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鎮(zhèn),策,敕。
印面上這四字,乃是道家神文,各具莫大威能。只是許瑜不曾修行,并無半點法力,僅憑氣府中殘余藥力,勉強可用出召訣策訣,役使些弱靈。
召為感應(yīng),聚集,此印訣一出,周遭十里方圓,一切有靈無體、有靈無形之物,皆無所逃遁,且會被吸引。
只是這道印訣不可亂用,萬一召來什么邪靈妖物,那就真是老壽星吃砒霜--嫌命長了。
鎮(zhèn)訣威力巨大,引雷驅(qū)火、興云落石皆可御使,但也極是耗費法力。
至于敕訣,最是神秘,無須任何法力,只需要消耗功德,便可冊封山神河伯,社君地官等神職。
但什么是功德,施恩澤于天地,造福祉于萬靈,功德方能加身,修行之人時常入世行走,修的就是功德。
許瑜暗道,前世今生加起來近四十年,多在為生計發(fā)愁奔波,自顧尚且不瑕,雖不曾行兇作惡,但連扶老攜幼這種好事,卻也沒做過幾樁,所以何來功德?
嘆了口氣,據(jù)陳玄櫻所述,寧真人傳訣而不愿傳法,想必是機緣未至,他倒也不強求,且此番也算因禍得福了。
感受到胸口氣機仍算充盈,許瑜回到屋內(nèi),便將這印中唯一生靈喚出,他仍有一些疑惑尚未解開。
“公子,召我何事?”
“雨師媗,當(dāng)夜你如何入印,你可還記得?
女童歪頭想了想,倒也老老實實回話。
“那夜我逃竄至此,只見這里滿地族人殘尸,便又開始發(fā)狂,正要暴起傷人,院中那棵海棠樹卻忽然活了過來,與我纏斗?!?p> “你說什么?樹活了?”
許瑜滿臉不可置信,忍不住出聲問道。
“確實如此,不過那樹不甚厲害,只幾下便被我打的七零八落?!?p> 說著,雨師媗雙瞳綠光一閃,口中發(fā)出嘶聲,銀發(fā)無風(fēng)而動向后飄飛,卻又隨即垂順,披散至腰際。頓了頓,她繼續(xù)講述道:
“正打斗著,那樹忽然自已裂成兩半,閃出一道青光,隨后我便被攝入這枚印中。
對了,那棵樹應(yīng)該已是快死了,公子若是想見見,待日落就可召他出來,興許還能說上幾句話?!?p> …
“好,我知道了,你先退去吧?!?p> 許瑜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棵海棠居然真的有靈智,是成精了么?
這兩年,白日坐看閑庭花開花落,良夜青藜照案,碧樹為伴。得聞此靈將死,竟像親人即刻遠(yuǎn)行,心內(nèi)無端生出一種說不清的離愁。
用過早飯,許瑜步入院中。此刻日已高升,像這種孱弱樹靈,并不能承受烈陽熾曝,即使是雨師渲自己,也不愿呆在白日之下。
樹枝稀疏低垂,綠葉也已全然凋落,樹干繩圈依舊,裂痕泛褐,宛若刀刻斧鑿,像一條趴跗其上的長蟲,觸目驚心。
那便再等待些時辰吧!
正悵然若失,陳夏在門外大呼小叫地嚷嚷:
“瑜哥兒,不好了,不好了,老山長又病倒了!聽說中午便要回老家去?!?p> 許瑜心里咯噔一下,將他迎了進來,問道:
“怎么回事?你昨兒還說他好精神?”
“我也不知道啊,使府一早派人來通傳,我爹說王爺他們也都去書院了?!?p> 陳夏急急說完,卻仿佛注意到了什么,圍著許瑜繞了一圈,又伸手比劃,疑道:
“瑜哥兒,你怎的一日間長高了許多!快說,是不是偷偷吃什么靈丹妙藥了?”
“是么?”
許瑜也似才發(fā)覺,一早起來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他伸伸手腳,原來衣袖衣擺確實都短了一截,是昨晚那顆丹藥嗎?
少女只說很珍貴,能治傷療毒,他卻不知那丹竟有此效。
“好哇,好哇,枉小爺我求了姐姐大半日,才討得幾枚綠丸子,一早便來送你。有這拔人身段的神藥,可你居然只顧自個吃了!”
陳夏小臉激動,口中叨咕個不停,小手卻從懷里摸出一小巧白瓷瓶,遞了過來。
這…
許瑜接過白瓶,哭笑不得,他又如何知曉?不過,陳夏這身量,確是矮小了些,配上額心紅痣,若是再白胖些,活脫脫年畫里的招財童子。
正要寬慰幾句,便聽陳夏又嘆道:
“唉,可惜大夫都說了,小爺這小個子乃是天生,娘胎里帶出來的,什么藥也治不了?!?p> 他擠眉弄眼,臉上卻是沒有半分悲色。說完便后拉住許瑜衣袖,急匆匆的就要往外走。
“瑜哥兒,我們趕快去書院瞧瞧吧,可莫要去遲了?!?p> ……
洪州城西郊有一梅嶺,景色翠幽俊奇,山青湖碧。又有洪崖丹井,峭壁飛瀑。相傳,乃上古時代,黃帝樂官伶?zhèn)惖玫里w升之所。
且詩仙李白有詩曾曰:
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前鎮(zhèn)南節(jié)度使南平王鐘傳、山長鄭谷皆慕其情,書院因而名為青崖。
青崖書院坐落于城東北角,離這處尚隔十?dāng)?shù)條街巷。兩人一路急行,將要到書院,卻見一行甲騎迎面而來。
當(dāng)先一人頭戴紫金冠,身穿黃金鎖子甲,棗馬玄披,虎目方鼻,端的是雄姿煥發(fā),氣勢非凡!
從者皆白馬銀鞍,背負(fù)長弓,腰懸短弩,一個個手長體健,看起來亦是英姿颯颯。
十?dāng)?shù)騎皆目不斜視,神色肅然,從兩人身旁一掠而過。但直到眾騎遠(yuǎn)去,陳夏雙眼仍在冒出艷羨的精光,用他那粗嗓門大聲嚷著:
“王爺威武!飛鴻衛(wèi)威武!”
許瑜素知陳夏厭文喜武,且時常在人前絮叨,說將來要當(dāng)大將軍,要領(lǐng)兵打仗,去殺胡人殺蠻子,為此沒少被人嘲笑。
剛開始他也不信,直到親眼看見一塊磨盤大的花崗石,被陳夏-槍戳成碎渣!他簡直驚為天人,這不就是活生生的哪吒三太子嗎!
見陳夏嚷嚷著,許瑜卻并未搭腔。
這一路行來,民宅十有二三,皆設(shè)靈堂貼挽聯(lián),彩扎白錢隨處可見。而扉掩戶閉者,據(jù)陳夏說多半是滿門遭滅,舉家皆喪。
許瑜一時心如墜鉛,默然無聲。想不到冰魔之禍,竟致如斯!
不過,書院情狀倒沒有想象中那般糟糕,除了藏書樓幾道灰黑斷墻尚未拆除,其它地方,幾乎已看不出曾被大火燒過。
“許瑜、陳夏,你們倆個來了,可是來看山長?”
“見過宋教習(xí),正是如此,不知老山長現(xiàn)在可好?”
“你們,且隨我來吧!”
剛近書院居舍,便遇到教習(xí)宋齊丘。他面色有些黯淡,神情凝重,見到兩人也并未多說什么,只是在前面默默引路。
跟在后面的兩人,也不敢亂問,心情亦如同宋齊丘的腳步,愈發(fā)沉重。
“你們進去看一眼,說句話,便可以出來了?!?p> 到了院舍門口,宋齊丘先進去稟告,出來后囑咐兩人。
人將逝,色也會變。
許瑜當(dāng)然見過臨終之人,他記得人死前的樣子,那是一種彌散的、無望的灰色,卻不曾想到,是這般白!
不是雪白,更不是慘白,而是一種接近玉色的,像剛褪殼的新米所呈現(xiàn)的色澤??粗@種顏色,好像永遠(yuǎn)不會產(chǎn)生悲傷的情緒。
白須白發(fā),素衣素被,老山長鄭谷半躺半坐,神態(tài)安詳,他渾身散發(fā)著的,正是這種令人溫暖的白。
許瑜只是看一眼,胸腔中這兩日積累的種種憤怨驚疑,就如雪般消融,仿佛對面不是一位行將就木的古稀老人,而是這初夏的暖陽。
鄭谷笑意盈盈,語調(diào)平和,語速不快不慢:
“你們來了,好!善之本在教,教之本在師,學(xué)子百人,來者有二,老夫倒也不算枉為人師?!?p> 說完,鄭谷又將許瑜喚到近前。
“許瑜,前番你被迫退學(xué),老夫卻未護周全,你可還怨我?”
“山長何出此言,若非您相助,學(xué)生早已不知流落何處?!痹S瑜連忙應(yīng)道。
鄭谷微微擺了擺手,輕聲道:
“許瑜,你雖未及加冠,但如今你長輩皆已亡故,我與你祖父許棠同列芳林十哲,乃多年知交,我便為你取一字吧。
瑜乃美玉,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玉如君子,人如玉,那就字懷君,許懷君。你知進退識大體,行端品正,當(dāng)?shù)么嗣??!?p> 許瑜眼一亮,這名字倒似有些深意,未及細(xì)想,當(dāng)即躬身長施一禮:
“學(xué)生謝老山長賜字。”
“山長,我的字呢?給我也取一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