白)青兒!
?。ㄎ髌ざ獍澹﹩柪删以诤畏阶??
改日登門叩謝伊。
小青(白)是。
我說君子,您住哪兒?我們小姐要給您道謝哩!
許仙(白)哎呀!不敢當(dāng)啊!
?。ㄎ髌ざ獍澹┖嶙≡谇宀ㄩT外,
錢王祠畔小橋西。
些小之事何足介意,
怎敢勞玉趾訪寒微?
本是俏皮又帶點歡喜的劇,李曦竟然唱出幾分惆悵,明顯不在狀態(tài),李曦只得提出小青的詞單獨唱,練習(xí)看看怎樣嘴唇幅度小,又不影響音色,又要面部表情自然,不讓人覺察到。
想想白素珍真是了不起,在兩人懸殊巨大的情況下還如此排除一切障礙堅持這段感情,面對真愛,如此奮不顧身,才是這愛情的感人之處。在愛情面前,跨越種族也不是問題,如若自己是白素珍,是否有她那樣的勇氣,她的單純美好確實值得許仙珍惜,為了他,她愿意成為一個平凡的女人。那時他們的愛情可以不分貧富,沒有門當(dāng)戶對,這是現(xiàn)實所沒有的,人們往往追求那些完美而不可得的東西。
李曦的沉穩(wěn)和內(nèi)向,使得她扮的白素珍端莊大方,然而唱小青的時候,嗓音再細(xì)一些,嘴唇幅度輕一些,時不時輕舉袖子和帕子稍加遮掩,應(yīng)該沒人覺察。練習(xí)了許久,李曦心里不再慌張。下午四人對了一下戲,四人對著鏡子唱,練了五六遍,其他兩人只用對口型,主要是李曦的白素珍和小青,需得聲音有所分辨,不過經(jīng)過練習(xí),李曦?fù)纹鹆税姿卣涞臍鈭龊团_面,演出了白素珍初到人間的歡喜和嬌羞,面對情郎的綿綿情意和依依不舍,每一個眼神和動作都帶戲,小青扮演者,勝在活潑可愛,可是非專業(yè)出身,肢體動作過分僵硬,沒有京劇演員的柔軟和優(yōu)雅。劉月芬扮演的許仙肯定是沒問題的,唱起來注意力都在三人身上,鮮少會注意普通的船夫,所以船夫的扮演者是最安全的。
第二日上午仍舊對戲,吃過午飯稍作歇息四人便開始化妝,為了不過分扎眼,劉月芬吩咐將兼把四人衣服帶過去場地再換,到了演出場地,大家換衣服,發(fā)現(xiàn)船夫的衣服沒帶,可是演出快要開場了,一行五人帶妝的臉開始冒汗了,這時李曦拿出自己的隨身化妝工具箱,拿出白色斜襟棉布衫,開始剪交領(lǐng)衣襟處的綠色繡花,好在衣領(lǐng)處是雙層的,而且小伙子體型瘦削,否則這女式衣裳不定能穿上,等船夫穿上后,李曦麻利的給他剪去下擺,變成短衫,李曦習(xí)慣性想用袖子抹一下額頭的汗珠,劉月芬趕緊抓住她手臂,用帕子給她拭了一下,“真的長大啦,以后能獨當(dāng)一面了?!眲⒃路倚呛堑?,很是欣慰,蔣兼愧疚的急出了汗,“對……對不起,都怪我沒仔細(xì)檢查,差點闖了大禍了。”劉月芬板下面孔,用中氣十足的聲音說:“蔣兼,今天大家積極準(zhǔn)備的演出,差點因為你的疏忽搞砸了。雖說我戲劇社輝煌不再,不過只要有我老婆子在的一天,它就在,只要有演出就由不得你們怠慢!”劉月芬似是說給自己聽,又像說給李曦和其他人聽的,李曦扶住劉月芬,“老師,我想蔣兼老師也不是故意的,她今天確實挺忙的,畢竟要化四個人的妝,帶的道具和東西……”李曦還沒說完,劉月芬便打斷,“這些不能成為理由,一個優(yōu)秀的化妝師就該按部就班自己列個表格,檢查所有的東西打勾,表示完成,不過,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方法。我不接受你的道歉,因為這是你的專業(yè)不到位?!笔Y兼手足無措的瑟縮著,“劉老師,真的對不起……您的建議非常好,我回去就采納您的方法,確實是因為我不專業(yè),在收衣服時候,忙著去幫小青弄頭發(fā)就把衣服順手放在桌上了,走之前沒有檢查,真的是我疏忽了。真沒有怠慢你們的意思,戲劇社一直是我很尊重的社團(tuán),你們的堅持,延續(xù)著文化?!?p> 劉月芬從來不屑于別人的吹噓,不過這次蔣兼真的說到了點上了,不賺錢,她倔強(qiáng)的守著這戲劇社,真正有多少人能明白她的一番苦心,辛苦了一輩子,八十多歲仍然登臺演唱,這既熱鬧又孤寂的一生啊……看著夕陽漸漸滑入紅云,只露出一點點,像極了此時的劉月芬,驀然心中荒涼驟起,劉月芬默不作聲,似是原諒了蔣兼,像是與現(xiàn)實妥協(xié)。李曦看著老師背影落寞,上前看著她的臉,濃妝掩蓋了一切她的年齡和性別,乃至一切的情緒,可李曦還是覺察到了她的傷懷,“老師,別不開心了,還有半個小時演出就要開始了,我們對一下戲吧?!眲⒃路肄D(zhuǎn)回看向窗外的目光,“是啊,該唱還得唱,唱了一輩子了,不知道還能唱幾場?!崩铌匦闹幸膊皇亲涛?,自從師兄師姐們走了,戲劇社冷清了,老師明顯話少了,時常一個人發(fā)呆,雖然她說他們走出了這個門就不是慶園的弟子,其實她是個念舊的人,那一個一個的弟子和一場場演出拼湊了她的人生,當(dāng)人生之路快到盡頭時,午夜與夢醒時分,唯有一遍遍的回憶那些惦念的人留下的回憶,來度過這平淡如水的日子。
這時,第一個節(jié)目已經(jīng)開始了,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子坐在化妝間門口哭,其他節(jié)目的演員和李曦他們都看得詫異,這時,劉月芬走上去問:“你怎么了?哭什么?”男孩子哭的更兇了,“他們……他們簡直太過分了,我……吃壞東西,拉肚子……回來……他們就在臺上演出了,他們怎么能不等我,我為這個節(jié)目真的練習(xí)了很久?!眲⒃路椅⑿α艘幌拢昂⒆?,人家憑什么等你?一個節(jié)目那么多演員,誰能注意到你?有時你并不如想象中那么重要,要怪只能怪自己,下次別亂吃東西了,得自己對自己負(fù)責(zé),誰都不會等你,時間和別人都不會等你,機(jī)會一來就得抓住,這次還好沒造成什么損失,否則有些責(zé)任不是你能負(fù)得起的?!蹦泻⒆佑悬c倔強(qiáng)的撅著嘴,“他們可以讓下面一個節(jié)目先上,等我回來他們再一起演出嘛?!崩铌乜粗莻€孩子,想起自己剛進(jìn)戲劇社時,她默默的做著雜活,沒有人注意到她,也就師兄師姐們走光了,這兩年才輪到她上臺,這個孩子何等福氣,這么小的年紀(jì)可以上臺。劉月芬搖搖頭,“你是誰?你是什么重要角色?你是節(jié)目領(lǐng)頭么?說到底你就是個小角色,無足輕重,在自己沒成腕兒的時候好好踏實積累吧,別整天不切實際的幻想別人都得考慮著你,以你為中心,好好謹(jǐn)言慎行練好基本功,好好想想作為演員的基本素養(yǎng)?!?p> 男孩子泄氣地低著頭,“老師說的對,我確實只是個小角色,誰能注意到我。”李曦看著他很像那時每天只會練習(xí)、跑腿、打雜的她,她甚至不敢去憧憬第一次上臺時的模樣。李曦心有不忍的拍拍他的肩膀,“你才多大?我25歲才開始上臺的,你那么小就能上臺真讓人羨慕?!蹦泻⒆友壑辛疗鸸?,“我……我才16?!崩铌匦α艘幌?,男孩子感激的看著她。
由于這件事情的發(fā)生,緩和了大家緊張的氣氛,畢竟第一次一人唱二角,特別李曦心里直打鼓,如果這次演出搞砸了,社長肯定扒了她的皮,光想想都覺得可怕。劉月芬顯得很鎮(zhèn)定,許仙抬著袖子遮雨,巧妙的遮住了觀眾看她臉的視線,很鎮(zhèn)定的完成了船夫的演唱。劉月芬時不時瞟一眼李曦,只見李曦不時嬌羞的掩嘴,劉月芬對李曦的表現(xiàn)頗為滿意。觀眾以為二人在角色里眉目傳情,劉月芬這幾年退居幕后,演出的機(jī)會都給了弟子們,臺下觀眾的熱情和關(guān)注讓劉月芬想到了她第一次登臺演出時,緊張得手都不知道放哪里,那些張惶失措的青春年華,連陽光都明媚許多,笑容都無比放肆,后來演出對她來說純熟得就像吃飯一樣。
劉月芬一唱就唱了十來年,后來開始帶學(xué)生,基本都是學(xué)生在唱,她就指導(dǎo)指導(dǎo),那時唱戲就為了有一碗飯吃,沒有多么高尚的想法,反而在戲劇漸漸沒落之時,劉月芬開始思考戲劇的意義及發(fā)展,平凡了一輩子的她突然想做點什么,她不斷的經(jīng)歷著聚散別離,麻木的她開始感到傷感凄惶,開始想努力抓住些什么?,F(xiàn)下看著觀眾的臉,劉月芬好似重新活過,看著身邊表現(xiàn)不俗的弟子,自豪感油然而生,她這一輩子是鮮活的,和這些攢動的人頭和陌生的面頰一樣,他們素未謀面卻給過她掌聲。原來真實走過的每一步都有收獲,這實實在在存在過的痕跡,何嘗不是一種回報。這一刻劉月芬萬般幸福,多年少有的感動,這一刻她真正明白了自己,她喜歡熱鬧勝過冷清,她渴望和年輕人一樣過熱氣騰騰的生活。
船夫:到哪里去???
許仙:先送二位小娘子到錢塘門,再送我到清波門。多把你船錢就是。
船夫:哦好好好,待我與你們搭了扶手哇。
許仙:搭了扶手,二位小娘子,船(聽不清)上雨濕路滑,需要小心!
白素貞:多謝了!
船夫:我要開船了哇!啊客人,今天湖里的風(fēng)大,你們要靠攏些兒?。?p> 小青:是啊,這湖里風(fēng)大雨大,咱們就共用一把傘吧!
許仙:不妨事。
船夫:
最愛西湖三月天,
斜風(fēng)細(xì)雨送游船。
十世修來同船渡。
百世修來共枕眠,共枕眠~
本身李曦飾演的白素貞初遇情郎,幾分嬌羞她半掩玉顏,由于略微緊張的李曦眨著眼,觀察下面的觀眾,看起來眼波如西湖水般盈盈俏麗。所以唱俏皮的小青竟不相悖,且白素貞的聲音端莊大方,小青的聲音俏皮可愛??粗^眾們都在仔細(xì)傾聽,李曦這才放下心來。
小青(白)小姐,您看雨過天晴,西湖又是一番風(fēng)景??!
白素貞(白)是啊!
?。ㄎ髌ざ獍澹┯赀^天晴湖山如洗,
春風(fēng)習(xí)習(xí)透裳衣。
許仙(西皮垛板)真乃是西湖比西子,
淡妝濃抹總相宜。
李曦越來越放開了,有的路總要自己走,她知道老師是在告訴她,以后老師不可能一直在自己身邊,她總要學(xué)會應(yīng)對生活和演出中這樣那樣的突發(fā)狀況,誰都不能幫她一輩子,所以她得快速成長起來。下面觀眾的掌聲是對演員最大的肯定。
結(jié)束后劉月芬嘴角帶笑,李曦高興的拉住老師的臂膀,“老師怎么這么高興?”劉月芬:“我覺得這一場是我這輩子唱得最好的一場,年輕時還未成熟,欠些火候,慢慢步入世俗后變得世故,有了技巧卻說不出的空洞,缺了一抹靈魂,時隔多年再次登臺,我懷著敬畏和熱情,真心實意的驅(qū)散了冷情和寂寞?!崩铌匦χ穑骸袄蠋熃裉齑_實唱得很好?!眲⒃路覑蹜z的摸摸李曦的頭,“你也表現(xiàn)得很好,當(dāng)年你來到我身邊,還是個稚嫩的孩子,現(xiàn)在都長大了,能挑起戲劇社了?!爆F(xiàn)在的劉月芬懷里就像揣著一只兔子,她心跳加快、血液沸騰,她仿佛從未老去。劉月芬笑吟吟的拍了一下李曦的肩膀,“曦兒今天唱得不錯,回去了我有事跟你說,記得來找我?!崩铌睾芗{悶,她從沒看到老師這么高興過。李曦:“好的。”
作家寧兮
我覺得這一場是我這輩子唱得最好的一場,年輕時還未成熟,欠些火候,慢慢步入世俗后變得世故,有了技巧卻說不出的空洞,缺了一抹靈魂,時隔多年再次登臺,我懷著敬畏和熱情,真心實意的驅(qū)散了冷情和寂寞。《極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