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宇文黑獺邙山漏刃 賀拔破胡洛水奮威

　　高歡自歸晉陽，戰(zhàn)火暫熄。東魏休養(yǎng)生息四年，實(shí)力初復(fù)。高歡恐西魏日后難制，急又引大兵來伐。東魏軍從晉州沿汾水而下，抵達(dá)龍門渡，卻見玉壁新建一城。正是前文所言王思政所建玉壁城。高歡見此城，與龍門渡隔水相望，處于臺地之上，城墻堅(jiān)厚，東西北三面皆為深溝巨壑，峨嵋高聳，險(xiǎn)峻天成。知耗時難克，立下吹角連營四十里，以為久困之計(jì)。高歡致書思政：“若降，當(dāng)授以并州?！蓖跛颊?fù)書道：“可朱渾道元降，何以不得？”昔日可朱渾道元背反西魏，繞道千里投奔高歡，卻未得高官顯爵。高歡見王思政言語相譏，大怒，使人晝夜圍攻。玉壁守軍僅八千，難得王思政守御有方，數(shù)日不能克。十月，天降大雪，東軍士卒饑寒交迫，死者沉籍。高歡銜恨，燒營東還。宇文泰聞知此事，授思政驃騎大將軍。高歡折兵，深責(zé)諸將不肯效死力報(bào)國，獨(dú)厚賞可朱渾道元，薦其為并州刺史。

　　宇文泰見東魏挫敗，又起東進(jìn)之心。是時，東魏的北豫州刺史高慎據(jù)虎牢反，致書西魏請降。高慎乃是高昂次兄，以建義功，身居顯職。其妻為侍郎崔暹之妹，夫婦素來不睦。鄴城李伯徽之女李昌儀，出身趙郡李氏，美貌聰慧。高慎聞知，欲娶作偏房，其家不肯作妾，必為正室方允。仲密乃出其妻，而娶李昌儀。自家妹子無辜被棄，崔暹如何不恨高慎。每每進(jìn)讒言于世子高澄。高澄正倚重崔暹，遂為其妹崔氏別尋門第改嫁。時高慎任御史中尉，有舉薦官員之權(quán)。世子以高慎多私親黨，任非其人，奏請改選。高慎疑崔暹讒構(gòu)，怨而不安。

　　這一日，王妃婁昭君壽辰，百官皆攜女眷來賀。高慎亦攜李昌儀至王府。時酒宴尚未開席，閑坐無聊。昌儀素慕園中佳景，苦于無路可入，今為命婦，借此機(jī)緣，正好到彼游玩。昌儀貪看園中景致，不辨方向，忘了來時路徑?；艁y間，迎面一少年走來。正是高澄。高澄見昌儀花容月貌，淫心頓起，向前施禮，殷勤請坐，道：“夫人何以至此？”昌儀無從躲避，只得含羞道：“妾與拙夫前來賀壽，見滿園春色宜人，一時興起，迷失方向，不想冒犯世子，死罪死罪?！备叱蔚溃骸拔崤c中丞本是一家，夫人便為至親，不必嫌疑?！泵σ笄谝?，遍游各處。昌儀不好相卻，只得輕移蓮步，隨之而行。過了幾處亭臺，不覺走入深境。來至一室，錦帳銀屏，羅幃繡幔。昌儀心驚，忙欲退出。世子轉(zhuǎn)身已到門口，攔阻道：“夫人閑步已久，敢怕足力勞倦，留此小飲三杯，少表敬意?！痹捨串?，內(nèi)侍排上宴來。世子執(zhí)杯相勸，昌儀堅(jiān)不肯飲。世子道：“良辰美景，不可辜負(fù)，夫人且小酌一杯，愿結(jié)同心?！辈齼x美貌，卻是剛烈，欲奪門走。世子伸手扯其衣裙。昌儀奮力掙脫，衣帶盡裂。昌儀得脫歸家，大哭一場。不多時，高慎歸府。昌儀哭道：“妾幾不得生還！”昌儀且泣且訴，備言世子見逼之狀。高慎由此深恨世子，遂萌異志。后高慎無心理事，怠慢公務(wù)。崔暹又上表彈劾，非才受任。高歡不知世子無理之事，只見高慎玩忽職守，大怒，于朝堂上痛責(zé)高慎。免去其御史中尉之職，出為北豫州刺史，不授兵權(quán)，但理民務(wù)，又使鎮(zhèn)北將軍奚壽興暗中探察。高慎見此，先下手為強(qiáng)，置酒邀壽興，遣家將其擒殺于酒席間。復(fù)通使宇文泰，以虎牢歸西魏，請以兵應(yīng)。宇文泰知高慎兄弟為河北世族推戴，又據(jù)雄關(guān)來降，乘此良機(jī)，豫、洛一路地方，皆可并取。遂起大軍十五萬，以大將李遠(yuǎn)為前鋒，直趨洛陽；于謹(jǐn)另領(lǐng)一隊(duì)，攻破柏谷，直趨龍門。宇文泰親自引兵，進(jìn)圍河橋南城，兵勢甚盛。

　　警訊至鄴城，舉朝嘩駭。高歡直到此時才知道是高澄坑爹誤國，盛怒之下，生易儲之心。是時，一內(nèi)侍捧亂絲數(shù)縷而過。高歡問：“何所用？”對道：“此織作坊棄下者?！备邭g命諸子各取一縷治之。高浚、高淹等皆以手分理，絲續(xù)繁亂，卻如何理得清！次子高洋獨(dú)拔劍將亂絲斬?cái)?，高歡問：“何為？”高洋道：“亂者必?cái)??！备邭g大奇之。先是高洋內(nèi)雖明決，外若昏愚，兄長高澄甚輕之，且因甚貌丑，每嗤道：“此人亦得富貴，相法何由可解？”弟兄二人常侍王側(cè)，問及時事，世子應(yīng)答如流，高洋默無一語，故高歡亦不甚愛之。今見其出語不凡，漸加寵愛，私語婁妃道：“此兒志量剛強(qiáng)，聰明內(nèi)蘊(yùn)，澄志驕張狂，非所能及，可易而代之也?！眾溴溃骸俺屋o政已久，朝野盡服，雖有小過。責(zé)其改過即可。若竟廢之，非社稷之福?！备邭g素信婁妃，只好作罷。大敵當(dāng)前，高歡無暇它顧，只好整集精兵拒敵。以斛律金為先鋒，自己統(tǒng)兵十萬，隨后跟進(jìn)。宇文泰聞高歡親至，引兵退瀍上，縱火船百只于上流，欲燒斷河橋，阻東軍南渡。此時順風(fēng)順?biāo)?，火船若至，河橋必毀無疑。斛律金才至北岸，見有火船沖下，急遣行臺郎中張亮駕百馀小艇，攔住中流，伺火船至，用長鉤鉤住，盡數(shù)引向南岸，河橋獲全。

　　東魏大軍安然渡河，依邙山為營，固守不出。宇文泰焚橋不成，失了先機(jī)，欲趁東魏軍立足未穩(wěn)，急攻猛打。留下輜重，親引兵馬，半夜翻越邙山，往襲其營。偵騎來報(bào)高歡：“西師距此四十里，蓐食干飯而來?！备邭g笑道：“如此，軍士皆當(dāng)渴死，何待吾殺也?！碑?dāng)下傳令，集諸將列陣以待。俄而，天色大明，宇文泰領(lǐng)兵下山，見敵人有備，匆忙列陣。高歡以五千精銳鐵騎付彭樂，以為前軍。彭樂領(lǐng)諾，當(dāng)先沖陣。西軍夜里爬山勞乏，倉促間結(jié)陣未成，更兼彭樂雄武有力，竟讓他殺透大陣。彭樂待要反向殺回，西魏將士齊上，將其密密圍住。東魏軍遙望，全不見彭樂旗號。有人飛報(bào)高歡道：“樂已叛去?！备邭g怒道：“曩日彭樂棄韓樓事爾朱榮，背爾朱歸我，今又叛入西。事成敗豈在一樂？但念小人反覆爾?！倍矶?，西北塵起，呼聲動地，彭樂率兵在西軍陣中肆意馳逐，如蛟龍翻海，所向奔潰。西魏將士紛紛落馬。不多時，彭樂遣使告捷，虜魏侍中、開府儀同三司、大都督臨洮王元柬、蜀郡王元榮宗、江夏王元升、巨鹿王元闡、譙郡王元亮、詹事趙善及督將僚佐四十八人。

　　高歡大喜，令斛律金、段韶諸將乘勝進(jìn)擊，大破西師，斬首三萬。是時，西魏潰敗，宇文泰左右皆散，只好親自收聚余軍。不想彭樂獨(dú)騎趕來，大呼道：“黑獺休走，快獻(xiàn)頭來！”聲到時，躍馬殺至近前，舉刀力劈而下。宇文泰慌忙招架，戰(zhàn)了十余合，漸難支應(yīng)。按說宇文泰將門虎子，又久歷戰(zhàn)陣，本不該如此不堪。怎奈彭樂著實(shí)悍勇難敵，西軍盡敗，宇文泰也無心戀戰(zhàn)，當(dāng)下拍馬而逃。彭樂緊追數(shù)里，已近馬尾。宇文泰窘極，還顧道：“癡男子！豈不聞‘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今日無我，明日豈有汝耶？何不急還營地，收斂金寶？”言訖，解金帶擲向彭樂。彭樂貪利，接了金帶，勒馬調(diào)頭，回營去訖。高歡聞彭樂歸營，卻不見其前來拜見，遣人去問，回言彭樂正指令部眾，搶掠金帛。高歡心中怒氣暗生，招彭樂入帳，問其戰(zhàn)況。彭樂道：“黑獺漏刃，破膽矣?！备邭g道：“何以不傾力擒之。”彭樂憨直，竟以宇文泰原話應(yīng)答。見高歡面色不霽，復(fù)言道：“不為此語放之?！备邭g大怒，掀案而起，一腳將彭樂踢翻，按之于地，親捽其頭，頓地?cái)?shù)十下，且頓且罵道：“沙苑喪兵，未究汝罪。今又貪小利縱大敵，萬死莫贖！”高歡越說越氣，抽刀出鞘，舉刃將下者三，噤齘良久，乃止。彭樂道：“乞假五千騎，復(fù)為王取之?！备邭g道：“爾何放而復(fù)言捉耶？村夫貪鄙，今當(dāng)厚賜，遂汝之愿?！毕铝钊〗伻я?，捆做一團(tuán)，仿若小山相似，壓在彭樂背上，因以賜之。彭樂雖膂力過人，也被壓得險(xiǎn)些氣絕，卻還不忘拜謝。眾人見了，皆忍俊不禁。

　　宇文泰得脫歸營，鳴角收軍，兵將已集，謂諸將道：“今日偶失提防，軍威少挫。明日當(dāng)決一死戰(zhàn)，以破其軍。諸君勉之?！北妼R聲稱諾，軍勢復(fù)振。宇文泰自主中軍，勇將緊隨，中山公趙貴為左軍，領(lǐng)軍若干惠為右軍，列鶴翼陣。布置已畢，東方破曉，東軍已至營前。高歡親為前鋒，率諸將沖陣。宇文泰顧眾將道：“誰堪迎戰(zhàn)?！贝髮⒐⒑揽欢?，言道：“末將愿當(dāng)先破敵，聞主公有良馬“踏燕”，乞借一用?！崩钸h(yuǎn)斥之道：“此馬乃天子賜與主公，豈可借與爾曹！”宇文泰笑道：“不過一坐騎，何談借字，今贈與將軍，必?cái)貙㈠浩於??！惫⒑来笙?，換上了寶馬踏燕，躍馬而出，獨(dú)入敵陣中。左手槊長一丈二尺，名“挑星”。右手刀長三尺，宛若彎月，名“月鉤”。兩把兵刃在耿豪手中舞動翻飛，遠(yuǎn)則挑剌，近則劈砍，擋者死傷相繼。耿豪肆意縱橫馳騁，不多時便不見蹤跡。人皆以為耿豪身隕陣中。俄而，耿豪渾身鮮血淋漓，奮刃而還。如是數(shù)四，眾皆側(cè)目。耿豪謂左右道：“吾豈樂殺人！壯士除賊，不得不爾。若不能殺賊，又不為人所傷，何異逐坐人也！”宇文泰見東軍受挫，士氣大跌，傳令左右兩軍，一同合擊。西魏左右兵皆起，奮力合攻。東魏兵大潰，步卒大半皆為所擄。是時，西魏追兵驟至，四面圍定，欲出不得。高歡正指揮突圍，坐下寶馬鬣鬃驃失蹄踏入兔穴中，連人帶馬掀翻在地。高歡這一跤摔得十分狼狽，待起來看時，鬣鬃驃左蹄已折。赫連陽順忙以己馬授高歡?；艁y間，忽狂風(fēng)大作，走石飛沙，天昏地黑，軍士不能開眼。高歡趁亂逃脫重圍，從者唯親信都督尉興慶及步騎七人。諸將不知高歡所在，皆各自為戰(zhàn)。西魏追兵迫近。興慶道：“王速去，興慶腰有百箭，足殺百人，王可脫矣?！备邭g道：“事濟(jì)，以爾為懷州刺史。若死，用爾子?！迸d慶道：“兒尚少，愿用臣兄?！备邭g允諾。興慶一人殿后拒戰(zhàn)，箭如連珠，西魏將士為其射殺者甚眾多。須臾矢盡，追兵一擁而上，興慶死于亂刃之下。

　　高歡歸營，傳令諸營點(diǎn)兵?；貓?bào)步卒多半被俘。高歡道：“明日再戰(zhàn)，以何相拒？”眾將默然。是時，綦毋懷文押解軍械至。綦毋懷文，以道術(shù)聞達(dá)于北國，猶工于冶金鑄煉。懷文交割完公事，與高歡坐談戰(zhàn)事。懷文道：“官軍旗幟盡赤，西賊旗號尚黑。赤者火色，黑者水色，水能滅火，故不得利。土勝水，宜改為黃?！案邭g遂連夜將滿營旗色盡改為赭黃，即后世所謂河陽幡者。懷文又道：“此番督造宿鐵刀一萬口，燒生鐵精以重柔鋌，數(shù)宿成鋼。以柔鐵為刀脊，淬以五牲之脂，復(fù)取廣平郡南干子城干將鑄劍處之土，以之瑩刀，鋒銳冠世?！备邭g命取刀來試，一刀劈下，斬甲過三十札。高歡大喜，傳令將宿鐵刀分發(fā)諸營，重賞懷文，任之為信州刺史。

　　次日，整軍再戰(zhàn)。宇文泰登樓車，見對面東魏軍一夜之間，旗幟盡改，不禁茫然。又見東南現(xiàn)黑龍旗角，心中暗喜。原來高慎投西魏前，嘗遣使致書四弟高季式，約其一同舉事。季式答道：“西魏猛將如云，我若往投，不過帳內(nèi)添一末席耳。不若潛在敵營，不時以軍機(jī)相告，利大矣。”季式遂單騎奔謁高歡。以高慎書信示之。高歡慰之道：“汝兄弟皆建義功勛，盡忠于吾。敖曹死，吾至今不忘。今仲密無故外叛，深為惋惜，與汝何涉？”仍令復(fù)職，待之如舊。此番大戰(zhàn)，季式亦在營中。昨夜有小卒盜宰百姓驢，高歡欲治其罪。左右言：“戰(zhàn)未捷，斬已兵將，不吉也?！备邭g令監(jiān)下，戰(zhàn)后處斬，故未治。季式聞聽，遣心腹將小卒解救出來，送其私奔西軍，告于宇文泰道：“明日交戰(zhàn)，有黑龍旗處，便是高歡?！苯袢沾髴?zhàn)前，季式攜黑龍旗詣高歡。言道：“昨日混戰(zhàn)中，奪得敵軍黑龍旗一面。”高歡不知是計(jì)，令人展開旗幟來看。宇文泰在陣中，看得真切，忙傳令去請賀拔勝。語道：“已偵得高歡所在，今以親衛(wèi)三千付將軍，將軍速去，追之可獲也?！辟R拔勝笑道：“我每恨不知高賊行藏，今既知，何須許多軍馬！”當(dāng)下率耀武營十三騎突前。賀拔勝縱馬急馳，如艨艟破浪，殺入敵陣。鐵棍到處，擋者墜亡。高歡正指揮布陣，忽見已方兵將，如黃蜂入市，盡皆驚散。立馬看時，賀拔勝已至。勝大呼：“賀六渾，我賀拔破胡今日必殺汝也！”這一聲虎嘯龍吟，震攝心魄。高歡驚悸殆絕，撥馬便走。親衛(wèi)大將欲攔賀拔勝，卻被其一棍一個，立斃當(dāng)場。高歡為賀拔勝所追迫，慌不擇路，沿小路奔至邙山之后，漸入密林。適東魏大將河州刺史劉洪徽突至，有心救主，武藝卻不濟(jì)，不敢冒然上前。遂從旁放箭，接連數(shù)次，都被賀拔勝躲過，卻誤中了二從騎。賀拔勝趕至高歡馬尾，奮力揮棍橫擊。高歡聽得身后惡風(fēng)，急忙藏頸低頭，伏身鞍上，堪堪躲過這一擊，驚出一身冷汗。賀拔勝用力過猛，一棍打在路旁大樹之上。只聽咔嚓一聲，斷枝亂舞，落葉紛飛，塵煙漫揚(yáng)，水桶粗的大樹竟被攔腰擊折。再看手中鐵棍，也彎得如弓背一般，不堪用了。劉洪徽見機(jī)，催馬上前，挺槊直剌賀拔勝。賀拔勝側(cè)身閃過，右手就勢抓住槊桿，往懷中一帶，竟將洪徽拉于馬下。賀拔勝無暇去殺洪徽，執(zhí)槊復(fù)去趕高歡。賀拔勝所騎乃是寶馬“律令”。不多時又漸漸趕上，槊刃垂及，勢甚危迫。是時，武衛(wèi)將軍段韶從山后沖出，大呼道：“勿傷吾主！”抽箭搭弓，一箭射去，洞穿馬腹。賀拔勝正要剌擊，不防坐騎前失，猛的向前摜出，摔落馬下。騎從趕上，換馬與賀拔勝。高歡早已逸去。賀拔勝望著遠(yuǎn)方塵煙，嘆道：“今日倉促，未執(zhí)弓矢，天也！”

　　高歡落荒而逃，將士皆有退意。時侯景在中軍，傳語眾人道：“高王至后陣督戰(zhàn)，中軍盡委于我，有畏戰(zhàn)不前者，立斬。”令下，連斬二十三員大將。眾人畏其威，拼死向前。東軍多是老兵宿將，又有利刃宿鐵刀在手，奮力沖突之下，反將西軍壓制。會日暮，狂風(fēng)驟起，飛砂走石。西軍迎風(fēng)而陣，目不能睜，立腳不住。西魏左軍趙貴所部攻戰(zhàn)不利，先潰。東魏兵士氣大振。宇文泰知敵不可勝，收兵夜遁。右軍若干惠引兵斷后。東魏兵追迫甚急，若干惠從容不迫，徐徐下馬，顧命庖廚獻(xiàn)食。食畢，謂左右道：“長安死，此中死，有以異乎？眾不能答。若干惠建旗鳴角，收散卒徐還。追兵正疑慮間，獨(dú)孤信、于謹(jǐn)、蔡祐引兵繞到東軍后面。于謹(jǐn)謂蔡祐道：“人言將軍乃我軍第一勇將，虛言耶？”蔡祐大笑，著明光鐵鎧，挺身而出。沖入敵陣，酣戰(zhàn)大呼，連挑東魏上將九員，奪旗十三。東魏兵望風(fēng)披靡，紛紛避退，皆言：“此鐵猛獸也”。西魏諸軍由是得全。

　　高歡回營，諸將齊集，以段韶、劉洪徽有救援之功，賜錦袍玉帶，封韶為長樂侯。洪徽即劉貴之子，時貴已卒，洪徽襲父爵，進(jìn)封平成侯。封隆之之子行臺郎中封子繪言于高歡道：“混一東西正在今日，昔魏太祖平漢中，不乘勝取巴、蜀，失在遲疑，后悔無及。愿大王不以為疑?！备邭g猶豫，集眾將議進(jìn)止，皆言：“野無青草，人疲馬瘦，不可遠(yuǎn)追。當(dāng)回晉陽，徐圖進(jìn)取?！标愒档溃骸皟尚劢粻帲瑲q月已久。今幸而大捷，天授我也。時不可失，當(dāng)乘勝追之?！备邭g道：“長驅(qū)深入，若遇伏兵，孤何以濟(jì)？”元康道：“王前沙苑失利，彼尚無伏。今奔敗若此，何能遠(yuǎn)謀？若舍而不追，必成后患?！备邭g被賀拔勝突襲，驚魂未定，不從其言。使劉豐生將二萬兵取弘農(nóng)，侯景取虎牢，自引大兵班師東歸。

　　劉豐生率兵來至弘農(nóng)城外，見城門大開，城樓上一員大將解衣而臥。細(xì)看時，才知此將非是旁人，正是西魏名將王思政。原來宇文泰敗歸，正遇上王思政援軍。宇文泰言道：“我軍敗績，恐東軍入寇。弘農(nóng)無大將，將軍堪此大任否？”王思政慨然承命。引兵來至弘農(nóng)。四處巡視，不由心中一陣寒涼。只見城中兵微糧寡，守御之具全無。正在此時，探馬來報(bào)，東魏大軍已至城外十里。眾人聞訊皆驚忙慌亂，獨(dú)思政不以為意，傳令城內(nèi)軍士，在城內(nèi)列隊(duì)往復(fù)行走。又令人打開城門，將床榻抬上城樓，自己左執(zhí)壺，右舉杯，自酌自飲，旁若無人。興至?xí)r，彈劍作歌，慷慨激昂。

　　干戈起兮不周摧，

　　蒼穹裂兮星宿墮。

　　隱山岳兮耐寒暑，

　　承斧鑿兮浴烈火。

　　歷百煉兮經(jīng)磨礪，

　　出林莽兮驚天破。

　　時天色己晚，難辨虛實(shí)。劉豐生見了，心疑有詐，不敢上前。副將劉洪徽道：“莫非城中無兵，思政故作鎮(zhèn)定，效諸葛孔明之空城計(jì)耶?！眲⒇S生道：“君言不無道理，然高王以數(shù)萬之眾托與我手，不可不慎也?！碑?dāng)下命軍士于城外挖坑十余，埋甕于坑內(nèi)，擇耳聰軍士聽之?；貓?bào)道：“城內(nèi)似有無數(shù)兵馬調(diào)動行走?！必S生道：“城內(nèi)伏兵定不少于萬人，我軍孤懸境外，不宜久住，速歸為上。”當(dāng)下引兵急退。西魏將士見敵軍退走，皆嘆服思政大智大勇。思政慰勉部下，修城郭，起樓櫓，務(wù)農(nóng)桑，積芻粟，由是弘農(nóng)守御始固。

　　再說高慎在虎牢，聞侯景兵至，作書求援于宇文泰。宇文泰復(fù)書令其固守，言兵且至。使諜潛至虎牢報(bào)之，不料信使為侯景軍士所獲，搜出其書。侯景令王偉將書信改為：“兵未得發(fā)，宜速去?！绷砬布悍叫母?，扮作信使入城。高慎得書，連夜棄城而遁。半路上正中侯景伏兵。高慎死戰(zhàn)得脫，家眷卻盡數(shù)被執(zhí)。侯景將高慎妻李昌儀送至鄴城。高澄聞李氏擒歸，大喜，將其接入府中。高澄盛服見之，傲然道：“今日何如？”昌儀無言涕流。是夜，高澄得償宿愿。邙山之戰(zhàn)，可憐東西兩魏數(shù)萬軍士橫尸于野，血流漂櫓，兩敗俱傷，卻只遂了高澄一人私欲。

　　高歡歸晉陽，想起戰(zhàn)場之事，深恨賀拔勝不已。先是，賀拔勝荊州兵敗，親眷陷入高歡手中。高歡顧及太尉賀拔允面子，將其收于監(jiān)內(nèi)，未嘗加害。如今，高歡盛怒之下，令人將賀拔勝諸子盡數(shù)處死。賀拔勝聞訊后肝腸寸斷，憤恨泣血。大哥賀拔允尚在東魏為官，聽說高歡如此作為，心中悔恨不已。當(dāng)年賀拔允誓死追隨高歡，不想高歡一旦得勢，先設(shè)計(jì)害死三弟賀拔岳，今又將二弟子嗣斷絕，此恨如何能消！賀拔允每思報(bào)復(fù)，恨不得機(jī)會。這一日，東魏帝攜百官御苑射獵，眾人有意在天子面前賣弄，縱馬馳逐，皆有所獲。獨(dú)賀拔允心事重重，未發(fā)一矢。高歡遠(yuǎn)遠(yuǎn)見了，問道：“太尉不射飛禽走獸，留弓箭何用也？”賀拔允抬頭，見是高歡，怒道：“留箭射汝這衣冠禽獸?！毖粤T，彎弓搭箭，便要射去。高歡大驚，不知所措。旁邊侯景正欲射天上大雁，見高歡有險(xiǎn)，一箭望賀拔允射去，正中賀拔允手腕。賀拔允負(fù)痛，一箭射空。高歡親信一擁而上，將賀拔允拿了。賀拔允罵道：“賀六渾不仁，絕人子嗣，天道循環(huán)，必有所報(bào)?！备邭g悵然，令人將賀拔允軟禁孤樓之上。不數(shù)日，從人回報(bào)，賀拔允絕食而亡。高歡聞賀拔允歿了，憶起舊事，心懷愧疚。允有三子，長子世文，次世樂，次難陀。高歡俱厚待禮遇，召至府中與高氏諸子同學(xué)。賀拔勝聽聞大哥亡故，悲憤交加，竟成了氣疾之癥，每日嘔血不止。

　　再說宇文泰歸國，以喪師辱國請貶爵位，西魏文帝不許。不數(shù)日，蘇綽病故。宇文泰痛失良弼，五內(nèi)俱焚。蘇綽雖然權(quán)傾朝野，死后卻家無余財(cái)。單車一乘，送歸靈柩返回故土。宇文泰率領(lǐng)群臣步行送出城外，撒酒一杯，泣道：“惟爾知吾心，吾知爾意。方欲共定天下，不幸遂舍我去，奈何！”哀痛之下，酒杯不覺間墜地。文帝為慰宇文泰之心，納宇文泰之女為太子妃。宇文泰承帝命，送女于長安，與太子成婚。宇文泰寵妾叱奴氏，新生一子名邕。術(shù)士蔣升密告之：“丞相新生之子貴不可言，他日必登九五之尊。但府中不利長成，宜于吉地養(yǎng)之?！庇钗奶﹩枺骸昂蔚貫榧?？”升道：“秦州有紫氣，宜令居之?！庇钗奶┤卫钅聻榍刂荽淌?，將幼子托其撫育。宇文泰喜添麟兒，群臣來賀。宇文泰宴于昆明池，時有雙鳧游于池上，宇文泰授弓矢與賀拔勝道：“不見公射久矣，請以為歡?！辟R拔勝接箭張弓，一發(fā)俱中。因拜宇文泰道：“使勝得奉神武，以討不庭，皆如此也?！庇钗奶┐髳?。眾人亦贊賀拔勝神射。賀拔勝得意之余，忽憶起前些日邙山逐高歡時忘帶弓箭，又想起諸子、兄弟。不由悲從中來。宴畢歸家，一病不起。于西魏大統(tǒng)十年五月卒，年四十三歲。遺書與宇文泰：

　　勝萬里杖策，歸身闕庭，冀望與公埽除逋寇，不幸殞斃，微志不申。愿公內(nèi)先協(xié)和，順時而動。若死而有知，猶望魂飛賊庭，以報(bào)恩遇耳。

　　賀拔勝深得將士之心，一朝隕歿，舉朝哀慟。文帝傷悼，贈勝為太宰，錄尚書事，謚貞獻(xiàn)。賀拔氏三弟兄從此皆亡，后來賀拔岳之子賀拔緯，娶宇文泰女為妻，受封霍國公，得承宗祀。西魏此番大敗，又折良將謀臣，元?dú)獯髠?。于?jǐn)進(jìn)言，復(fù)八部制。八部制乃鮮卑舊兵制，棄置久矣。今為興國強(qiáng)兵，重又設(shè)立，這八部由八位柱國大將軍統(tǒng)制，此八人有：

　　安定郡開國公宇文泰

　　廣陵王元欣

　　隴西郡開國公李虎

　　趙郡開國公李弼

　　河內(nèi)郡開國公獨(dú)孤信

　　南陽郡開國公趙貴

　　常山郡開國公于謹(jǐn)

　　彭城郡開國公侯莫陳崇

　　西魏法《周禮》，建六軍，李虎、李弼、獨(dú)孤信、趙貴、于謹(jǐn)、侯莫陳崇六大柱國下再設(shè)十二大將軍：

　　少保、廣平王元贊。

　　淮安王元育。

　　齊王元廓。

　　平原郡開國公侯莫陳順。

　　秦州刺史、章武郡開國公宇文導(dǎo)。

　　雍州刺史、高陽郡開國公達(dá)奚武。

　　陽平郡開國公李遠(yuǎn)。

　　范陽郡開國公豆盧寧。

　　化政郡開國公宇文貴。

　　荊州刺史、博陵郡開國公賀蘭祥。

　　陳留君開國公楊忠。

　　岐州刺史、武威郡開國公王雄。

　　每大將軍督二開府，凡為二十四員，是二十四軍。十五日上，警晝巡夜；十五日下，演練戰(zhàn)陣。無他賦役。又改籍賜姓，府兵隨主將姓氏，募漢家兒郎從軍。關(guān)隴豪族興起，西魏兵勢漸復(fù)。

　　時柔然與東魏通好，數(shù)侵邊境，宇文泰深以為憂。宇文深道：“貪者，可以利動。蠕蠕為高歡利誘，屢犯邊境。今厚賂金帛，以明公長子求蠕蠕三公主，如得其允，則一心附我，勝百萬雄師遠(yuǎn)矣?！庇钗奶┠肆钍讨袟钏]出使柔然，送去金帛無算。柔然貪其幣重，厚加款待。楊薦盛贊宇文長子之賢，求婚公主?？珊勾笙?，欲允其請。不料此事為東魏偵知。高歡謂諸將道：“蠕蠕反復(fù)若此，何以永結(jié)其心？”陳元康道：“泰以求婚悅之，不若亦以世子請婚其女，足奪其計(jì)?！备邭g從之，遣行臺郎中杜弼使柔然，請以世子結(jié)秦晉之好，亦厚賂其左右。左右勸可汗許之，可汗意未決。秘問公主道：“今兩國遣使求婚，汝欲何適？”公主道：“兒非天下英雄不嫁。宇文長子不足道，高王世子亦非兒匹。當(dāng)世英雄唯高王一人而已。”可汗會其意，謂杜弼道：“吾女當(dāng)嫁天下英雄，高世子不足以當(dāng)之，若王自娶則可?！倍佩鲶@愕，請復(fù)命，然后來聘。高歡不欲就，集群臣商議。群臣皆勸允成。婁妃亦言：“蠕蠕地大兵強(qiáng)，為中國患，情之向背，系國之安危。今欲以女嫁王，永結(jié)鄰好，誠國之幸也。奈何以妾故而欲拒之？妾求一國之安，敢惜一己之屈耶？愿王勿疑，妾請退處別室，讓正位可也?！备邭g深感婁妃之賢，長跪謝之。以杜弼為正使，慕容儼為副，奉禮往聘。柔然受聘后，即擇日起程，遣其三弟禿突佳，以兵三千護(hù)送公主至?xí)x陽。東魏武定三年八月，高歡至?xí)x陽，迎公主入府，舉國歡慶。

　　柔然公主相貌雖美，性甚嚴(yán)急。時交初夏，高歡在飛仙院與鄭夫人宴飲，夜深方寢，偶犯風(fēng)露，次日疾作。忙召太醫(yī)調(diào)治，婁妃親奉湯藥，如是者半月。蠕蠕公主怪高歡冷落，疑其見棄，或以病告，仍疑不信，大懷怨望。高歡聞訊，不得已以步輿遮幔，扶病而來。公主迎入，見高歡果真病重，疑怨始解。

　　宇文泰見東魏與柔然姻親通好，日夜慮其來寇。時王思政遷為荊州刺史，召思政問策：“玉壁地連東界，為關(guān)西障蔽，誰可堪守?”思政道：“晉州刺史韋孝寬，智勇兼?zhèn)洌伊x自矢。使守此地，必為國家湯城之固。”宇文泰道：“吾亦久知其賢，今公保舉，定屬不謬。”遂拔擢孝寬鎮(zhèn)守玉壁。韋孝寬名叔裕，字孝寬，世人多知其字而不知其名。京兆杜陵人，奇材異度，緯武經(jīng)文，沉敏和正。名臣楊侃以女妻之。孝寬師從王思政，盡得兵法要詣。到任后，遵思政舊法，簡練驍勇，廣積芻糧，玉壁終成堅(jiān)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