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到底還是沒敢給爸媽那樣一封信,只是自己獨自鐵著心撇開周遭的風(fēng)暴暫時把自己圈了起來,用盡所有力氣為自己這個生日贈了份虔心的《自白書》:
今天吃了面條也吃了蛋糕也和自己相處得很快樂…預(yù)想中的《給爸爸媽媽的一封信》最后還是沒寫,晚上有一瞬間覺得沒有必要了,因為我永遠不可能給愛我的他們看。
?那里面,是十一對自己獨處人生的向往,是自我相處的舒服和快意,是自己自尊自愛自律的陳述,是簽署了器官和遺體捐獻留給社會的最后回饋,是遺囑里放棄骨灰不做保留的隨性與決絕…
踏進二十八歲的十一,已經(jīng)在紙上交待好自己烏托邦式的一生。
筆落,手機響起。沒有備注,但刻在心底的號碼讓十一推想,老媽要說什么呢?問她吃了什么,生日怎么過,和江醫(yī)生有沒有見面…
“媽!”
“幺兒,今天有班沒有…”
十一不要在這樣的日子再去和母親爭執(zhí),不要再去和苦心孤詣的母親申辯自己那些不被世俗看好的自我主張。
“兒,你聽話,人家都說江醫(yī)生人品好,有自己的手藝,和你的八字又合…”
所以當(dāng)母親抽泣的聲音從聽筒漫出來一層層的淹沒她的時候,她只能撲騰著應(yīng)和以求片刻的呼吸。
掛了電話,這一慣催婚催嫁的母親的言語母親的抽噎像一條無形的繩索套在十一的脖子上,而今越發(fā)勒得她喘不過氣來。
“我都說了,人生是自己的,一輩子這么短,管人家講哪樣!這些人自己都過成那個死樣子了還要說東家講西家,閑求得很!”十一憋著一腔惱火,卻不敢和老媽爆太多臟話。
“古老古代就是丈勒,兒大娶媳女大嫁婿,你看哪家娃兒三十來歲還不結(jié)婚?你之個年紀不找,上了三十,哪點還有選擇的余地,都是人家挑剩的有問題的,二婚的…你看你們同學(xué)陳群群,人家和你一樣大,娃兒三個都開始讀書了,她家老媽一天帶起,走到哪點都鬧鬧熱熱勒,養(yǎng)著幾個娃娃,人家同樣買房買車,也沒有少哪樣!我和你爸忙起,好多人一來吃東西就問:爺家奶家,丈大年紀少做歹了,錢是找不完勒了嘛,幫兒女帶哈孫孫算了!”
媽媽,每個人特質(zhì)秉性不一樣的,什么挑不挑剩?人都有自己的理想與堅持,那些不曾選擇與被選擇的人未必有什么問題,ta也許是在等一個靈魂契合的伴侶,離異的也不過是第一次婚姻不合適而已,婚否并不能判斷一個人的品格。我們允許那些憧憬家庭的人組建家庭,也允許追尋自由的人奔赴自由。所有不傷害旁人、不影響社會秩序社會穩(wěn)定的生活方式,都可以被存在。
“你不談又不找,我們兩個老孤寡死了哪個管你嘛?我們一天苦死累死,還不就是為了你們!”
媽媽,每個人都應(yīng)該為自己而活著,兒女成年,您的責(zé)任已了,辛苦一生,您要做的是,用余生去找回您曾經(jīng)想成為卻因為時代的限制責(zé)任的束縛而沒能觸碰到的那個自己。而不是讓兒女的任何情況再去捆綁著你。您是獨立的人,兒女也是獨立的人。
“我想要的?我就想要你們一個個的成家,不要我和你爸連死都還是兩個孤寡!”
媽媽,因為兒女你們已經(jīng)捆綁了自己的一生,現(xiàn)在,要讓兒女為你們把自己一生捆綁了嗎?
“你一說就是要自己過,你自己去過嘛,你二姨都說你做殯葬才沒得人要!你不結(jié)你就不要喊我,讓人家看笑話!”
媽媽,我從事殯葬不談對象不結(jié)婚哪里就不正常,哪里就低人一等?哪里就不值得做一個“人”?哪里就不配做您的孩子了?
是您說,要不是為了我們?nèi)愕埽悴挪粫屠习诌@么過過來。是您一說起與父親的結(jié)合就委屈流淚?,F(xiàn)在,在我還沒有自己的兒女需要去負責(zé)的時候,在我把我,和以后一定得出現(xiàn)在我生命里連著我血脈的骨肉系死的時候,為什么非要把我一錘錘的鑲嵌在你們老一輩沒能逃出的那個匾匡里?
十一魔怔似的夢見體檢時聽到宣布癌癥晚期、在自然災(zāi)害中遇難,在英勇救人的時候犧牲,在戳破國外間諜的身份下喪命…所有夢境都是臆想,所有臆想都以死亡終結(jié)。
百草枯毀肺,敵敵畏灼肝腎,它們會破壞那些自己已經(jīng)托付出去,屬于自己的同時也已屬于別人器臟。十一反復(fù)在網(wǎng)上求證,不得已舍棄了好不容易在黑市場上買到的兩劑神藥,繼而囤攢起了治療失眠的安定。
又一次在瀕臨窒息之前掛斷電話,心臟狂跳地抓過床頭的瓶子,但又一瞬間驚懼地扔了出去。十一不敢拿在手里,怕隨著厭惡的逼仄情勢就著任性一把一把地咽下去。
我有深思熟慮,是我個人獨居讓你們更難接受、是這紛雜的說辭讓你們更難接受,還是我的死亡更難讓你們接受?俗世云云,口口如海,而我就一個渺小的我,比起亙古的婚嫁陳規(guī)、比起遼闊無邊翻弄唇舌的人群,我應(yīng)該更微不足道吧!只是這再一再二失子喪女的言論,我怎么敢讓你們再聽著?只是這再一再二的壓力,我怎么敢讓小弟背負?可是我啊,活著的這個我啊,一點都不像我的我啊,一點都不是我要的我啊…
眼淚放肆翻涌,把自己卷在被子里,除了躲著哭,除了去妥協(xié),十一不知道還能做什么。她都試過了,她和爸爸媽媽講了那么多,心平氣和的、插科打諢的、耍賴式的、一本正經(jīng)的、說教式的、爭吵式的…她已經(jīng)明確的說過自己的意愿,他們聽到了聽過了然后就算了,還是要她找一個某某交付一生。
她不在乎旁人的神色與聲音,但奈何啊她在乎的人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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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阿九
捆綁我們的,不止血緣,不止婚姻,不止職業(yè)…被捆綁的,也不止十一,不止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