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司輕音聲音極輕,在帝王下令召嚴復一為駙馬之前,阻止了他。
司輕音輕輕搖頭,眼梢輕輕向白宴的方向瞟了瞟,示意他,不要選嚴復一,要天師扶持她登階。
帝王眉目稍斂,忽而輕輕笑了一下,那目光是仿若看透妹妹的寵溺。
繼而果然依了妹妹的心思,說駙馬人選尚需斟酌,就由天師扶持重病的公主登階。
白宴從侍女手中接過司輕音的手,低聲請示,“公主可還有力氣?登階中途不能停頓,可需臣來背負公主?”
真的背,那是得多丑,自己今天這身禮服又大又花哨,背在人背上,豈不跟個錦布麻袋一樣。
白宴十分貼心,似乎看出公主顧慮,又笑下問道,“將公主抱在身前,也是可以的?!?p> 司輕音看見那笑容,無端有種自己被調戲的錯覺。
當然只是錯覺,天師清風朗月,不染凡塵,除非是被妖怪奪舍了,才會在大典之上,眾人之前流露一絲逾矩之處。
司輕音抿了抿嘴唇,“不必,扶住我就好。”
白宴微微低頭,“是。”
兩人相攜登高,起初幾步,司輕音還能保持身姿中正,儀態(tài)不亂。但是十階之后,便氣息混亂,端正姿態(tài)再難維持。
所以越往上,移到白宴身上的重量就越多,身子就也越靠近白宴,等到最后幾級,司輕音幾乎已經掛在天師身上了。
雖然登階之前已經向百官告知,公主重病體弱,需要扶持才能登上高臺完成祭天儀式。但這般在眾人眼前,一點點貼到男人身上去的行為,落在一群清貴大人的眼里,實在是太刺激了些。
那身子從中正,到傾斜,到緊貼,到完全依靠。
真真切切的詮釋了一遍什么叫做投懷送抱。
公主要九嫁,名聲本來就不好,此刻又流露出這般輕浮做派……
帝王默默在心中嘆息,還不如一開始就叫白宴將她抱了上去。
立在臺下的嚴復一只抬頭看了一會兒,就眼角火紅的低下頭來,這百官里雖然求娶的人多,但是真正的準駙馬,卻只有他一個。
官員們細碎的譴責與議論,聲聲如刀劍般刺入耳朵。
他又回憶起,那些關于曲辛威豢養(yǎng)小子的傳聞,曲辛威天香樓搶買小倌的急切與興奮,還有那日跟在曲辛威身后面容稚嫩清雋的小廝。
他之前還以為曲辛威是因為年紀小圖新鮮,才學那些紈绔養(yǎng)小子,如今來看,她既是公主,自然是喜歡男人的。
嚴復一一時也說不清楚,堵在心頭的那一團怒火為何那般灼熱,被欺騙,被無端嘲諷之外,似乎還有些其他的什么。
嚴復一狠狠閉眼,但無論如何,這個駙馬,他不做!
司輕音強撐著一口氣,才上到高臺之上,可之后卻再沒有力氣,胃腹里還滾滾翻騰起來,好似早晨吃下去的東西,都變成了活物在身體里翻鬧不休。
司輕音幾次都險些反胃吐出來,好在冒然佝彎的細瘦身體,被白宴的身形給巧妙的遮擋住了。不然,祭祀中途干嘔不止被人看去,轉天就會有天降不吉的折子遞到皇帝面前去。
好不容易完成了高臺祭禱之禮,司輕音是真的沒力氣再走下那級級臺階。
所以她是被白宴抱在懷里,一步一步緩緩而下的。小公主蒼白的臉色一大半都埋在天師懷中。天師寬大的衣袍被風吹起,仙姿凜凜,仿若是送公主回歸人間的神祇。
如此大典結束,只等帝王最后再說上幾句,眾人便可散去。
年輕的帝王看著心愛的妹妹還臥在天師懷里,臉上便露出幾分寵溺的笑容來。
“皇妹久病不愈,令朕憂心不已,今日大典倒是給朕啟發(fā),想來是公主年幼體輕,偏偏又是天命貴重之人,一時不能承擔國運重擔,所以才會流連病榻。朕今日瞧著,公主與天師倒也投緣,不如就把公主送到天師府去,好好休養(yǎng)上三個月,能時時感受些天師府的氣運靈氣,說不定這病還好得快些?!?p> 帝王閑話家常一般,定了司輕音未來三個月的去處。不等司輕音回話,又道,“還有,公主既然是老國師口中,能振興我大盛之人,這駙馬一事又牽連國運,可馬虎不得,”他轉面看向臺下面色各異的諸位大臣,“朕便也做一回月老。但凡今日求娶公主者,朕都當他是準駙馬的人選。未來的三個月里,準駙馬大可以到天師府去求見公主,年輕人之間多接觸接觸,至于駙馬的人選。公主,”皇帝又看向司輕音,語氣親昵,“覺得誰好,一定要告訴朕,你要記得,你的婚事不止是皇家的家事,更是我大盛的國事。朕不允許有任何人,對國運有所輕慢。你,可明白了?”
這一番話出口,便是司輕音也是受驚不小,是以還在天師懷中不及下來,也連連應諾。
群臣嗡嗡簌簌的聲音乍起又乍落,帝王的話說盡了,百官也沒了聲息,安靜的就好像是驟雨將至之前的寧靜,靜到壓抑。
公主婚事,老國師預言,公主九嫁護國。這些,已經多年沒有放在明面上提過了。這也是新皇登基后,第一次提起。
帝王的態(tài)度很明確,他愿意相信國師,并為了國運,將會給公主選取九位駙馬,真正將國運與公主的婚事聯(lián)系在一起。同時明白告知百官,要他們也同樣認真對待這個預言。
面對這樁婚事,公主不能輕慢,其他人,無論世家還是皇戚也都不能輕慢。
若是在朝堂之上,皇帝這番話出口,定會有諫臣說一句荒謬。但此刻,眾人身居在高聳的祭臺之下,實在不能說出任何不敬鬼神的言語。
年輕的皇帝的確選擇了一個絕佳的好時機,貌似張狂獨斷,但卻又很有分寸的,沒有當場以國運為由,指定誰家的子弟做公主的駙馬,那一把高懸在上的刀,并沒有真的當場砍到誰的頭上。
帝王在上,百官俯首。
就好像每日朝堂上,世族高官對陛下決策的種種掣肘,都不曾存在一樣。
就好像年輕的皇帝,頃刻之間,便已經大權在握,是個能乾坤獨斷的帝王。
百官散去,病弱的公主被人攙扶到軟轎上去。年輕的皇帝卻依舊站在剛才的位置,維持著剛剛的姿勢,單手背在身后,目光望到極遠處去。
那里驟雨初歇,那里朗日高懸。
“皇兄?”司輕音輕輕喚他,“哥哥?!?p> 司沉律聞聲轉身,幾步來到妹妹的軟轎邊,看著她眼里的疑問,聲音輕柔帶著笑意,“你不是說要再試試?給你三個月的時間去試?!?p> 司輕音這一程經歷的事情有點多,一時竟沒能反應過來,皇兄指的是什么,“什么試試?”
年輕帝王目光輕輕掃了掃退在一旁的白宴,用口型回答,并不出聲,“淵九重?!?p> 司輕音啊了一聲,手指掩住微張的口,一句:我已經試過了,到底沒能出口。
這也許是皇兄能為自己做到的,僅有的,一點偏心和關愛。
司輕音心里清楚,朝廷雖說是皇家的朝廷,但一應高官厚權都握在世家大族手里,父皇在時尚且能勉強維持君臣權利的均衡,但王位傳到了哥哥這里,就變成了世族對皇權的欺壓。
不若如此,帝王賑災放糧而已,又何須隱瞞身份。不過是耽誤了世家大族發(fā)國難財的機會,便在朝堂說出一堆冠冕堂皇為國為民的話,實際上卻是完全不把百姓的生死放在眼里。反正,百姓又不少世族的百姓,在世族心里,若是帝王真的憐愛百姓,就當如嚴復一所言,把百姓并土地,分封到世家羽翼下頭,他們自然就會好生照看的。
不若如此,哪個手握天下的帝王,會愿意當著朝臣,當著天下的面,承認國運竟然會系在一介女流身上。這么多年來,這件事從來沒被遺忘,之所以沒人把這個事情挪到明面上來,是因為皇家的臉面,是因為帝王的臉面。
但今日,年輕的皇帝把這件事一把擺到臺面之上,拉到眾人眼前??此苹奶疲瑓s宣示著帝王的決心,就算是落一個荒謬的名聲,就算會搭上唯一妹妹一生的幸福,他也要大盛的國運,再繁盛百年!
所以,那些想著裂土分疆的世族,那些手握重兵想要王爵的世族,都應該正眼看看這位年輕的皇帝,應該知道,他已經下了背水一戰(zhàn)般,破釜沉舟的決心。
老國師的預言,若不九嫁,國運就會亡在這一世。
哪怕賭上一切,他司沉律也不會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