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寒見此一勢,急急退開了七八步去,卻見那老頭兒并未追來。只是一臂微探,五指成鉤,仿若在隱隱的抓取著什么東西。
緊接著,他就覺得體內(nèi)五臟翻涌,好一陣惡心,幾欲大力嘔吐,可那整個身子卻不知怎地,竟如木塑泥胎一般絲毫都動彈不得。
“啊……你,你要干什么?”洛寒身不能動,口尚能言,急急追問道。
“恩公不必驚慌。老奴是在為你取毒而已?!?p> 那老頭一言未畢,臉色驟然凝重,陡然大喝道:“出!”
嘶,
嘶,嘶,嘶……
隨著一連的嘶聲響起,數(shù)道黑色的絲線自洛寒的肚腹之中急急破衣而出,徑直奔向了那老頭兒的手中,凝凝在空中融成了一顆蛋大的黑球來。
那老頭手腕一翻,黑球撲然落地,散做一灘。隱隱有一股腥臭之氣漫散開來。
隨那黑物一出,洛寒立時覺得全身上下極為的暢快,那股靈靈之力不喚自出,徑由經(jīng)脈緩緩流淌,端的舒適非常,緊接著他的身子也馬上活動自如開來。這一番倒是與前幾日被那大雕拍得口吐鮮血時的情形極為相似。只是這一番來卻又是所為何故?
洛寒朝地上看了看,轉(zhuǎn)而極為不解的望著那老頭兒道:“老丈,這是?”
“恩公,你已被人下了蠱毒了?!蹦抢项^緩緩的收回手臂,隨而道:“此蠱名為“血污”,最是惑心之術(shù)。平日里倒是不覺怎地,但若那施術(shù)之人操為起來,你即會變成一具傀儡,唯命是從,全無半點自主之心。幸好這制蠱之人只是個凡庸之輩,未曾習得道法,如若不然,金丹之下,盡無可逃。恩公,看你這中蠱頗深,想來已有百日長短,這續(xù)日來你可曾連飲過何等別樣之物?”
別樣之物?
火龜湯!
洛寒經(jīng)這一提倒是馬上就警醒了起來,自他做了長老以來,每日飯食千調(diào)百樣,而那火龜湯卻是從未間斷,起初之時,他倒一直以為自己有傷在身,急需此物補養(yǎng),況且每日若是遲了半刻,便會氣躁難忍,極為不適,由此,他倒的的確確就把它當做了治病良方,從未起過半點疑心。
可在半個月前的月夜之時,眼見那一群老鼠瘋搶的異樣,心下自是多了一層疑慮,每每飲前,都要強忍半個時辰,命人取出幾滴來給那山雞野兔先行服用,眼見無恙這才安然。卻不想這其中還隱隱的藏著一份無毒之蠱!
而這火龜湯卻是徑由三師兄遠購他鄉(xiāng),并且每日親手調(diào)配而成。為此,洛寒還曾大為感激,幾欲想要登門相謝,卻被他歷以“山務(wù)繁忙,洛師弟有傷在身不易走動,來日再見,但且無妨”為由給推了回來,卻不想,這家伙卻一直在暗中給我下蠱,那威威仁善之下竟包藏了一顆如此險惡之心!
起初,他這長老之位還做的有些莫名其妙,不知所以然。可是后來經(jīng)過范老先生旁敲側(cè)點,又加之他研讀史傳,倒是知曉了那原由:他在那日在封典之時,厲厲然大殺四方,早已威震山門。而那李多歡卻是趁機奪位,無以服人,正是借他之勢,得穩(wěn)其座。封他做了個長老,也是僅做持重而已。
而洛寒本就鄉(xiāng)野出身,未有貪心。眼見父母得福,自己也過的甚是悠哉,便在山中安安穩(wěn)穩(wěn)的樂享其成,凡事不問。卻是萬萬未曾想過,這李多歡竟還對他留有這般的算計!
此時一連想來,洛寒不由得憤由心生,暗暗的把這一筆重重的記在了心頭!
“恩公,滿世皆言傳狐狼奸詐,陰險非常,卻不知這狐狼之詐與人之偽善相比,卻又何差千里?世事無常,隔心兩不知——恩公,這防人之心且不可無,日后可要多加提防才是?!?p> “多謝老丈點醒!”洛寒兩手作揖上前兩步朝著那老頭深施了一禮道。
那老頭兒趕忙舉手相還,隨口道:“恩公言重了,區(qū)區(qū)之微不足掛齒,呃……恩公既是不肯入院,老奴也不便相邀,那就此換做一處,你看可好?”說罷他長袖一拋,洛寒只見得白茫一閃,那眼前的景象立時陡然大變,赫赫然顯出了一片大海汪洋!
那海面之上四際浮波,遙望千萬里,浩浩湯湯,滿目蕩漣漪。
就在那一片無邊無際的海面之上,正正浮著一艘百丈大船,光那甲板就足足有數(shù)十丈寬窄,那船上,鎏金廊柱,秀錦紅梁奢奢然裝點的極為富麗堂皇。宏舷上下,巨槳高帆,一路乘風破浪,遙遙直奔海際天端。
嘩……
一道大浪襲來,正打船舷,發(fā)出一片震響,隨而驚鳴聲聲,簌簌連響,卻是那桅上鷗鷺,亂亂齊飛,一如花團初放,箏笛齊鳴。
洛寒呆呆望了很久,這才轉(zhuǎn)過頭來,卻見那老頭兒正自笑吟吟的站在他身后。一見洛寒滿臉驚異,也不待問,微微笑道:“恩公,這眼前景象正由是老奴所施展的狐幻之術(shù),這一番來倒不是故意要在恩公面前顯擺,而是我見恩公初識仙道,不明所以,特為恩公講解一番這修仙之道?!?p> “哦?”洛寒一聽自是大喜,惶惶道:“在下感激不盡,愿聞其詳?!?p> 那老頭兒踏前一步,手里突生出一袋谷物來,盡手拋去。隨而緩緩地道:“世若滄海,人若浮魚,碌碌而生,至死無痕——這,便是一般的世間萬物的宿命,終其一生,渾渾噩噩,不知有船,更不知有鷗鷺你我。得之谷物便欣喜非常,不得,則懊氣惱喪。甚至絕大多數(shù),至死仍不知有的這谷物一事。得與不得,知與不知,得之多寡,知之絲巨,全憑氣運而已,半點兒都強求不得。得,生之,不得,亦生之,碌碌之輩無暇多思。但若偶有一二立覺這谷物來的蹊蹺,便會躍出海面來探個究竟……”
他說著伸手一指,那船前幾十丈外,突然泛起幾朵浪花,有幾只大魚凌空而起,轉(zhuǎn)而又沉落而下。
“……如此,他們就會看見這船,這帆,陡然發(fā)現(xiàn)這滄海之上仍有可期之地,可奢之谷,于是便會更加奮力,想要一躍而上。可是……這逆海長風,一路多劫,最終又能得愿幾許呢?”
砰,
砰砰砰……
船舷近處,突然躥起數(shù)十條大魚,一個個接連躍起,一個比一個躍的更高更遠,奮力的向著船舷奔來,但是那海浪滾滾,勁風習習,多數(shù)還未觸到船舷便自掉了下去。有幾個力大的倒是撞了上,卻正被那船舷處的護甲倒鉤穿了個結(jié)實,徒自掙扎了幾下,便一動不動的死了個徹底。這時,那遠飛的鷗鷺也齊齊的飛還而至,很多大魚倒是馬上就變成了它們口中的美味。
但是卻不知怎地,這群大魚越死越多,可那海面之下躍躍而試的魚群也越來越密集,互相之間不斷的爭擠撕咬開來,一旦有得空隙便會急急蹦跳而出,爭先恐后的躍起,落下,甚至死亡。
周而復(fù)始,不甘罷休……
砰,嘩啦啦……
終于有幾只大魚,躲過了層層危機,落在了甲板上,而就在這時,數(shù)道激閃從天而降,正正落在這些大魚身上,一個個瞬間都被炸的灰飛煙滅,連半絲痕跡都沒有剩下。
而這其中,卻有一條赤紅海魚在被雷擊的同時,一躍而起,從那老頭兒的手中把那谷物袋子奪了去,順勢而下,重新鉆進了海中,不見了去。
“這——便是修仙之路?!蹦抢项^兒轉(zhuǎn)過身來,面色凝重的沖著洛寒道:“求者眾眾,一路劫難重重,可這最終得獲者又有幾人呢?”
洛寒想了想,頗為不解的追問道:“老丈,那若依你所說,這修仙修到最后卻都是死路一條么?——即便是躍到了甲板上也只能是難逃一死么?”
“不,他們?nèi)绻芏氵^了天劫,就會變成你我?!闭f著,那甲板上卻剩了一條被炸的渾身漆黑的大魚,猛地一下站起身來,變成了一個體型健碩的黑臉漢子來,他沖著兩人呲開大牙笑了笑,隨而轉(zhuǎn)身走進了船艙里去。
洛寒被驚的一愣,卻陡然聽得咔嚓一聲,那船猛然發(fā)出一聲炸響,緊接著就急劇的動蕩起來。那海面上也是大浪淘淘不斷的翻滾,那個剛剛跑進船艙的漢子也慌慌然跑了出來,手里拿著一柄魚叉,死死的盯著海面。
砰!
陡然一聲震天大響,那大船一下被拋上了半空,自那海面之下,驟然鉆出了一個紅發(fā)男子,立立然破浪而出,直襲而上!
咔嚓一聲,那船立時被打的粉碎,零零落落的化做了好大一片去,盡皆沉沉浮浮滿蕩在海面之上。
那老頭兒背負著雙手,與洛寒站在其中一處的碎片上,眼望著遠處那黑紅兩漢大相爭斗,緩緩的解釋道:“那船上黑魚便為仙道,海下紅魚為魔道,修仙與修魔疏道同歸,只是法徑不同而已,此間種種有靈之屬,也盡是奢望于此——但是他們卻全然不知,即便這一切,也僅是老奴我的一番幻化罷了!”那老頭說著衣袖一甩,洛寒眼前又是一陣白芒閃過。
隨而那汪洋大海,兩相惡漢,眾眾鷗鷺雜魚盡皆消散了去,在那身遭四處,僅有青竹白花,碎碎雜草而已……
“恩公,這方才所見便是那修仙的造化之路。”那老頭兒總結(jié)了一句,隨而道:“修化成仙本就是逆天而行,那層層往往無不劫難重重,非是道心通達之人所不及,非是機緣巧巧之遇所不能達。雖然那每進一層皆可獲得無上威能,或是飛天遁地,移山填海,或是長生不死,壽比千年??蛇@古往今來,得獲者又有幾人?道法常言。人立山巔自為仙,可誰又知,那巍巍山巔便是由那累累求仙之骨錯落而成?正所謂:凡間道,千萬重,修仙路,盡成空,這修仙二字,說的容易,但卻行之極難!”
“恩公,此番修仙迷途,老奴盡已說清,此間孰輕孰重,還請三思而慎之。若你仍想勘悟此道,老奴倒可助得一二——近日來我主仆二人,還要在此盤恒些時日,你若在修仙一途上,有所不惑,大可在月升之時,來此地尋我?,F(xiàn)下,時已不早,老奴這就先行退去了?!蹦抢项^兒說著,沖洛寒一禮,隨而身形一彎,漸落漸變,化成了一只通體灰白的老狐貍?cè)ァ?p> 洛寒被這老頭兒的一番話驚得頗生錯愕,還沒等完全醒過神兒來。就見那老狐貍沖他點了點頭,徑往林中奔了過去。就在那竹林之中,也正有一只通體雪白的銀狐,微微的抬起一只前爪來朝他擺了擺,隨而一沒其中。
一陣驚風來,吹得滿天霧氣消。
瑟瑟秋風,乍冷如刀,直把洛寒心中那個衣衫飄飄,凌空虛渡的仙人形象打了個七零八落,轟然破碎,這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應(yīng)對,只是空空然靜立風中,心亂如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