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守孤城臨危擔(dān)重任 統(tǒng)雄師鏖戰(zhàn)建殊勛

　　適韋孝寬上疏，獻(xiàn)滅齊三策。周武帝宇文邕閱畢，心潮澎湃，召開府儀同三司伊婁謙，問道：“朕欲興兵事，拓土開疆，當(dāng)先何國？”伊婁謙對道：“齊主沉溺娼優(yōu)，盛修宮苑，窮極莊嚴(yán)，昏聵日甚。深寵妖妃馮氏小憐，委政群小，內(nèi)外幸臣，均授高爵。封王百余人，開府千余人，儀同三司，不可勝數(shù)。優(yōu)伶巫覡，亦沐榮封，甚至良馬及鷹犬，統(tǒng)有儀同郡君名號，并得食祿。官由財進(jìn)，獄以賄成，一戲給賞，動輒巨萬。既而府庫告匱，令郡縣賣官取值，充作賞賜。民不聊生，國多乞人。良將斃于讒口，上下離心，道路以目，易圖取也。”宇文邕大笑，乃下詔伐齊。以柱國陳王宇文純、司馬消難、達(dá)奚震為前三軍總管，越王宇文盛、侯莫陳瓊、趙王招為后三軍總管。另有齊王宇文憲率眾二萬，趨黎陽。隋公楊堅率舟師三萬，自渭入河。侯莫陳芮率眾二萬，入駐太行道。李穆率眾三萬，駐河陽道。宇文邕親率六軍精銳六萬，出河陽。民部大夫趙宏道：“河洛之地，四面受敵，縱然得之亦不可堅守。請從河北直至太原，斷其根本，可一舉而定?！毕麓蠓蝓U宏亦言：“我強齊弱，我治齊亂，何憂不克！但先帝往日屢出洛陽，彼既有備，每用不捷。如臣計者，進(jìn)兵汾、洛，直扼晉陽，出其不虞，似為上策。”宇文邕皆不從，率眾直指河陰。都督楊素請先驅(qū)，許之。周建平元年八月，師入齊境。禁軍士伐樹踐稼，犯者皆斬。丁未，進(jìn)至河陰城下，宇文邕親自督軍攻城，一舉攻克。齊王宇文憲也攻入武濟(jì)，進(jìn)圍洛口，拔東、西二城，縱火船焚毀河橋。

　　北齊都督傅伏見周兵來勢洶涌，自永橋夜馳入中城，竭力拒守。周兵進(jìn)圍，傅伏閉城堅守，二旬不下。北齊大將獨孤永業(yè)守金墉，宇文邕亦攻之不克。永業(yè)欲張聲勢，通夜辦馬槽二千。周人以為大軍且至，深為忌憚。宇文邕連日攻戰(zhàn)，心力過勞，竟至生疾，按兵罷攻。時齊廷宿將，多半喪亡，連司空趙彥深，都已逝世，只好推那高阿那肱，前去拒敵。高阿那肱已為右丞相，只因朝中無人督師，沒奈何親引大兵出晉陽。九月，進(jìn)援河陽。會宇文邕有疾，又聞齊軍將至，下令班師。所拔諸城皆不守。傅伏語行臺乞伏貴和道：“周師疲敝，愿得精騎二千追擊，定可得功！”貴和不從，一任周軍退去。阿那肱以捷聞，高緯心喜，以阿那肱有卻敵功，厚賜之。

　　越明年，周帝宇文邕重議伐齊，謂群臣道：“朕去歲行軍，適有疹疾，不得克平逋寇。然前入齊境，已備見敵情。彼之行兵，幾同兒戲，豈能敵天朝大兵。偽齊朝政益紊，群小益橫，百姓嗷嗷，朝不保夕，天與不取，反貽后悔。若復(fù)如往年出軍河外，徒足拊背，未扼其喉。晉州，高歡發(fā)軔之地，鎮(zhèn)攝要重，今往攻之，彼必來援。吾嚴(yán)軍以待，擊之必克。然后乘破竹之勢，鼓行而東，足以窮其巢穴，混同文軌?！比q勞師無果，猶在目前，今番又行，諸將多有難色。宇文邕勃然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如有阻撓，當(dāng)以軍法從事！”遂復(fù)親征伐齊，以越王盛、杞公亮、隋公楊堅為右三軍，譙王儉、大將軍竇恭、廣化公邱崇為左三軍，齊王宇文憲為前軍，陳王宇文純?yōu)楹筌?，依次出發(fā)。宇文邕兵臨晉州，軍于汾曲，各將領(lǐng)分據(jù)要害。宇文憲駐雀鼠谷，宇文純駐千里徑，達(dá)奚震駐統(tǒng)軍川，朝明駐齊子嶺，辛韶駐蒲津關(guān)，宇文盛駐汾水關(guān)，大軍直攻晉州。齊行臺尉相貴嬰城固守，宇文邕親至城下督戰(zhàn)。城中窘急，齊行臺左丞侯子欽及晉州刺史崔景嵩，均暗地通款，約為內(nèi)應(yīng)。宇文邕大喜，命王軌率同偏將段文振等，乘夜登城。景嵩迎入，周兵登城鼓噪，守兵大潰，遂克晉州。虜相貴及甲士八千人。別遣內(nèi)史王誼監(jiān)領(lǐng)諸軍，攻克平陽城。

　　是時，齊后主高緯方以內(nèi)外無患，朝野皆安，日夕淫樂，置邊事于不問。有馮淑妃者，名小憐，穆后從婢也。穆后愛衰，以五月五日進(jìn)之，號曰：“續(xù)命”。小憐慧而黠，擅琵琶，工歌舞，妖艷動人，寵冠一宮。與高緯坐則同席，出則并馬，誓愿生死一處。周軍取平陽時，高緯方與小憐圍獵，放鷹縱犬，馳騁平林，大為快意。告急者自日至午，驛馬三至。阿那肱道：“大家正為樂，邊鄙小小交兵，乃是常事，何急奏為？”延至日暮，使者更至，言平陽已陷。高緯也未免吃驚，將還，以集將士。馮淑妃興尚未盡，止之道：“大家勿去，請更殺一圍。”高緯從之，又獵了多時，獲得幾頭野獸，方才還宮。唐李商隱感懷北齊后主荒淫，社稷傾覆，作《北齊二首》。

　　其一

　　一笑相傾國便亡，何勞荊棘始堪傷。

　　小憐玉體橫陳夜，已報周師入晉陽。

　　其二

　　巧笑知堪敵萬幾，傾城最在著戎衣。

　　晉陽已陷休回顧，更請君王獵一圍。

　　周師既得平陽，宇文憲復(fù)拔洪洞、永安二城，乘勝而進(jìn)。北齊邊將焚橋守險，軍不得前。癸酉，齊師來援，分軍出千里徑、汾水關(guān)，使阿那肱將前軍先進(jìn)，高緯自挈馮淑妃后行，率大軍進(jìn)駐雞棲原。乙卯，北齊諸路軍馬齊會平陽城下。宇文邕以齊兵新集，聲勢方盛，己方久戰(zhàn)，師老兵疲，欲西還長安，以避其鋒。開府宇文忻諫道：“以陛下之圣武，乘敵人之荒縱，何患不克！東賊主衺臣愚，士無斗志，雖有百萬之眾，實為陛下奉耳。若遷延歲月，高緯病亡，使偽齊得令主，君臣協(xié)力，雖湯、武之兵，未易平也?！避娬跎匾噙M(jìn)言道：“齊失紀(jì)綱，于茲累世。天翼周室，一戰(zhàn)而扼其喉。取亂侮亡，正在今日。釋之而去，臣所未喻。”宇文邕道：“卿等言非不是，但朕也自有主張。”言畢，命梁士彥駐守平陽。囑之道：“朕得晉州，為平齊初基，卿善守之?！币札R王宇文憲為后拒，麾軍西還。齊后主高緯聞周兵已退，亟遣驍將賀蘭豹子追擊周軍。宇文憲與宇文忻各率百騎，輪流交戰(zhàn)，且戰(zhàn)且行。賀蘭豹子窮追不舍。宇文憲將其誘入絕地，麾騎四蹙，將賀蘭豹子擊死。周軍徐徐而歸。

　　齊后主高緯聞賀蘭豹子身死，大怒，引兵圍平陽，晝夜攻打不輟，毀堞摧墻，勢焰甚盛。崩隳之處，或短刀相接，或交馬出入，眾皆危懼。守將梁士彥與軍士血薄捍城，慷慨自若，謂將士道：“死在今日，我為爾先！”守軍勇烈齊奮，呼聲動地，無不以一當(dāng)百。齊兵稍卻。齊軍大將高延宗引力士作地道攻城，轟陷城垣十余丈。將士乘勢欲入，偏被高緯敕令暫停。原來高緯欲召馮小憐同觀城破，以顯己赫赫武功。馮小憐畫眉刷鬢，抹粉搽脂，多時方才召到。士彥以此契機，令軍士修補城垣。軍士不足，取諸役夫，役夫不足，濟(jì)以婦女，甚至士彥妻妾，亦夾入婦女隊中，搬土運石，補葺城堞，拆房取木，立柵堵塞堅固。齊兵失了時機，無從沖入，個個怨氣滿腹，暗罵馮妃。小憐未觀得城破，卻聞晉州城西有圣人跡，欲往觀之。中道有橋，去城墻不遠(yuǎn)。齊主恐有弩矢及橋，射及寵妃，敕令另造一橋以度，一時良木難措，竟拆了攻城木具，取木造橋。及度，橋腳未堅，禁不起車馬往來，坍壞數(shù)尺，此行未成。

　　宇文邕聞齊兵大舉攻打平陽甚急，問計于韋孝寬道：“平陽可守么？”韋孝寬道：“那高緯少年時?？v馬街市，百姓甚苦之，謂其曰‘凈街虎’。粱士彥乳名‘大獒’?！帷摺?。時下有諺‘虎落平陽被犬欺’。他人守平陽必失，獨士彥守城必?zé)o虞。士彥當(dāng)世豪俠，仗義疏鈔，平素善撫士卒，兵士皆爭為效死。士彥守平陽愈久，齊兵士氣消磨愈厲，屆時陛下統(tǒng)大軍來援，內(nèi)外夾攻，偽齊一舉可破?！?p>　　宇文邕先令齊王宇文憲出屯涑川，遙為平陽聲援。后又集兵八萬人，親自統(tǒng)帶，直指平陽。壬寅濟(jì)河，諸軍畢至，置陣東西三十余里。先是齊人恐周師猝至，于城南穿塹，從喬山至汾水，皆以塹為之隔，塹北列陣，大張兵勢。宇文邕命齊王宇文憲往覘齊陣。宇文憲馳馬觀陣，復(fù)命道：“齊兵雖多，均無斗志，我軍盡足破敵，請破之而后食?！庇钗溺叽髳?，言道：“果如汝言，朕無憂矣。”宇文邕乘馬巡陣，輒呼將士至前，溫言勞勉。軍士喜于見知，咸思自奮。遂命進(jìn)逼齊軍。塹闊數(shù)丈，無人敢逾，周兵只在塹南鼓噪。自旦至申，相持不決。

　　齊后主高緯謂阿那肱道：“戰(zhàn)是耶，不戰(zhàn)是耶？”阿那肱道：“我兵雖眾，能戰(zhàn)不滿十萬人，昔攻玉壁，援兵來即退。今日將士，豈勝高祖時耶？不如勿戰(zhàn)為是，且退守高梁橋，以逸待勞?！备甙⒛请叛晕匆?，忽閃出一員猛將道：“一撮許賊人，馬上刺取，擲入汾水中，便可了事！”高緯聞聲望去，乃是武衛(wèi)安吐根。正在徬徨未決，諸內(nèi)參又齊聲道：“彼亦天子，我亦天子，彼尚能遠(yuǎn)來，我怎可守塹示弱！”高緯點首道：“此言是也?！奔戳钴娛刻顗q爭鋒。宇文邕苦于大塹險阻，不想北齊自出昏招，不由大喜，麾動各軍，并力向前。兩軍方合，兵刃初交，齊主高緯即喚馮淑妃并騎觀戰(zhàn)。宇文邕親統(tǒng)大軍，督率前驅(qū)。見一軍士跣行，即脫靴為賜。臨戰(zhàn)，左右請宇文邕換乘良馬。宇文邕道：“朕獨乘良馬，欲何之？”言畢，將御用良馬賜與那跣足軍士。眾軍士見了，感泣不已，皆言愿效死力。

　　你道那跣足軍士是何人？此人姓張，名須陀，弘農(nóng)人。剛毅果敢，驍勇絕綸。此番受了武帝恩遇，無以報答，只好舍了自家性命，搏一個血染黃沙。當(dāng)下催動御賜寶馬，手舞一柄截頭大刀，當(dāng)先沖陣。奮力拼殺了一個時辰，手刃敵兵無數(shù)。周兵氣勢如虹，齊左軍似難招架，向后倒退。馮小憐遽然變色道：“敗了！敗了！”穆提婆忙道：“大家快走！”齊后主高緯也不及辨明，慌亂間挈馮小憐奔往高梁橋。開府奚長諫阻道：“半進(jìn)半退，戰(zhàn)之常事。今兵眾全整，未曾傷損，陛下驟然返駕，馬足一動，人情慌亂，不可復(fù)振！愿速還西向，鎮(zhèn)定各軍！”高緯不禁沈吟，俄而武衛(wèi)張常山亦自后追至，忙報高緯道：“軍已收訖，完整如故，圍城兵仍然不動，至尊即宜回至軍前。如若不信，乞命內(nèi)參往視?！备呔暵勓?，勒馬欲回。穆提婆牽動高緯右肘道：“此言未可輕信?！备呔暬仡欛T小憐。小憐垂淚道：“此處如此兇險，安可再回！”美人落淚，弄得高緯倉皇失措，揚鞭再走。齊軍失去主子，當(dāng)然心亂。周軍奮勇殺來，頓時大潰，死亡至萬余人，軍資器械，委棄如山。惟安德王高延宗全軍引還。高緯奔至洪洞，以去敵軍既遠(yuǎn)，暫稍休息。先是后主因平陽將下，欲歸功小憐，立其為左皇后，遣內(nèi)侍往晉陽取皇后服御、袆翟等衣。內(nèi)侍返程，遇于中途。后主為之緩轡，命小憐著裝，馮小憐出鏡照面，重勻脂粉，忽聽后方喧聲大震，傳言敵至，于是復(fù)走，奔回晉陽。

　　再說梁士彥出迎周帝宇文邕，持帝須泣道：“臣幾不見陛下。”宇文邕亦為之流涕。宇文邕以將士倦疲，欲引還。士彥叩馬諫道：“今齊師循散，眾心離動，因而攻之，大功成矣！陛下奚疑？”宇文邕從之，執(zhí)其手道：“縱敵患生，乘勝滅齊，一貫東西，正在此舉！”于是催動諸將，星夜急行。齊后主高緯入晉陽，憂懼不知所為，向朝臣問計，皆道：“宜省賦息役，以慰民心，收聚潰兵，背城死戰(zhàn)，以全社稷。”高緯遂下詔大赦。是役，安德王高延宗獨全軍而還。后主高緯壯之，言道：“吾欲留安德守晉陽，自向北朔州。若晉陽不守，則奔突厥以避之，再圖后舉?！比撼冀砸詾椴豢?。

　　旋復(fù)有急報到來，周軍入汾水關(guān)，開府賀拔伏恩出降。時阿那肱有兵一萬，退守高璧。周師至高璧，阿那肱望風(fēng)退走。過了數(shù)日，晉陽城外鼓聲大震，周軍已然殺到。后主高緯大驚，再下赦書，改元隆化。高緯決意遁去，密遣左右先送皇太后、太子于北朔州，以安德王高延宗為相國、并州刺史，總山西兵，語道：“并州兄自取之，兒今去矣?！毖幼跒楦叱巫?，乃是高緯堂兄。此時高緯慌亂，已然語無倫次。延宗泣諫道：“陛下為社稷主，幸勿動。臣為陛下效死力戰(zhàn)，決可破敵！”提婆道：“至尊已經(jīng)決計，王勿阻?！毖幼跓o計阻駕，高緯帶領(lǐng)馮淑妃，夜斬五龍門而出。意欲奔向突厥。從官多半散去，途中相隨，只有高阿那肱及廣寧王高孝珩、襄城王高彥道等數(shù)十人。領(lǐng)軍梅勝郎叩馬固諫，乃轉(zhuǎn)趨鄴都。穆提婆初尚從行，約經(jīng)數(shù)里，竟杳如黃鶴，不知所之。原來穆提婆見北齊大廈將傾，轉(zhuǎn)換門庭，徑自投北周去了。周武帝宇文邕以提婆為柱國、領(lǐng)宜州刺史，且傳詔齊境道：

　　齊主若能深達(dá)天命，銜璧牽羊，當(dāng)焚櫬示惠，待若列侯，將相王公以下及士民各族，能深達(dá)天命，建功立效，各有加隆，一如提婆爵賞?；蛉缥抑軐⒆?，逃逸彼朝，不問貴賤，許滌自新，官榮爵賞。倘下愚不移，守迷莫改，不得不付諸執(zhí)憲，明正典刑。

　　自是齊臣降者相繼。陸令萱見其子提婆降周，畏罪自殺。延宗知周師將至，召諸將固守。諸將請道：“王不為天子，諸臣懈體，恐不能為王出死力。”延宗不得已，只好勉循眾請，即皇帝位，大赦，改元永昌。以唐邕為宰相，更命齊昌王莫多婁敬顯，沭陽王和阿千子，右衛(wèi)大將軍段暢，武衛(wèi)大將軍相里僧伽，開府韓骨胡等為將帥。遠(yuǎn)近聞訊，不召而至者前后相屬。延宗發(fā)府藏金帛，出宮中美女，以賜將士。籍沒內(nèi)參十余家，充作軍費。延宗巡城，撫慰士卒，執(zhí)手稱名，流涕嗚咽。士眾感泣，爭效死力。后主高緯聞延宗稱帝，謂近臣道：“我寧使偽周得并州，不欲安德得之。”左右道：“理然?！?p>　　不幾日，周武帝宇文邕督軍至?xí)x陽，大軍四合，如黑云籠月。延宗命敬顯、韓骨胡拒城南，和阿千子、段暢拒城東，自率兵拒齊王憲于城北。延宗素來肥壯，前如偃，后如伏，人常笑之。此番開城迎戰(zhàn)，手執(zhí)一長柄撼山震岳金瓜錘，馳騁往來，勁捷若飛，所向無前。尚書令史沮山，亦肥大多力，手握長刀，步隨延宗，左斫右劈，斃敵甚多。惟武衛(wèi)蘭芙蓉、綦連延長戰(zhàn)死。周兵敗還，宇文邕大怒，命齊王宇文憲對敵延宗，自督將士攻東門。段暢、和阿千子，竟開門迎納周師。宇文邕乘夜色，自東門入城，焚燒民房佛寺，合城慌亂，喊聲震天。延宗知周兵入城，從北門突圍而出，自城外繞至東門。可巧莫多婁敬顯，見東門火起，從城內(nèi)率兵東援，與延宗表里夾攻，延宗殺入，敬顯殺出，把周軍裹住門中。城中兒童婦女，皆登屋鼓噪，投擲磚石御敵。周兵大亂，爭門奪路，自相踐踏，傷亡以千數(shù)。宇文邕雜于亂軍中，進(jìn)退兩難，左右皆惶急。齊兵涌來，奮刃幾及其身。虧得宇文忻牽馬首，賀拔伏恩執(zhí)鞭后隨，拼命馳走，逃出城來。時已四更，延宗疑宇文邕為亂兵所殺，遣人于積尸中求長須者，遍索不得。以敵既敗去，冀其不復(fù)來攻，將士燒肉飲酒，倦臥不起，軍心漸懈。延宗苦戰(zhàn)一日，勞乏歸寢。

　　再說宇文邕死里逃生，回到營中，心驚膽寒，欲趁夜西去。諸將亦多欲退還。宇文忻勃然，進(jìn)言道：“陛下得克晉州，乘勝至此。今偽主奔波，關(guān)東響震，自古行兵，未有若此之盛。昨日破賊，將士輕敵，微有不利，何足為懷？大丈夫當(dāng)死中求生，敗中取勝。今齊亡在邇，奈何棄此他去！”齊王宇文憲亦以為不宜退師。降將段暢言：“城內(nèi)空虛，再往必克?！庇钗溺呦铝铠Q角收兵，不到天明，散軍齊集，兵勢復(fù)振。及旦，還攻東門。齊兵尚高臥未起。延宗從夢中驚醒，忙披甲上馬。時周軍已入城。延宗挺身搏戰(zhàn)，左右散亡略盡，力屈被執(zhí)，押至宇文邕面前。宇文邕下馬，握延宗手。延宗辭道：“死人手，何敢迫至尊?！庇钗溺叩溃骸皟蓢熳樱緹o嫌怨，我但為救民至此。汝且勿怖，當(dāng)不相害！”使復(fù)衣帽而禮之。延宗部眾皆降，惟莫多婁敬顯奔赴鄴都，齊后主高緯任其為司徒。宇文邕下令大赦，除齊苛制，并出齊宮中金銀寶器，珠翠麗服，及宮女二千人，班賜將士。宇文邕欲進(jìn)兵鄴城，召問延宗。延宗泣道：“亡國大夫，何足圖存！與高氏休戚相關(guān)，亦不宜以李左車自比?！庇钗溺咴偃龁柤埃幼诘溃骸叭羧纬峭鯎?jù)鄴，臣不能知，但由今上自守，陛下可兵不血刃矣?！庇钗溺叽笙?，留陳王宇文純?yōu)椴⒅菘偠?，即命齊王宇文憲先行，自率六軍赴鄴。

　　齊后主高緯在鄴中迭接警耗，懼周師來逼，懸賞募兵。及兵士應(yīng)募，又無一物頒給，眾軍皆怨。廣寧王高孝珩進(jìn)言道：“為今之計，莫若使任城王高湝將幽州兵入土門，揚聲趨并州；獨孤永業(yè)將洛州兵入潼關(guān)，揚聲趨長安。臣請將京畿兵，出滏口，鼓行逆戰(zhàn)。敵聞南北有兵，自然逃潰。如慮士氣不振，陛下亟應(yīng)出宮人珍寶，以賞將士，庶克有濟(jì)?！备呔暳呦Ы鸩辉势湔?。斛律孝卿又請后主高緯親勞將士，代為之撰辭。且言：“宜慷慨流涕，振奮人心?！备呔曇姶瞬咧毁M口舌，不出分文，欣然應(yīng)允。既出臨眾，臨場忘詞，不復(fù)記所授之言。與眾將士相對半晌，不由得癡笑起來，左右亦不禁失笑。將士皆含怒道：“今上本身尚且如此，我輩何苦為之效死！”嗣是皆無斗志。

　　適北朔州行臺仆射高勵，護(hù)衛(wèi)胡太后及太子高恒，自土門道還鄴。路見宦官茍子溢，恃寵縱暴民強取民間雞彘，高勵不覺怒起，將子溢處斬。太后救之不及?；蛘Z高勵道：“子溢等受寵兩宮，子獨不畏太后怒耶？”高勵勃然攘袂道：“今西寇已據(jù)并州，達(dá)官率皆叛貳，皆因此輩濁亂朝廷；今日得斬此輩，明日受誅，亦無所恨！”高勵，名將高岳之子，勇毅果決頗有乃父之風(fēng)。

　　癸酉，周師趨鄴，齊人洶懼，望風(fēng)欲走，朝士出降者晝夜相屬。高緯計無所出，復(fù)召群臣商議。眾人言異，莫知所從。高勱道：“臣見朝中叛貳，皆屬貴人。至于卒伍，猶未離心。請收五品已上家屬，悉置三臺，因脅之以戰(zhàn)，若戰(zhàn)不捷，焚臺誅人。此輩顧惜妻子，必當(dāng)死戰(zhàn)。我軍屢敗，寇眾輕我，背城一決，理必勝之?！备呔曃粗每煞?，但命一品以上各大臣，入朱華門，遍賜酒食，分給紙筆，令各書所見，獻(xiàn)策御敵。及大眾錄呈，又是人各一詞，無所適從。

　　會有史官望氣，謂國家當(dāng)有變易。齊后主高緯遂引尚書令高元海等入議，決依天統(tǒng)故事，禪位太子高恒，自稱太上皇帝。太子高恒年才八歲，即皇帝位，改元承光，下令大赦。太宰高孝珩請旨西進(jìn)潛襲長安，高阿那肱、韓長鸞防他有變，使為滄州刺史。孝珩臨行，語高阿那肱道：“朝廷不賜遣擊賊，豈畏孝珩反耶？孝珩若得破宇文邕，進(jìn)軍長安，就使造反，亦與國家無與。事至今日，危急萬狀，尚如此猜忌耶？”言畢，太息自去。高緯使尉世辨率千余騎往探周師。世辨本非將才，性又懦怯，行出滏口，登高阜西望，遙見群烏飛起，即疑周師已至。策馬奔還，一路不敢回顧，直至紫陌橋。左右謂道：“敵兵未至，頃所見者，群烏耳，走尚可緩?！笔辣娴溃骸盀跻嗥畚乙?？我已為之膽落矣?！睔w報后主：“周兵勢大，不可抗也?！秉S門侍郎顏之推、中書侍郎薛道衡、侍中陳德信等，因勸高緯南下募兵，更為經(jīng)略，事若不濟(jì)，亦可南投陳國。高緯依議，挈馮淑妃等，率千余騎東門出走，使武衛(wèi)大將軍慕容三藏守鄴宮。三藏，慕容紹宗子也。

　　壬辰，周師至鄴，毀門突入。北齊王公以下皆降，慕容三藏拒守不出。北齊宿將領(lǐng)軍大將軍鮮于世榮，尚鳴鼓三臺，與周相抗。周武帝宇文邕遣人招降世榮，賜給瑪瑙杯，被世榮擊碎。宇文邕令將士往執(zhí)世榮，世榮獨力難支，受擒后仍然不屈，殺身成仁。宇文邕復(fù)招降三藏，優(yōu)禮相待，面授儀同大將軍。宇文邕住鄴數(shù)日，賑貧濟(jì)困，彰善懲惡。故齊臣斛律光、崔季舒等，無罪遭戮，特為昭雪，并加贈謚，遷葬吉地。所有家口田宅沒官者，概令發(fā)還子孫。宇文邕嘗語左右道：“斛律明月若尚在世，朕怎得至鄴！”又詔，齊之東山南園三臺，皆竭民脂膏為之，令皆毀拆。木材磚瓦，并以給民。山園之田，各還其主。士民大悅。

　　鄴城初定，宇文邕遣將軍尉遲勤東追高緯。高緯渡河入濟(jì)州。齊洛州刺史獨孤永業(yè)，遣子須達(dá)奉款周軍。宇文邕遙授永業(yè)為上柱國，加封應(yīng)公。高緯窮蹙無援，更思南奔。使高阿那肱駐守濟(jì)州，留胡太后居此，自與穆后、馮淑妃、幼主恒及韓長鸞、鄧長颙等數(shù)十人，奔往青州。令內(nèi)參田鵬鸞西出，伺周軍動靜。途次鵬鸞為周兵所獲，詰問齊主何在？鵬鸞但說高緯南行，想當(dāng)出境。周兵知是謊言，杖擊鵬鸞手足，每折一肢，詞色愈厲，至四肢俱折，奢然畢命，終不肯言。高緯至青州，獲高阿那肱書信，言說周師尚遠(yuǎn)，已令部眾燒斷河橋，定保無虞。高緯遂留住不行。哪知周兵剛到濟(jì)州，高阿那肱便即迎降。周將尉遲勤，馳入濟(jì)州，先將胡太后擄去，復(fù)進(jìn)軍青州。距城不過一二十里，高緯方才聞知，亟用皮囊貯金，系諸鞍后，與后妃幼主等十余騎，南走至南鄧村。方擬小憩，忽聽后面喊聲大起，周兵追至。高緯被尉遲勤所擒，帶回鄴城。

　　高緯至鄴，宇文邕降階相迎，待以賓禮，令與太后幼主諸王等，暫處鄴宮。北齊自高洋篡魏為始，至高緯被擒為止，凡六主二十八年。廣寧王高孝珩，行至滄州，即作書遺高湝，共謀匡復(fù)。湝遂與孝珩相會信都，彼此召募得士卒四萬余人。領(lǐng)軍尉相愿，亦帶領(lǐng)家屬，自鄴奔至，與高湝共抗周師。宇文邕先令高緯致書招高湝，許以富貴。高湝不從。宇文邕遂遣齊王宇文憲，柱國楊堅等，統(tǒng)兵討伐。途中獲得信都諜騎，宇文憲命釋其縛，委其傳信與高湝。高湝得書不答。

　　宇文憲及楊堅至信都，正迎上齊兵列軍陣于城南。齊領(lǐng)軍尉相愿，佯為出戰(zhàn)，竟率所部降周，眾皆駭懼。孝珩怒，捕誅相愿妻子，即陣前斬首。越日復(fù)戰(zhàn)，孝珩親自出馬，沖鋒陷陣，奈何信都兵新近募集，毫無紀(jì)律，怎能敵得過百戰(zhàn)周師。宇文憲督前軍與信都兵對沖，楊堅率勁騎橫擊，分其軍為二，大破之。北齊信都兵全軍覆沒，俘斬三萬人，高湝與孝珩均被周兵擒獲。宇文憲道：“任城王何苦至此！”高湝嘆道：“下官乃神武皇帝第十子，兄弟十五人，惟湝獨存，不幸宗社顛覆，湝為國捐軀，今日得死，無愧先人！”宇文憲頗為贊嘆，再召孝珩入問。孝珩自陳國難，辭淚俱下，慨然道：“自神武皇帝以外，我諸父兄弟，無一人年至四十，豈非命數(shù)？嗣君無獨見之明，宰相非柱石之寄。從前李穆叔謂齊氏只二十八年天下，今果然矣。恨不得握兵符，受斧鉞，展我心力，今已至此，尚有何言！”宇文憲不禁改容，親為洗瘡敷藥，禮遇善待。

　　宇文邕方欲班師，忽聞高洋第二子定州刺史范陽王高紹義，與靈州刺史袁洪猛，引兵南出，進(jìn)據(jù)馬邑，號召義旅。自肆州以北，二百八十余城，盡從紹義，兵勢大振。又有高寶寧者，北齊皇族遠(yuǎn)支，有勇略，久鎮(zhèn)和龍，甚得夷夏之心，亦起兵數(shù)萬，與紹義遙為聲援，勢甚猖獗。宇文邕急命宇文神舉統(tǒng)兵北行。神舉略定肆州，進(jìn)拔顯州，執(zhí)刺史陸瓊，又乘勢攻陷諸城。紹義據(jù)馬邑，引兵南出，欲取并州。兵至新興，聞知肆州已為周據(jù)，紹義退保北朔州，謂部屬趙穆道：“我兵新集，敵皆勁旅，將何以戰(zhàn)？”趙穆道：“戰(zhàn)也，勝之，可以席卷并、肆；不勝，則北走突厥，再為后圖?！苯B義以為善，遣部將杜明達(dá)拒敵，連戰(zhàn)數(shù)陣皆敗。紹義見明達(dá)敗還，且驚且嘆道：“周為我仇，怎可輕降？不如北去！”遂擬奔突厥。部眾尚有三千人，紹義下令道：“愿從者聽，不愿從者亦聽?！庇谑遣肯罗o去大半，涕泣告別。紹義只率著千余騎，北投突厥。突厥佗缽可汗常謂齊神武帝高歡英雄天子，紹義勢窮來投，甚見愛重。凡齊人在北者，悉以隸之。自紹義北去，北齊諸行臺州鎮(zhèn)，相繼并入北周版圖。

　　北周此番東征得州五十，郡一百六十二，縣三百八十五，戶三百三十萬二千五百二十八。周帝宇文邕將所得各州郡，派官吏監(jiān)守，然后啟節(jié)西還。駕至長安，置高緯于前，列齊王公大臣于后，備法駕，奏凱樂，獻(xiàn)俘于太廟。觀者夾路，皆稱萬歲。宇文邕爵賞有功，大赦天下，封高緯為溫國公，齊諸王三十余人，悉授封爵。高緯自幸得生，尚哀求賜還淑妃馮小憐。宇文邕微哂道：“朕視天下如敝屣，一婦人豈為公惜！”仍將馮妃賜還高緯。高緯拜謝不已，歡喜而出。一日，宇文邕宴于內(nèi)廷，北齊舊君臣皆侍飲。酒至半酣，令高緯起舞，高緯毫無難色，乘著酒意，折旋中節(jié)。又命孝珩吹笛，孝珩辭道：“亡國之者，不足上瀆王聽?！惫堂?，才執(zhí)笛，淚下嗚咽。宇文邕不復(fù)相強。高延宗在坐，悲不自持，至宴罷歸寓，即欲仰藥，侍婢再三勸阻，乃止，暫自偷生。

　　到了秋盡冬來，有人誣告溫國公高緯與穆提婆謀反。宇文邕召還穆提婆，與高緯等齊宗室諸王對簿。眾人同聲呼冤，欲求免誅。惟延宗攘袂不言，書絕筆詩：

　　昔日驅(qū)駟馬，

　　謁帝長楊宮；

　　旌懸白云外，

　　騎獵紅塵中；

　　今來向漳浦，

　　素蓋轉(zhuǎn)悲風(fēng)；

　　榮華與歌笑，

　　萬事盡成空。

　　書畢，用椒塞口，未幾氣絕。高緯父子及齊宗室諸王，并皆賜死。穆提婆亦伏誅，獨孝珩先期病逝，歸葬山東。高緯親屬不殺者，散配西土，概死邊疆。高緯雖在位十二年，死時僅二十二歲，子高恒只八歲而終。史稱高緯為齊后主，高恒為齊幼主。高緯伏誅，宇文邕將淑妃馮小憐賞與代王宇文達(dá)為妾。達(dá)本不好色，得了小憐，竟被迷住，異常愛寵。馮小憐偶彈琵琶，忽斷一弦，因隨口吟詩道：

　　雖蒙今日寵，

　　猶憶昔時憐！

　　欲知心斷絕，

　　應(yīng)看膝上弦。

　　宇文達(dá)妃子李氏，與夫君本來伉儷相諧，自經(jīng)馮小憐入門，屢致夫妻反目。后來宇文達(dá)為楊堅所殺，小憐被賜與李詢。詢即達(dá)妃李氏兄長。詢母為女報怨，令小憐改著布裙，逐日舂米。弱質(zhì)柔姿，怎禁賤役，再加詢母多方謾罵，不堪蹂躪，自縊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