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夢-“胖姑娘”與食物
她一下被人認出來以后,好些竊竊私語就在那些顧愛名譽的婦人道伴里流動起來,后來“賣Y的蕩婦”和“社會的羞辱”這一類字眼被她們很刻意的響亮地說個不休,因此反倒使她抬起了腦袋。
這時候,她向同車的人用很有挑戰(zhàn)意味和膽大的眼光望了一周,于是一陣深遠的沉寂立刻又恢復(fù)了,大家全低著頭了,只有吳老板是例外,他用一種開心的神氣窺視她。但是不久,三個貴婦人的談話又開始了,有了這個“姑娘”在場,她們突然變成了幾乎是非常親密的朋友。覺得面對著這個毫無羞恥地賣身的女人,她們應(yīng)當(dāng)把有夫之婦的尊嚴(yán)身分結(jié)成一個團體;因為法定愛情素來高出自由愛情的頭上。
車頂孫良民的視線也不由得在朱滿玉身上停留的時間長了一些.......畢竟,他是光明正大的嘛......
三個男人看見陳和平,也由于經(jīng)歷的相似的一種本能彼此接近起來,用一種蔑視窮人的姿態(tài)談著錢財,于來偉先生說起島嶼國軍人使他遭到的巨大的損害,牲畜被虜和收獲無望造成的損失,用一種家資千萬的大家主的沉著態(tài)度,述說著這些災(zāi)禍不過只會使他困苦一年。而馬衛(wèi)東先生在棉業(yè)當(dāng)中很有痛苦的經(jīng)驗,已經(jīng)小心地匯了60萬大洋到大平原國作為隨時的應(yīng)急之用。至于吳老板呢,他早和中原的軍需當(dāng)局有過商量,向政府賣出了他酒窖里的所有的普通酒水,這樣就使得政府欠了他一筆非常之大的現(xiàn)金,他現(xiàn)在就打算到中原首府去取。
末后這三個男人都使出一個友誼的和迅速的眼色互相望了一下。各人的具體情況雖然不同,不過他們都是有錢的,他們都是右江工商業(yè)行會的成員,都是富豪得把手插到褲子口袋就會讓大洋清脆地響的,所以他們感到彼此都是弟兄。
車子走得很慢,弄到早上10點鐘還只走了十五六里。男人們在上坡的時候一共下車步行了三回,大家漸漸不放心了,因為本來應(yīng)當(dāng)在南部的一個大鎮(zhèn)子里吃午飯,現(xiàn)在眼見得非在黑夜是沒法子趕到的。所以到了車子陷到積雪當(dāng)中要兩小時才拉得出來的時候,看著那低凹地帶路上厚的讓人絕望的感覺,每一個人都去探索大路上的小酒店了。
吃東西的欲望一步一步增加,使得每一個餓了的人都是心慌的;然而沒有人看見一家飯鋪子,一家酒鋪子,因為本地的饑餓隊伍走過之后,又有島嶼國軍人就要開過來,所有做生意的人都嚇跑了。
先生們跑到大路邊上的農(nóng)莊里去尋找食物了,不過他們連面包都沒有找著,因為心下懷疑的農(nóng)人們,生怕那些一點什么也啃不著的潰敗的軍人們發(fā)現(xiàn)什么就用武力來搶什么,所以都隱藏了他們的儲藏品。
午后一點快到了,吳老板揚言自己的確感到肚子里空得非常厲害。大家久已是和他一樣感到痛苦的;這種不斷擴大的來自本能求食的強烈需求終于關(guān)上了他們的話匣子。
不時有人打哈欠了,另一個幾乎立刻就摹仿他;每一個人在輪到自己受著影響的時候也都在打哈欠了,不過卻隨著自己的個性和世故以及社會地位,或者帶著響聲張開嘴巴,或者略略張開隨即舉起一只手掩住那只吐出熱氣的大窟窿。
朱滿玉這時一連好幾次彎著身子,如同在裙子里尋找什么一樣。她遲疑了一剎那,望了望同車的人,隨后她安安靜靜挺直了身子。各人的臉上都是蒼白的和縮緊的。吳老板肯定的說道自己可以出一百塊大洋去買一只肘子吃。
他的妻子如同抗議似的做了一個手勢,隨后她又不動彈了。聽到說起亂花錢,她向來都是非常肉疼的,甚至于把有關(guān)這類的戲謔也當(dāng)成了真的,于來偉說:“我在事實上覺得不好受,為什么我先前沒有想到帶些吃的東西?”于是,每一個人都同樣埋怨自己了。
然而陳和平卻帶了一滿瓶土燒酒,他邀請大家喝一點;大家都冷冷地拒絕了他。
只有吳老板答應(yīng)喝兩滴,后來他在交還酒瓶子的時候道謝了:“這畢竟有用,這教人得點兒暖氣,可以騙著人不想什么吃的了。”酒精讓他高興起來了,他建議照著歌詞中小船上的辦法:分吃那個最肥胖的旅客。這種直接對著朱滿玉而說出來的隱語,是教那些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們感到有些刺耳的。
于是,并沒有人回答他;只有陳和平微笑了一下。兩個嬤嬤已經(jīng)不捏她們的念珠了,雙手籠在長大的袖子里不再動彈,堅定地低著眼睛,無疑地把上蒼派給她們的痛苦再向上蒼回敬。最后,是3點了,這時候,車子走到了一片漫無邊際的平原中央,看不見一個村子,朱滿玉終于不再遲疑,活潑地彎下了身子,在長凳底下抽出一個蓋著白飯巾的大提藍。
孫良民饒有興致從車頂看著這些人有趣的表情,同時視線還是在朱滿玉的身上停留的時間比較長一些......
朱滿玉她首先從提籃里取出一只陶質(zhì)的小盆子,一只細巧的銀杯子,隨后一只很大的瓦罐子,那里面盛著兩只切開了的子雞,四面滿是膠凍,后來旁人又看見提籃里還有好些包著的好東西,蛋糕,水果,甜食,這一切食物是為三天的旅行而預(yù)備的,使人簡直可以不必和客店里的廚房打交道。在這些食物包裹之間還伸著四只酒瓶的頸子。她取了子雞一只翅膀斯斯文文的搭配著小面包吃,小面包就是俄式面包的一種。
所有的眼光都向她射過來了,不久香味散開了,它增強了人的嗅覺,使得人們的嘴里浸出大量的口水,而同時腮骨的耳朵底下發(fā)生一陣疼痛的收縮。幾個貴婦人對這個“姑娘”的輕視變得更猛烈了,那簡直像是一種嫉妒心,恨不得想要弄死她,或者把她連著銀杯子和提籃以及種種食品都扔到車子底下的雪里去。
孫良民此時雖然除了視覺和聽覺,沒有觸覺更加沒有嗅覺和......但,他也有種想吃的感覺了......
不過吳老板卻用眼睛死死盯著那只盛子雞的瓦罐子。他說:“真好喲,這位夫人出來的時候比我們考慮得周到。有些人向來是什么都會想到的。”
朱滿玉抬頭向著他說:“您可是想吃一點,先生?從早上餓到現(xiàn)在是夠得受的。”他欠一欠身子:“說句真心話。我不拒絕,我再也受不住了。打仗的時候是打仗的樣子,可對,夫人?”末后,他向周圍用眼光歸了一圈接著說:“在這樣一種時候,遇見有人為自己幫忙是很快活的?!?p> 他帶了一張報紙,現(xiàn)在為了不至于弄臟褲子就把它打開鋪在兩只膝頭上,接著再從口袋里取出一柄永不離身的小刀,扳開它用尖子挑著一只滿是亮晶晶的膠凍的雞腿,他用牙齒咬開了它,再帶著一陣很明顯的滿意來咀嚼,使得車子里起了一陣傷心的長嘆。
但是朱滿玉用一道謙卑而甜美的聲音邀請兩個嬤嬤來分嘗她的便餐。她倆立即就沒有絲毫遲疑的接受了,在含糊道了謝之后,并沒有抬起眼睛就很快地吃起來。陳和平也沒有拒絕他身邊這位旅伴的贈與,他爽快的和兩個嬤嬤在膝頭上展開好些報紙,構(gòu)成了一種造型特殊的桌子。
幾張嘴不住地張開來又合攏去,吞著,嚼著,如狼似虎地消納著。吳老板坐在角兒上吃個痛快,一面低聲勸他的妻子也學(xué)他的樣子。她抗拒了好半天,隨后她肚子里經(jīng)過一陣往來不斷的來自本能的抽打,于是,她答應(yīng)了。這時候,她丈夫用婉轉(zhuǎn)的語句,去請教他們的“旅行良伴”是否允許他取一小塊兒轉(zhuǎn)給吳夫人。她帶著和藹的微笑說:“可以的,當(dāng)然,先生,”接著她就托起了那只瓦罐子。
這時,有人拔開第一瓶香檳酒的塞子了,這時候卻發(fā)生一件尷尬的事:只有一只杯子。于是只好在一個人喝完以后經(jīng)過拂拭再傳給第二個人。只有陳和平偏偏把嘴唇去接觸坐在身邊朱滿玉親手傳遞過來的酒杯上吮過還沒有干的地方,無疑地這是由于表示一種......這時候,于來偉兩夫婦和馬衛(wèi)東先生兩夫婦,受到這些吃喝著的人的圍繞又被食品發(fā)散出來的香味弄得呼吸急促,都簡直同受刑一樣只好熬受這類可恨的苦刑。
忽然間,馬衛(wèi)東廠長的青年配偶發(fā)出了一聲使得好些人回頭來望的嘆息,這位夫人她的臉色白得和外面的雪一樣了,眼睛緊緊的閉了,額頭往下低了:她仿佛已經(jīng)失了知覺。她的丈夫急得發(fā)癡了,懇求大家援救。
看到這個情況,每一個人都沒了主意,這時候,那個年長一些的嬤嬤過來扶著病人的頭,把朱滿玉的酒杯塞到病人的嘴唇縫兒里,使她吞了幾滴香檳酒。
于是那個漂亮的貴婦人又能動彈了,張開眼睛了,微笑了,并且用一種命在垂危者的聲音說自己現(xiàn)在覺得很好了。不過,為了教這種病狀不再發(fā)作,嬤嬤又強迫她去喝一滿杯香梹酒而且還說道:“這因為餓極了,沒有旁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