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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藍調與風 : “大都會”(Cosmopolitan)(6)

群星帶賽博朋克 荒誕虛無 8942 2021-12-23 20:00:00

  2 藍調與風: “大都會”(Cosmopolitan)(6)

  深夜。

  打烊時分。

  “讓,新開的那瓶卡拉莫汀,我放在吧臺下的柜櫥里了啊?!?p>  “嗯,我知道?!瓕α?,林呢?”

  “她?……今天好像已經急匆匆地走了吧。唉,前段時間剛能消停一會,又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她也真挺夠嗆的。不過我想,應該也還輪不到我們?yōu)樗龘??!?p>  “說得也是?!悄隳?,薇爾涅?”

  “我今天不著急。不過,畢竟工作特殊嘛——我是說,‘副業(yè)’那方面。今天,我留下來喝一杯再走……如果有急事,可能隨時離開就是。”

  “哈哈,好的。以前也說過,真有急事的時候,我不會介意你不告而別的,‘星彩白蛇’小姐?!?p>  “……您可饒了我吧。最開始我還挺喜歡那些大人物們聞之色變的樣子,但現(xiàn)在這個名字、對我而言就只意味著——麻煩的工作,還有千奇百怪的雇主而已。真不明白,他們到底把黑客當成什么了?……許愿神燈嗎?”

  “唉,誰知道呢?……對了——赫爾,手頭的工作忙完,就可以放下了。剩下的我之后會處理,好嗎?現(xiàn)在,來這里吧。”

  “馬上就好……”赫爾回答,“我剛剛用機器擦拭過酒杯,現(xiàn)在只差把它們放回櫥柜里了?!?p>  很快,赫爾趕到讓·伊薇特與薇爾涅這兩位年長的小姐身邊?,F(xiàn)在,讓小姐仍然站在吧臺后,而薇爾涅小姐則坐在屬于客人的位置上,還示意她坐在自己身旁。

  “呃……請問,我們現(xiàn)在這是要做什么?”赫爾小心翼翼地問道。說實話,作為工作的第一天,她的精神和體力都已經要到達極限了。

  “放心。”有著極具科技感的銀發(fā)彩色挑染的麗人回答,臉上戲謔地微微一笑,“工作當然已經結束了,現(xiàn)在是‘員工福利’時間?!?p>  “……該說,這也算是店里的傳統(tǒng)吧?!弊尅ひ赁碧匦〗阙s忙補充道,“自前一任店主時期起,似乎這里便是這樣了。當時他說,‘我們花了那么多功夫給客人上酒,豈有自己反而怕麻煩就滴酒不沾的道理?’所以如果時間允許,打烊后我們通常會留下來再喝上一杯;當然,是由身為店主的我請客。昨天你來的時候,本來也是這個打算的——呵呵,所以當時林才滿臉怨氣的,別太在意。”

  “唔……這樣啊?!焙諣栒f。

  她想起來,自己曾經的確聽說過有些民間的夫妻小餐館、會在打烊后自己炒幾個菜,吃頓夜宵來犒勞自己;不過,同時她似乎也聽說過越是專業(yè)的主廚,工作之外的時間便越是幾乎不會動手做菜,只因為嫌那樣太過麻煩和低效。她猜想,調酒師興許也是類似的情況。不過反正讓小姐說了不會再要她調酒或洗杯子,那么何樂而不為呢?

  “看樣子,今天就我們三個了。我們的‘主廚’請假早退了,林也急匆匆的;所以,我們也許可以好好聊聊咯,小赫爾。”薇爾涅小姐一幅惡作劇般的笑容,說道。

  順帶一提,所謂“主廚”是在酒吧后臺任職廚師,偶爾為有需求的客人提供些簡餐的德里克先生。對那個著裝有些邋遢,又總是滿臉疲憊的男性青年,赫爾的印象目前為止還僅限于短短幾個照面。不過,畢竟他也算是這家小店里少有的男性員工,所以她倒多少還是留有些印象的。

  這樣想來,店里的人倒的確不多,比起這還算寬敞、安靜的店面來說——赫爾想。也許,是因為隨著自動化工業(yè)的發(fā)展,廉價勞動力早就被完全取締了吧。像是現(xiàn)在,他們之所以會聘用員工而非機器人云云,無非是為了盡可能地打造“復古”風格,為客人帶來更加原汁原味的舊時代酒吧體驗罷了。

  “對了,說起來——我剛剛好像有看到那個語氣助詞用得很多的小笨蛋,她不來嗎?”赫爾問。

  “哦,你是說愛麗絲嗎?”身為女仆主人的讓·伊薇特回答,“我托她幫我從家里拿些材料過來而已,現(xiàn)在已經回去了。畢竟,她的心理年齡還是未成年嘛。從職業(yè)道德上來講,我還是不太情愿給未成年提供雞尾酒——哪怕是無酒精的?!?p>  “……哪怕對方是受雇的機器人?!鞭睜柲〗愦蛉さ亟拥?。

  “所以要來點什么,兩位?今天大家都辛苦了,難得客人來得還不少。尤其是赫爾,你今天做的很好哦?!弊尅ひ赁碧匦〗銟酥拘缘剌笭栆恍Γf道。

  雖然心里已經因為疲憊略顯麻木,但聽到讓·伊薇特小姐這樣說,又看到自己所中意的那個端麗的笑容,赫爾還是感覺自己業(yè)已干涸的內心、又多少變得濕潤了些。

  “說起來……今天的客人莫名地總是成群結隊呢,除了赫爾接待的那位素體設計師先生——那是你的熟人吧,讓?……好像是叫安東什么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哦,麻煩給我來一杯‘加里波第’(Garibaldi),我正好想嘗嘗今天新到的金巴利利口酒味道如何?!鞭睜柲〗阏f。

  “沒問題?!弊屝〗慊卮穑爸劣诎矕|先生嘛,我們認識已是好久之前的事了,在我還同樣向往著素體設計工作的時候。”

  “呃,您原先也做過素體設計師嗎?”赫爾驚訝地問。

  “事實上,她現(xiàn)在這幅把你迷得神魂顛倒的身體,就是她原先親手做的?!鞭睜柲`笑著揶揄道。

  “你、你……那個,我沒有……”赫爾臉色隨即倏然發(fā)紅,略顯狼狽地解釋道。不過很快,她才意識到視語境不同,這也許根本不是什么需要她解釋的話。

  譬如現(xiàn)在,讓·伊薇特小姐也只是對此付諸一笑,似乎根本就沒往心里去。

  “怎么,小赫爾,你急什么?我們都知道你‘喜歡’讓·伊薇特小姐,因為你太好懂了嘛。不過,我可是也希望你能喜歡我???可你卻好像一直在躲著我,所以……我就自然忍不住想欺負你一下了——別介意啊?!鞭睜柲〗闳匀粷M臉戲謔之意的說。

  赫爾對她的敏銳仍然心有余悸。也許,她真的已經察覺了自己一直以來隱藏在心的秘密?……還是說,只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呢?

  無論如何,赫爾只能祈禱薇爾涅小姐會把握好開玩笑的尺度。否則,如果弄到讓小姐真的討厭她了的地步,她也許會不惜和這位嫵媚的薇爾涅小姐撕破臉皮。

  “對了,赫爾,要喝點什么?今天要應付那么大一群客人,真實為難你了。所以,就讓我來犒勞你一下吧?!弊尅ひ赁碧匦〗銠C敏地岔開話題,說道。

  “哦……那就,呃……我還是要一杯‘大都會’(Cosmopolitan)吧,謝謝。”赫爾說。

  “好的,馬上就好。”讓小姐簡短利索地回答。

  “呀,這么喜歡那種酸酸甜甜的‘糖水’嗎?你真的還是個小姑娘呢,小赫爾。”薇爾涅小姐似乎興致不減。

  “身為調酒師,說這種話真的合適嗎……?”

  赫爾無奈地小聲吐槽道。畢竟,她可不想說出自己其實是一離了電子目錄,便完全想不起來那些老式雞尾酒千奇百怪名字的事。

  幾分鐘后,讓·伊薇特小姐便將那杯紅紫艷色的“大都會”(Cosmopolitan),放在赫爾面前,另將一杯橙汁顏色的“加里波第”(Garibaldi)放在薇爾涅面前;隨即,她自己則才從吧臺后來到臺前,坐在赫爾身旁的位置上,面前還放著一杯透明中帶著淺淺的綠色,冰塊中點綴著薄荷葉裝飾的酒。

  “那個,請問讓小姐的這杯是……‘莫吉托’(Mojito)?”赫爾問。因為過去某些流行文化的影響,這種雞尾酒曾一度在年輕人中相當火熱,她才偶然得知。

  “對,說得不錯?!眮喡樯^發(fā)的麗人以頗贊許的態(tài)度回答,“這也算是種頗有來頭的古典雞尾酒了。我沒記錯的話,其起源可以追溯到十六世紀末的著名探險家,弗朗西斯·德雷克。那時候,據(jù)說他便習慣以一種簡單的方法將朗姆酒、薄荷、甘蔗糖漿與青檸檬混合在一起,以祛除痢疾、壞血病一類的疾病。另外,十九世紀二十年代左右,因為文豪歐內斯特·海明威等人的推崇,莫吉托便成為了古巴的國飲。到了二十一世紀初期左右,也就是赫爾你所處的那段時候,‘莫吉托’(Mojito)則相當被法國人所鐘愛?!?p>  “……這樣啊,讓小姐的了解還真多?!焙諣柛袊@。

  “沒什么,都是閑暇時從電子手冊上看的罷了?!弊尅ひ赁碧剌笭?。

  “兩位,你們這樣會顯得我很多余的——明明我和讓認識的還更久一點?!鞭睜柲〗阍谝慌园腴_玩笑地說,“好啦,我們來干杯吧?!?p>  隨即,隨著一聲玻璃杯碰撞所發(fā)出的清脆聲響,三位女性各自啜飲杯中之酒。

  當“大都會”(Cosmopolitan)中蔓越莓汁的酸甜、伴隨著代酒精“卡拉莫汀”的刺激輾轉進入腦海,赫爾突然感到一陣短暫的恍惚。

  隨即,她開始感到輕微的放松,僵硬的肌肉稍微變得柔軟。她這才遲遲察覺,也許在過去的幾個小時里,出于工作的緊張,她全身都一直陷入在一種高度緊張的疲勞狀態(tài)中。而現(xiàn)在,這一切的疲勞都伴隨著“卡拉莫汀”緩緩地釋放出來,如同口中正蔓延開來的、釀制過后的醇厚水果香氣。

  “說來,你知道這杯酒——‘大都會’(Cosmopolitan)的誤解嗎?這種古典雞尾酒也已經頗有年頭,在你所熟悉的那個年代便已經頗為流行了?!弊尅ひ赁碧匦〗阆胧峭蝗幌氲搅耸裁窗?,略顯唐突地說。

  “遺憾的是,那時候我還不怎么去酒吧,所以也根本沒機會聽說就是?!焙諣柣卮稹?p>  “說來,我也正好還沒聽過——就拜托你講講咯,我們的讓小姐。”薇爾涅語調俏皮地插話道。

  “嗯,那正好。”讓·伊薇特頓了頓,隨即繼續(xù)說道。

  “其實,‘大都會’這個耳熟能詳?shù)拿?,本是一出有名的謬誤。因為原詞‘Cosmopolitan’理應是對于一類人的形容詞,而大都會則應是指城市,所以自最基本的詞性上、這一翻譯便出現(xiàn)了謬誤。僅按照詞意翻譯,‘Cosmopolitan’理應解讀為‘四海為家者’抑或‘寰宇公民’一類的意思。而‘大都會’這一譯名呢,則本就有另一款名為‘Metropolitan’的、以白蘭地為基酒的小眾雞尾酒,從語義上更加匹配這一翻譯。只可惜因為后者太過小眾,就連存在本身都鮮為人知,才成就了這一出有名的張冠李戴?!?p>  說著,這位調酒師小姐似乎由衷感到遺憾般地輕聲嘆息。

  “可……那和我們方才為止的話題,又究竟有何關系呢?”赫爾仍舊不解地問。

  “‘Cosmopolitan’——世界的公民,超多元化、包羅萬象的都市。不覺得這一概念有些耳熟嗎?”讓小姐微微一笑,仿佛等待著赫爾的回復般,稍微地停頓了一下。

  “你是指……這里?我們所處的這個下城區(qū)?”赫爾試著開口道。

  讓·伊薇特輕輕頷首,答道:

  “沒錯。對于我們這些留守在下城區(qū),遲遲不肯進入‘塔’中先進的次時代世界的‘浪子’而言,全世界都算是我們的家——因為無論到哪里,反正我們都是同樣的孤獨、乖僻。如你所知……事到如今,這根深蒂固的謬誤已經超越了真?zhèn)?;一旦存在久了,人們習慣了,就不會有人再去質疑其中的意義。當然,對此我們也愛莫能助。不過至少,作為調酒師兼店主,我可以僅限于在此地改變它的名字。這以后,‘浪子’……便是這個偉大謬誤的代名詞,如何?”

  “啊,你是說——要給酒單上的它改個譯名?不錯嘛,反正最近這樣做的家伙也不少。我反倒覺得,是我們店里原先那位老店主太循規(guī)蹈矩了,就連個譯名都不許我們酌情更改,生意才一直這樣不冷不熱?!便y發(fā)的麗人,薇爾涅小姐很快便心領神會的回應道。

  “……”

  只是,赫爾遲遲不知該如何作答,便只好呆呆地望著讓·伊薇特小姐俊俏而颯爽的側顏,口中默默地重復著她方才的話——那句所用到的字眼令她相當在意的話。

  ——偉大的……謬誤。

  張冠李戴、陰差陽錯,現(xiàn)實與現(xiàn)實間混淆交錯、糾纏不清。

  那是……我?

  “……”

  “赫爾?!笔紫{酒師小姐輕聲呼喚。

  “……嗯?!彼卮稹?p>  “從方才開始,我就感覺——你似乎是有什么想對我說的,對吧?關于調酒師的職業(yè),關于這家店——或者,關于這個世界?!?p>  至于薇爾涅,則只是默不作聲地在一旁側耳傾聽。她知道,若是在這時候打擾兩人,那也未免顯得太不識趣了。

  “……是有很多。”她難掩激動地說,“首先,阿娜絲塔西婭·格溫多琳·赫拉究竟是誰?為什么我會對她有印象?”

  “……”

  “然后,這里究竟又是什么地方?為什么昨天晚上,明明前一刻身后還有追兵和槍響;當我進門之后,四下卻立刻一片和煦?……想來,這也根本沒可能吧?倘若誤會不消除,那些無法無天的混蛋、又怎么可能在意一家冷清的小酒吧?我是說……哪怕將這里的人全部刻意錯殺,而后再放一把火抹去證據(jù),對他們而言也不算是什么難事吧?可,為什么他們就這樣放過我?正巧趕上那時候意識到自己認錯了人?——這世上又真會有這么巧的事嗎?”

  似乎越說下去,赫爾心中壓抑的激動便愈發(fā)難以止卻噴涌。她干脆任由自己發(fā)泄,其他的一切似乎都無關緊要了。

  “……赫爾,你今天似乎有點累了。不如,我們早些回去休息吧?”

  “……不,請讓我說完吧?!?p>  她的語氣突然又弱得幾近祈求。

  “最后一個問題……我,你們口中的赫爾究竟是誰?我知道你對安東先生說,我是記憶模塊受損,卻因為一些原因無法去政府機關修復的可憐人。我以為這是用來保護我的謊言……可我現(xiàn)在卻突然有些不明白了,事實當真是如此嗎?我真的像自己所認為的那樣,是那個印象中、前一天還在享受假期的平凡女大學生嗎?……求你了,不要對我說謊,讓·伊薇特小姐;你已經是我在這個莫名其妙的世界上,最后能相信的人了。”

  “……”

  就在這個時候,薇爾涅靜悄悄地自赫爾背對著的座位上站起身,與讓·伊薇特無聲地打過招呼,便默默離開了酒吧。她知道,赫爾也不希望在此時被她打斷。自然,她杯中的“加里波第”(Garibaldi)早已席卷一空。順帶一提,自方才讓小姐講述“大都會”(Cosmopolitan)的逸聞時,她便已經顯得有點心不在焉了。也許是工作上的事,“另一份工作”,讓·伊薇特想??上?,現(xiàn)在她分身乏術、并無方法去關照那么多了。

  “赫爾……”說著,讓·伊薇特從座位上站起身,輕柔地擁抱住了面前這位栗子色短發(fā)的少女,“你就是你啊。不要害怕,不要讓想象力與恐懼充盈你的腦海。放心,我就在這里,就在你面前?!?p>  “……我不知道?!彼詭оㄆ卣f,“這一切都好陌生,就連我自己也是。這世上究竟還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呢?……倘若,就連我自己的記憶都不可信了的話?!?p>  說完這一切時,赫爾以為難以忍受的沉默會就此長久地在兩人間蔓延開來,隨即一切都一發(fā)不可收拾,就像水晶玻璃工藝品碎掉的模樣。然而,讓·伊薇特卻不假思索地,便道出了她自己的答案。

  “如果你愿意的話,那就請相信我吧?!眮喡樯^發(fā)的麗人異常堅定而平靜地說,“……我理解的,因為我曾經也是這樣?!?p>  “你肯……對我發(fā)誓嗎?”她并不想哭,不想將自己懦弱或無能的一面呈現(xiàn)在這位麗人的面前,但她身不由己,“你愿意發(fā)誓自始至終都沒有欺騙過我,發(fā)誓我真的就是自己所認識的、記憶中的那個‘赫爾’嗎?”

  “……我發(fā)誓。”讓·伊薇特篤定而溫柔地說,“我發(fā)誓,讓·伊薇特·格林維爾自始至終都沒騙過赫爾小姐,無論是關于她的身世,抑或她對待她時一切的真情實感。”

  “為什么?”她問,“如果沒有目的,為什么你要這樣對我?因為……妹妹嗎?也許,你很想她?就像那個有點沙文主義的禿頭高管大叔一樣,你也在眼中……將我的身影莫名地與誰重疊了嗎?”

  這一回,讓·伊薇特終究沒能馬上回應。也許,關于妹妹的話題的確戳中了她的痛楚。赫爾將這一切看在眼里,然而,她卻反而因此確認——自己可以相信她了。

  ——至少,讓·伊薇特小姐的確如她所想的那樣,絕不是個能若無其事地信口開河的欺詐師。

  “……我不想對你說謊?!避P躇許久之后,調酒師小姐說,“但說實在的,我自己也不太明白。所以我只能回答你……也許吧。我的確一直很想她,盼著她能突然像曾經一樣回到我面前,而后對我的大驚小怪嗤之以鼻;所以,我才經常忍不住去她曾經的房間打掃,哪怕知道那里已經誰都不在,只是希望她能早些回來——可我明明知道,一旦從下城區(qū)去了那里的人,從沒有誰回來過?!?p>  “她,去了哪里?”赫爾問。

  “……‘塔’?!弊尅ひ赁碧丶舳痰鼗卮穑拔艺f過吧?只要辦過適宜的手續(xù),無論是誰都可以獲得進入其中的權利。只是,我們雖然見過不少土生土長的‘上城區(qū)’人從‘塔’中外出尋訪,卻從未見過他們這些‘浪子’歸鄉(xiāng)?!?p>  “……對不起。我是說……其實也許,我剛剛是在明知故問。人們都是這樣的……我們都是一樣的?!彼f。

  “你會感覺冷嗎?”讓·伊薇特問。

  “還好?!焙諣柣卮?,“……其實,我想說——我喜歡你看我時的眼神,也喜歡和你待在一起?!?p>  “我很高興,真的?!闭{酒師小姐說。

  “我說,讓·伊薇特……姐姐?!?p>  “嗯……?”

  “當你遇到那些情況時,你會怎么做呢?我能看到,也能感受到其中的軌跡??梢磺卸际悄:粓F,似乎伸出手就會變得遙不可及,如同會被輕易擾動的鏡花水月……”

  “呃……這個嘛……”

  “不,我的意思是——那些顧客?!瓕?,顧客。我好像有時能明確地感受到,他們的只言片語中,在有意地暴露著自己的殘缺、自己的傷口。我知道他們在期待著什么——有時并非是治愈抑或縫合,他們只是希望他人能夠察覺,希望自己能被理解;哪怕只是短暫地,變得不再那么孤獨。我原先以為調酒師就是這樣的職業(yè),就像你之前對我所做的那樣……可,現(xiàn)實卻似乎與我想象的截然不同。我也想對他們伸出手,但自己卻連那個念頭都失卻了。我是說,當我想對那些所有可憐的人們給予寬慰的時候,可我的壓力、痛苦……我的那些所有蕪雜又晦暗的心緒碎片,卻又要從何排解呢?”

  “每每想到這里,我就覺得說不出話,連一個字也無法繼續(xù)說下去了。我突然覺得這一切都好虛偽,自己的虛偽令我想要嘔吐。比起這個,不如說整個世界都是那么令人厭惡。我們最初明明只是些獲得了智能的廉價過期肉塊,為何卻非要被如此煎熬不可呢?無論如何,這一切都是暫時的,寬慰也好、孤獨也罷;到頭來,都只有無盡的黑暗與虛無?!捉z絨’的圣女也許是對的,那才是世界的本質,所謂自然和煦的美——美麗、溫和又孤獨。所以究竟該怎么做,我們才能逃離這里……逃出這個世界呢?”

  “你是說,想要……逃走嗎?”讓·伊薇特似乎心中聯(lián)想到什么,略微動搖起來。

  “可,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她回答,“我不知道?!拱渍f,光是要去想象這些,我就已經煩躁的快要絕望了。我只想知道,若是你的話……會選擇怎么做呢?”

  “……”

  無言。

  亞麻色頭發(fā)的麗人仍然溫柔地擁抱著她,用單手輕輕地撫摸、梳理著她栗子色的齊肩短發(fā),而她則將淚水埋在對方柔軟又溫熱的胸脯中。讓·伊薇特·格林維爾正無比溫和而恬靜地微笑著,那對祖母綠色的雙眸中、泛著寶石特有的夜光——像是獨自擁有生命的什么。

  這一回,她選擇用她的行動回答赫爾的疑惑。一束白月自窗簾的縫隙中射入光華,將銀色的水彩從后方均勻地灑在她們的衣袖上。

  赫爾緩緩地抬起頭,朦朧視野中亞麻發(fā)色的可人,似乎亦圣亦母。

  “姑且當下,就先順其自然……吧?!彼搿?p>  猛然間,她的腦海中如閃電般地劃過、那位素體設計師安東先生所說的,那句如預言一般的話。

  ——“……總有一天,她會親口對你說的,關于所有的一切?!?p>  ……

  ……

  “久違了,‘星彩白蛇’——薇爾涅小姐?!?p>  “閑言少敘吧,我這邊可是剛剛忙活了一整個晚上。您不妨直說好了,下城區(qū)的議員先生;在這個時間,用暗線電話找到我一個小小的酒保,是有什么事情?”

  “你明知道,‘星彩白蛇’意味著什么。”

  “……只意味著工作。別想得太復雜了,這個綽號可沒有崇拜者小鬼們傳得那么玄乎。對我來說,這只是另一份高風險、高回報的工作而已。直說罷,你要什么?”

  “一個變數(shù)?!?p>  “……麻煩您用人類能理解的語言說出來,謝謝。”

  “我聽說,您的摯友讓·伊薇特·格林維爾小姐身邊,最近多了一個人?!?p>  “呵,議員先生您的消息倒是一如既往的靈通嘛。想必拜此所賜,整個議會上下,誰私下偷偷嗑藥,誰睡了誰的妻子,誰又在婚外保養(yǎng)著情婦、或者在那場派對上染上了毒癮之類的瑣事,您都盡在掌握吧。”

  “別想太多。我只是有著一整個黨鞭辦公室,里面有人專門負責為我照料這些,以防止黨派內部的某些蠢家伙、因一時沖動壞了大局。你知道,政治可遠沒有市民們想得那么簡單。比起方向,更重要的從來都是駛向未來的方法和手段。……回到我們的話題,據(jù)我所知,那是個有著漂亮的栗子色頭發(fā),短發(fā)齊肩的少女。她的四肢修長,素體十分精細——可惜,卻似乎業(yè)已失去了過去的記憶,還誤認為自己是什么……來自幾百年前的人?!?p>  “聽起來,您眼前似乎就放著她的全息相片嘛,您的黨鞭長先生還真是足夠殷勤又變態(tài);上回您看上哪個女明星時,是不是也用同樣的方式取得了人家的‘幻夢’模型,好用來在孤獨的夜晚、盡情傾瀉您的‘愛慕’?呵……那個在我們這做調酒師的新實習生,名叫赫爾。你們想要她,我要知道原因?!?p>  “無可奉告,小姐。您要知道,這不是工作內容的一部分;作為委托方,我們有權隱瞞理由?!?p>  “那么,恕不接待,還請勞煩議員先生您另請高明吧?!?p>  “……這樣真的好嗎?我可是聽說,自從上次大鬧過‘塔’內部的‘棱鏡結網’之后,‘星彩白蛇’小姐雖然在暗網中聲名遠揚;可與此同時,您的優(yōu)質雇主數(shù)量,卻也極大幅度的降低了。想來也是,以往的那些雇主經過那一遭,便也意識到他們原先有多么小材大用了。您是一柄在賽博網絡時代本應無與倫比的銳利刀刃,可他們卻希望拿您來切削水果、去除腳底的死皮。當然,更多的情況、則想必是他們可萬萬不敢與‘塔’——尤其是掌控‘棱鏡結網’的那些‘無序象征’大人們扯上關系。相信你我都清楚,那些歷來的‘忤逆者’們究竟下場如何?!?p>  “您可威脅不了我,議員先生。為了讓小姐和她那可憐的妹妹,我能把他們自詡天衣無縫的‘天網’攪得天翻地覆;那么相比之下,要將您的黨鞭長極力隱瞞、掌控的那些自家的破事抖在整個議會面前,也絕不會是什么難事。別忘了,您引以為傲的黨鞭辦公室雖然精通政治制衡,所用的技術手段在我面前卻弱得如同兒戲。您精細護理、打磨的盔甲與利刃,在我這條超出常規(guī)的‘星彩白蛇’面前全都毫無意義;恕我直言,您在我面前根本就形同裸體,議員先生。本就不堪一用,卻唯獨剩下與生俱來的污穢和骯臟。”

  “但我知道您不會這么做的,薇爾涅小姐。您知道,和我們撕破臉皮會是什么下場——這可不利于您和您的朋友所渴求的平靜生活。而您從不是那種缺乏理智、會因小失大的人,對吧?”

  “這可不好說了。有時我是,有時又不是。所以……我才要聽你的理由,而這則會決定我對待這件事時的態(tài)度?!?p>  “唉,好吧、好吧……我得承認,這一次是您贏了,‘星彩白蛇’小姐。我答應,我會在不易引起麻煩的范圍內,盡力為您說明其中的原委。而其他的部分嘛,則想必無論我說或不說些什么,您也會親自查證吧?關于這些、您想怎么做,可就不是我一個外人能指手畫腳的了?!?p>  “……”

  “……好了,無論您相信與否,我們所掌握的真相就是如此。所以,上面的人也很著急,這才十萬火急地催我解決。況且我想,這種事倘若不能及時處理,對于您以及那個被稱為‘檸檬尾’酒吧的小小避難所而言,想必也會是場滅頂之災吧。我這個人向來并不喜歡夸張,但您知道這回事實如此?!?p>  “……我會考慮的?!?p>  “多謝,有您這句話就足夠了。我相信,在不久的將來,我們一定會得到您肯定的答復。因為我們所認識的‘星彩白蛇’小姐,向來是一位睿智機敏的人;您只相信數(shù)據(jù)、邏輯與現(xiàn)實,遠勝過變化萬千的流言、人際與情緒。而這,正是您行事的高明之處、以及同那些凡夫俗子的區(qū)別所在,不是嗎?”

  “……嘖?!?p>  心中再度暗罵了一聲這議員的裝模作樣之后,薇爾涅才終于略顯強硬地關掉了素體內置的通訊系統(tǒng)。

  “……小赫爾,希望等一切真相大白之后,我仍然能相信你所說的。畢竟,我可是再也不想看到讓那副失魂落魄的凄慘模樣了……別太讓我失望了。”

  她在無邊無形的黑夜中喃喃自語。漆黑的寰宇中滿是群星,卻沒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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