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眾人前面的街尾上,那個島嶼國軍官忽然露面了。他就站在那一望無際的積雪上面,映出身著軍服的細長蜂腰的側影,叉開雙膝向前走,這種動作是軍人們所獨有的,他們總是極力防護那雙仔細上了蠟的馬靴不讓它染上一點惡濁。
在幾個貴婦人近邊走過的時候,他微微欠一欠身子,用一種輕蔑的神氣望一望那幾個男人,他們呢,都保持著尊嚴簡直不對他脫一脫帽子,雖然吳老板下意識的做了一個像是去揭帽子的手勢。
朱滿玉這個時候連耳朵都是緋紅的了,那三個有夫之婦認為這個丘八從前之對待這個“姑娘”是很具有紳士意味的。然后現在她們偏偏在同著她散步的時候遇見他,因此都感到了一陣巨大的屈辱感。
這樣一來,接下來的時候大家開始談到他了,談到他的姿態(tài)和面貌了。馬衛(wèi)東夫人本認識很多軍官而且能用見多識廣的經驗來品評他們,這時候卻覺得這一個簡直不壞,她甚至可惜他不是國人,否則他可以做一個很漂亮的輕裝騎兵軍官,那將使得所有的女人一定因為他被弄得神魂顛倒。
一下回到了旅館里,大家都不知道怎么辦。甚至于遇到一些細微的事也說些尖酸的語句。晚飯是靜默的和短促的,末后每一個人希望利用睡覺去消磨時間,都上樓休息了。第四天,人人都帶著疲倦的面目和焦躁的心情走下樓來。婦人們不大和朱滿玉談天了。
一陣鐘聲傳過來了。那是附近山上的寺院為了一場祈福敲響的鐘聲。胖“姑娘”本有一個孩子養(yǎng)在遙遠的農人家里,她每年看不見他一回,并且從不對他記掛;不過現在想起這一個就要被人送去祈福的孩子,她心里對自己的那一個動了一種突然而起的熱烈慈愛,于是她堅決地要去參觀這一場活動。
她剛好出去,大家互相使著眼色,隨后就把椅子搬攏來,因為都很覺得終于應當有個決定。吳老板動了靈感,說道:他主張去向軍官提議,只把朱滿玉扣下來而讓其余的人都走。于是,魏禮平先生又負著這種使命上樓了,不過他幾乎立刻又下來。島嶼人原是認識人的本質的,他把他攆出了房門??诜Q在他的欲望沒有滿足的時候,他始終留著這班旅客。
這樣一來,吳夫人習慣性的市井下流脾氣爆發(fā)了:“畢竟我們不會老死在這兒。既然和一切的男人那么干,本來就是她的職業(yè),這個賤貨的職業(yè),我認為她并沒有權力來挑肥揀瘦的。我現在請教一下:在右江城里面她碰見誰就要誰,甚至于好些趕車的她也要!對呀,夫人,有好幾個趕車的!我很知道他們,他們有時候到我店里買他們喝的酒。今天遇著要給我們解除困難,她倒要撒嬌,這個拖著鼻涕的家伙!我呢,認為他很懂規(guī)矩,這個軍官。他也許空曠了很久,我們三個無疑都是可以被他賞識的。但是他并不那么做,而滿意于這個屬于公共的女人。他敬重有夫之婦哪。您揣想一下吧,他是占領者。只須開口說一聲“我要”。就可以用他的部下仗著蠻勁來抓我們?!?p> 其余兩個婦人都輕輕地打了一個寒噤。漂亮的馬衛(wèi)東夫人的眼睛卻又仿佛一下子發(fā)光了,她的臉色有點蒼白了,如同覺得自己已經被軍官用蠻勁抓住了一樣。
男人們本來都在另一旁說話,現在都走過來了,氣忿忿的吳老板表示想把“這個賤東西”的手腳縛起來把人給送過去。不過于來偉出身于三代都做過官,卻主張用巧妙手腕:“應當教她自己決定。”他說。
這樣一來,他們便開始發(fā)動陰謀了。
婦人們開始交頭接耳并且刻意的壓低了聲音,而且討論得普遍,每一個人發(fā)表了自己的見解,究竟那是很合身份的,尤其是為了說出最不順口的事情,這些貴婦人都找著了種種玲瓏的轉折,種種巧妙的動人口吻。語言上戒備得真嚴,一個局外的人可能是一點也聽不懂的。不過那層給上流婦人做掩護的薄薄的廉恥之感只蒙著表面,所以她們在這種放縱的冒險之中都是心花怒放的,都是實在快活得發(fā)癡的,都覺得正對她們的勁兒,把愛情和肉欲混在一塊兒,好像一個饞嘴的廚子正給另一個人烹調肉湯一樣。
故事到了這里真讓人覺得滑稽,快樂的心情自然而然地發(fā)生了。于來偉先生找著那些趣味略辛辣的詼諧,不過敘述得非常之好只教人微笑。輪到了吳老板,他發(fā)揮了三五段比較生硬的猥褻之談,大家都簡直不以為刺耳;后來他妻子粗率地發(fā)表的意見取得了全體的認可,她說:“既然那是這個‘姑娘’的職業(yè),為什么她可以拒絕這一個比拒絕另一個厲害?”和藹的馬衛(wèi)東夫人仿佛又開始想起自己若是處于羊脂球的地位,開始幻想起來:那么她拒絕這個軍官可以不及拒絕另外一個人厲害。
他們如同對于一座被攻的炮臺一般長久地預備包圍的步驟。每一個人都接受了自己將要扮演的角色,都接受了自己將要倚仗的論據,都接受了自己將要執(zhí)行的動作。他們決定如何去進攻,種種可用的詭謀和沖鋒的奇襲,去強迫這座有生命的堡壘在固有的陣地接待敵人。
然而陳和平總是待在一旁的,仿佛完全和這一次的事件無關。一種很深刻的行為,使得大家的頭腦都是緊張的,以至于沒有聽見朱滿玉正走進來。于來偉輕輕地噓了一聲,所有的眼睛都重新抬起了。她在跟前了,人們都突然不再發(fā)言,起初有某種尷尬心理阻止大家同她說話。于來偉夫人是比其余的婦人更熟悉于客廳式的兩面作風的,她向朱滿玉問道:“可有趣味,那一場祈福?”
胖“姑娘”依然是懷著感慨的,她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到場的人的面貌和姿態(tài)以及寺廟里本身的局面。她接著又說:“有時候,祈福是很有益處的?!?p> 一直到夜飯為止,那些貴婦人都高高興興對她顯出和藹的神情,目的就是除了向她勸告以外再增加她的信任心和服從性。
一下坐到飯桌上,大家都著手來做種種接近功夫。開初那是一陣有關于獻身的泛泛議論。有人舉出了好些古代的例子:從皇家的公主,至平民家中的普通女孩,她們用自己去換取和平和希望。這樣一來,一件件虛構的歷史又在這幾個不學無術的家資百萬的富翁的想象當中孵化出來了他們說及所有擒獲了征服者的婦女們,說她們把自己的身體做一種戰(zhàn)場,做一種征服的方法,做一種武器,她們用種種英雄式的愛撫戰(zhàn)敗了好些丑惡的或者可鄙的敵人,并且把自己的貞操犧牲于復仇和獻身報國。
這一切都是用一種適當的平和溫柔的方式敘述的,有時候還故意裝出一種極端感嘆的姿態(tài)去激起競爭心。
到末了,人都可以相信婦女們在人間的惟一任務,就是一種個人的永久犧牲,一種對于強橫的武人的暴戾脾氣不斷委身的義務。
兩個嬤嬤都像是什么也沒有聽見,完全墜入種種深邃的思念當中了,朱滿玉沒有說話。
整個下半天,人都聽憑朱滿玉去思索。不過本來一直稱呼她做“夫人”,現在卻簡單地稱呼她做“小姐”了,誰也不很知道這是為著什么,仿佛她從前在評價當中爬到了某種地位,現在呢,人都想把她從那種地位拉下一級似的,使她明白自己的地位是可羞的。
到了晚飯開始的時候,魏禮平先生又出現了,口里重述著上一天那句老話:“島嶼國軍官要人來問朱滿玉小姐是不是還沒有改變她的主意?!?p> 朱滿玉很是干脆地回答:“沒有,先生。”
不過在飯桌上,同盟解體了。吳老板說了三五句使人不大注意的話。每一個人都搜索枯腸去發(fā)現新的例子,然而卻什么也找不著,這時候,于來偉夫人也許忽然感到一陣泛泛的需要想對佛教尊敬一番,于是對那個年齡較大的嬤嬤問起佛教徒們生活中的偉大事跡。
有誰能知有好多個圣人做過的事,在我們看來都可以算是犯了重罪的行為;不過只要那都是為了佛陀的光榮或者為了人類的幸福,佛陀并不處罰而都赦免了這類的罪惡。
這是一種很有力的論據,于來偉夫人來利用它了。這樣一來,年老的嬤嬤對這場陰謀帶了一種巨大的支援,那或者由于一種默契,一種任何披著袍子的人最拿手的暗獻殷勤,或者簡單地由于一種湊巧的聰明的效力,一種可以受人利用的愚昧行為的效力。
以前,人都以為她是膽怯的,現在,她顯出她是膽大的、愛說話的、激烈的。這一個真沒有被決疑論的暗中摸索搞糊涂,她的主意像鐵一般堅硬,她的信仰心從不遲疑,她的良心毫沒有顧慮。她認為那些的犧牲很簡單,因為她本人若是接著了來自上蒼的命令,可以立刻去殺父母,并且在她的見解里,只要居心可嘉,絕沒有什么是可以使得那人們所信仰的不快樂的。于來偉夫人利用她這來自望外的同謀者的神權,如同根據這種道德公理做了一個注腳似的向她說道:“結局是判斷方法的標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