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4月19日，正是暮春時候，天氣晴朗。
駐馬村。
一座頗具規(guī)模卻已顯破落的院子外，泛黃的春聯(lián)還殘留在墻上，陽光斜斜映在斑駁的磚墻。
離門口不遠(yuǎn)，一群人在樹下乘涼，一邊閑聊，一邊把目光穿過院門探究院子里的情況。
像有什么熱鬧事即將發(fā)生。
“你說老何這命，慘吶！這孩子可別出啥事兒，可得平平安安的?！币粋€黑不溜秋的半拉老頭點上一根剛卷好的煙。
一個半拉老婆朝院子里張望，嘖了一聲說：“我看懸呀，老話說七活八不活，這懷了八個月就要生，懸…”
皮膚曬的發(fā)紅的老漢馬大運正為何家擔(dān)著心，有點著急說：“這要活不了，老何他家可就絕戶了！”
他們嘴里的老何是這座院子的主人，何家說起來大有來歷。
在那個男人都需要留一條長辮子的朝代，好像是第三代皇帝的時候，朝中一位姓何的一品大員因與皇帝政見不合，辭官還鄉(xiāng)。
途經(jīng)此地，發(fā)現(xiàn)這里山清水秀，喜歡的不得了，于是就不走了，在這里定了居。
于是就有了這座院子。
何家大院。
雖已辭官，但關(guān)系還在，再加上錢財不少，于是何家成了駐馬村有史以來最有錢有勢的人家。
蓋房置地，后來又成了這里最大的地主。
多少年來，一直是這片地界最風(fēng)光的人家。
直到那個王朝的崩壞。
戰(zhàn)亂，分田，成分問題。
到現(xiàn)在何家已經(jīng)徹底沒落，只剩這座院子，外加幾畝薄田。
村里人沒什么文化，說不出“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樣的話，卻也多少有些唏噓。
何況何家不光是樓塌了，人也快沒了。
如今只剩了一個老漢，叫何文啟。
還有兒媳婦肚子里的遺腹子。
今天兒媳婦肚子忽然有了動靜，多半是要臨盆了。
事發(fā)突然，都沒來得及往縣城醫(yī)院里送，不過以這里人們的觀念，就算來得及也不會送去醫(yī)院，他們都是在家里生。
何家門口這些人就是聽到消息，過來瞧瞧熱鬧。
身板精瘦的老漢王有糧冷笑一聲說：“絕戶了才好，何家都敗成啥樣了，投胎到他家才叫倒霉，以后免不了吃苦受罪?！?p> 馬大運瞪眼說：“你這說的什么話！要是老何生個孫子，說不準(zhǔn)以后就能翻身?！?p> 王有糧哼了一聲：“做夢吧！能考上大學(xué)就算他何家祖墳冒青煙，現(xiàn)在考學(xué)考的可是新學(xué)問，他何家那些老學(xué)問早不頂事了，再說就算考上大學(xué)，他何文啟能供得起嗎？要我看生個孫女倒還有點盼頭，以后勾搭個有錢人，一步登天?！?p> 其他人也紛紛搖頭，以何家眼下這境況，別說一個孫子，就算一群孫子，想恢復(fù)以前風(fēng)光，也根本不可能。
馬大運悶了一陣，說道：“老何要供不起孫子上學(xué)，我?guī)退?！?p> 王有糧看他一眼，陰陽怪氣道：“怎滴？爺爺給人家當(dāng)過奴才，到你這還是人家奴才？”
這話有些過分，馬大運作勢向前：“你特么找揍是不？”
王有糧不為所動：“你沒發(fā)現(xiàn)你兒子長得跟那姓何的挺像？是你的種不？”
這話更過分，馬大運火冒三丈，上去就是一腳：“我特么今天揍不死你！”
王有糧往后一躲，就要上去還手，被人們拉開了。
“行了行了，都少說兩句?！?p> “什么歲數(shù)了還打架，大運你消消氣，有糧你也管管你那嘴?！?p> 有人小聲跟馬大運說：“他王有糧什么人你不知道？還真跟他上火？”
王有糧跟何家不對付，村里人差不多都知道。
兩家是鄰居，田地也挨著。
王有糧是個小肚雞腸的人，平時難免有些摩擦。
久而久之，瑣碎摩擦積累成滿腹怨憤。
……
這時候院里出來個壯小伙兒，虎著臉說：“吵什么吵什么？驚著我妹妹，出了事，看我不找你們賠錢！都走都走！”抬手趕人。
人們知道這是何家媳婦的哥哥，沒跟他計較，往遠(yuǎn)處走了走，卻也沒散。
院里。
一個干瘦干瘦的老頭兒坐在屋門口。
他也穿著一身莊稼人的衣裳，卻比外面那些村漢干凈太多。
短而平整的頭發(fā)幾乎白完了。
他表情嚴(yán)肅，略顯古板。
他整個形象與其他莊戶人沒什么兩樣，然而卻明顯給人一種沉穩(wěn)平和的儒雅氣質(zhì)。
他就是何文啟。
他今年五十出頭，看起來卻至少要比真實年紀(jì)老上十歲。
他本來有一雙兒女。
頭幾年，女兒被人販子拐走，至今生死不知。
兒子去參軍，去年冬天偷偷跑出軍營去釣魚，掉進(jìn)冰窟窿，下葬還不到半年。
老伴從閨女丟了身子骨就一直不好，兒子沒了以后，沒多久也走了。
家里就剩下他一個孤老漢。
還有此時正在屋里生產(chǎn)的兒媳。
在這個關(guān)乎何家香火能否延續(xù)的重要時刻，何文啟似乎與往常并沒兩樣，眉頭依舊輕微皺起，看不出緊張或是不安，沉默坐在那里抽煙。
然而仔細(xì)去看，額頭已經(jīng)爬滿細(xì)密汗珠。
抽完一支，又摸出紙跟煙絲，因為手有些不易察覺的抖，導(dǎo)致這根煙卷了很久。
就算再有靜氣的人，這時候又怎么能不掛心？
這個孩子要是出事，何家到他這可就絕了。
擦著火柴，正要點煙，屋里請來的接生婆子忽然叫起來：“出來了出來了，生出來了！”
煙掉在地上。
何文啟起身往屋里走，剛邁兩步又停住，渾身忽然如篩糠一樣抖起來。
怎么沒聽見孩子哭？
書里說呱呱墜地，正常情況下，孩子出生不應(yīng)該伴著哭聲么？
他聲音顫抖：“活著嗎？”
接生婆子：“活著活著，母子平安！”
何文啟差點一屁股坐地上。
穩(wěn)了穩(wěn)心神，大步進(jìn)了堂屋，正要進(jìn)產(chǎn)房，又收住腳步。
他一個當(dāng)公公的，兒媳剛剛產(chǎn)子，這么進(jìn)去不合禮數(shù)。
過了一會，屋里傳來兒媳虛弱的聲音：“爹，你進(jìn)來吧，看看孩子?！?p> 何文啟猶豫一下，這才掀起門簾進(jìn)了屋里。
接生婆子抱著孩子眉開眼笑湊過來：“快，快看看你大孫子！”
何文啟伸脖子看了看，略顯皺巴的嬰兒閉著眼，呼吸平穩(wěn)。
一顆心終于落地。
接生婆子把孩子遞給他：“快抱抱，孫子都有了，怎么還沒個笑模樣？你這老頭！”
何文啟小心翼翼接過，看了又看。
嬰兒小小眉頭輕輕皺了皺，忽然睜開了眼。
接生婆子看見了：“哎呦！剛生這么一會就睜眼了，這孩子壯，肯定能養(yǎng)活！”
何文啟略顯古板的臉上，終于咧開嘴角。
有了孫子就有了盼頭，何家也就有了復(fù)興的希望。
他跟嬰兒大眼瞪小眼瞪了一陣，覺得應(yīng)該說點什么，冒出一句：“我是你爺爺，快叫爺爺。”
接生婆子樂了，剛出生的娃娃能叫爺爺？這老頭樂傻了吧？強忍住沒笑話他。
就見嬰兒小小眉頭皺了皺，努力張了張嘴。
接生婆子：？？？
等了片刻，嬰兒沒發(fā)出任何聲音，更沒有叫爺爺。
接生婆子松了口氣，接著愣了愣神：我在緊張啥？剛出生的孩子怎么可能會叫爺爺。
念頭剛轉(zhuǎn)完，就看見嬰兒又張了張嘴。
然后有聲音從那張小嘴里飄出來：“你有病吧？”
聲音雖小，還有些含糊，每一個音節(jié)卻能分辨的清清楚楚。
屋里所有人的表情一下子都僵在臉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