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夢-終結(jié)
時間來到了第六天,冬天的明亮太陽把積雪照成讓人目眩的了。遠(yuǎn)處一排排的樹木都被冰雪覆蓋形成了滿樹銀花,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爍著多色的光芒;而落光葉子的樹枝頭,則垂下了許多玲瓏剔透的銀條兒;枝頭的幾只喜鵲也陶醉于旖旎雪景之中,一動不動的停了許久,才瀟灑地飛起來,蹬落一片雪霰,然后便“”地歡叫起來;庭院中,十幾只麻雀蹦跳著,正在雪中覓食,偶爾機警地扭頭看看來往的人們。
那輛終于套好了的長途馬車在旅館門外等著,一大群或白或灰的鴿子從它們的厚而密的羽毛里伸著腦袋,亮出它們那種瞳孔烏黑的玫瑰色眼睛,穩(wěn)重地在六匹牲口的腳底下散步,向著牲口撒下的熱氣騰騰的糞里邊尋覓它們的營養(yǎng)物。
趕車的披上他的羊皮大衣,坐在車子頭里的坐位上安閑地銜著煙斗,所有的人全是喜笑顏開的,匆匆忙忙讓旅館里面的人包好為了在剩下的路程上去用的食品。
人們都只等候朱滿玉來就開車。
她終于出現(xiàn)了。
她像是有點不安定,不好意思,后來她膽怯地向她的旅伴們走過來,旅伴們卻在同一動作之下把身子偏向另一面,如同都沒有望見她似的。于來偉用莊重的神氣攙著他妻子的胳膊,使她遠(yuǎn)遠(yuǎn)地避開那種不清潔的接觸。
胖“姑娘”覺得心下茫然,停著不前進了,隨后集中了全部勇氣,她才卑屈地輕輕道出一聲“早安,夫人”,走到廠長夫人的近邊,那一個只用頭部表示一個倨傲的招呼,同時還用一種失面子的人的眼光望著。大家都像是忙碌的,而且離開她遠(yuǎn)遠(yuǎn)站著,仿佛她的裙子里帶來了一種骯臟。隨后人都趕到了車子跟前,她單獨地到得最后,靜悄悄地重新坐上了她在第一天路上坐過的那個位子。
大家都像是看不見她,認(rèn)不得她;不過吳夫人遠(yuǎn)遠(yuǎn)地用怒眼望著她,同時用低聲向她丈夫說:“幸好我不同她坐在一條長凳上?!?p> 那輛笨重的馬車搖晃起來,旅行又開始了。
開始,大家誰都不說話。朱滿玉不敢抬起頭來。同時覺得自己對于同車的人懷著憤慨,覺得自己從前讓步是受了委屈的,是被島嶼人的嘴唇弄臟了的,然而從前把她扔到島嶼人懷抱里的卻是這些同車旅伴的假仁假義的手段。
但是于偉來夫人偏過頭來望著馬衛(wèi)東夫人,不久就打破了那種令人難堪的沉寂。
“我想您認(rèn)得趙夫人,可對?”
“對呀,那是我女朋友當(dāng)中的一個?!?p> “她多么嬌媚喲!”
“真教人愛喲!是一個真正的出色人物,并且知識很高,連手指頭兒上都是藝術(shù)家的風(fēng)度,唱得教人忘了憂愁,又畫得盡善盡美?!?p> 馬衛(wèi)東和于來偉談著,在車上玻璃的震動喧鬧當(dāng)中偶然飛出來一兩個名詞:“息票——付款期限——票面超出額——期貨?!?p> 吳老板偷了旅館里的一副舊紙牌,那是在那些揩得不干凈的桌子上經(jīng)過五六年的摩擦變成滿是油膩的,現(xiàn)在他拿著這副牌和妻子斗著一種新式的打法。
兩個嬤嬤在腰帶上提起那串垂著的長念珠,一同在念叨著什么,并且她們的嘴唇陡然開始活潑地微動起來,漸漸愈動愈快,催動她們的模糊喃喃聲音如同為了一種祈禱的競賽,口中念著她們那種迅速而且不斷的模糊咒語。
陳和平仿佛墜入沉思了,沒有動彈。
在路上走過了三小時,吳老板收起了紙牌,他說道:“餓了。”
于是他妻子摸著了一個用繩子縛好的紙包,從中取出了一塊冷的牛肉。她仔仔細(xì)細(xì)把它切成了一些齊整的薄片兒,兩口子動手吃著。
“我們是不是也照樣做?!庇趤韨シ蛉苏f。有人同意了,于是她解開了那些為了兩家而預(yù)備的食品。那是裝在一只長形的陶質(zhì)罐子里的,罐子的蓋上塑著一只野兔,表示那蓋著的是一份野兔膠凍,一份美味的冷食,看得見一些凍了的豬油透在那種和其他肉末相混的棕色野味中間,像是許多雪白的溪澗。另外有一方用報紙裹著的漂亮的乳酪干,報紙上面印的“新聞”的大字標(biāo)題還在它的腴潤的表面上保留得清清楚楚。
兩個嬤嬤解開了一段滾圓的香腸,那東西的蒜味兒很重,陳和平把兩只手同時插進了披風(fēng)的兩只大衣袋,從一只衣袋里取出了四個熟雞蛋,從另一只里取出了一段面包。他剝?nèi)チ说皻と拥侥_底下的麥秸當(dāng)中,就這樣拿著蛋吃,使得好些蛋黃末兒落在他那一大簇長胡子當(dāng)中像是好些星星一般掛著。
朱滿玉在慌忙中起床的時候是什么也沒有打算的,現(xiàn)在望著這些平平靜靜吃東西的人,她氣極了,因為憤怒而呼吸迫促了。起初,那來自內(nèi)心的一陣陣騷動的暴怒使得她肌肉痙攣,她張開了嘴預(yù)備把一陣升到嘴邊的辱罵去斥責(zé)他們的行為,不過因為憤怒扼住了嗓子,她簡直不能夠說話。
沒有一個人望向她,似乎也沒有一個人惦記她。
她覺得自己被這些顧愛名譽的混帳東西的輕視淹沒了,當(dāng)初,他們犧牲了她,然后又把她當(dāng)作一件骯臟的廢物似的扔掉。于是她想起她那只滿是美味的提籃,那里面本來盛著兩只膠凍鮮明的子雞,好些點心,好些梨子和四瓶名產(chǎn)香檳酒,第一天通通被他們兇惡而貪婪地吃喝得干干凈凈。
最后,她的憤慨如同一根過度緊張的琴弦中斷了似的忽然下降了,她覺得自己快要哭了。她使出了驚人的努力,鎮(zhèn)定了自己,如同孩子一般吞住自己的嗚咽,但是眼淚也終于流淌出來了,潤濕了她的眼瞼邊緣,不久兩點熱淚從眼睛里往外流,慢慢地從頰部往下落,好些流得更迅速一些的眼淚又跟著來了,像一滴滴從巖石當(dāng)中濾出的水,有規(guī)則地落到了她胸脯突出部分的曲線上。她直挺挺地坐著,眼光是定著不動的,臉色是嚴(yán)肅而且蒼白的,她一心希望不至于有人看見她。
孫良民的視線跟隨著她那流下來的眼淚,感覺那每一滴眼淚里面似乎都包含著很多的很多的東西似的......
那小小的淚滴中仿佛是晶瑩剔透的,本來應(yīng)該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一種液體,在那一時刻,孫良民卻仿佛在其中看到了一個個世界,那小小的淚珠里面仿佛也蘊含了很多很多的人與事物...
不過于來偉夫人偏偏瞧出來了,用一個手勢通知了丈夫。他聳著肩膀仿佛就是說:“您要怎么辦,這不是我的過錯?!?p> 吳老板的夫人仿佛得勝似的冷笑了一聲,接著就低聲慢氣地說:“她是在哭她自己的恥辱?!?p> 兩個嬤嬤把剩下的香腸用一張紙卷好了以后,又開始來向著她們所信仰的念叨了起來。
這時候,陳和平正等著那四個雞蛋在胃囊里消化,他向?qū)γ娴拈L凳底下伸長著雙腿,仰著身子,叉著胳膊,如同一個人剛剛找著一件很滑稽的玩意兒一般因此微笑,末了他開始用口哨吹起了一首曲子。
所有的臉兒都變得暗淡了。這首當(dāng)時剛開始流傳起來的歌曲顯然使得同車的人很不開心。他們都變成神經(jīng)質(zhì)的了,受到刺激了,并且如同獵犬聽見了手搖風(fēng)琴一般都像是快要狂吠了。陳和平看出了這種情況,他的口哨就吹個不停了。甚至于有時候,他還輕輕地哼著好些歌詞: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礦
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梁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我的同胞
還有那衰老的爹娘
“九一八““九一八“
從那個悲慘的時候
“九一八““九一八“
從那個悲慘的時候
脫離了我的家鄉(xiāng)
拋棄那無盡的寶藏
流浪!流浪!
路上的雪凍成比較堅硬的,車子走得比較快了,經(jīng)過旅行中的好些慘淡的鐘點,在傍晚的時候顛簸晃動個不停,再后些時,車子里變成了黑暗世界,一直走到下一個城市為止,陳和平始終用一種猛烈的不屈不撓態(tài)度吹著他這種復(fù)仇意味的單調(diào)口哨,強迫那些疲倦而且生氣的頭腦從頭到尾地傾聽他的歌唱,去記憶每一句被他們注意節(jié)奏的歌詞。
朱滿玉始終哭著,并且不時還有一聲忍不住的嗚咽,在這歌詞的間歇中間在黑暗世界里傳出來。
######
“嘀嘀”.......
走過了一程又一程的山水,仰望著山頂,仍在云端。
直到有一天,孫良民回味著他趴在那聳立在平原的高處之時的感覺,這是初次接觸到了那未知世界的邊緣。
昨夜的夢已然知曉:那似曾相識的境況,那未知世界中的人們,他們都在等待什么,初次的接觸,卻給人以早已相識的感受,像是失散多年的親人,又像是夢中的舊情人,而自己,卻沒有絲毫想要逃避或是抗拒......
呵......原來,剝?nèi)ツ菍觽窝b,在厚厚的外殼下面,卻是自己那深深的渴望,渴望被愛,渴望被需要、被看見......那里面原來還有那么多的不被滿足的感受和不被認(rèn)可的失落.....也許,正是這些無名的限制反反復(fù)復(fù)傳遞過來的不可名狀的情緒,只為了在時機到來之時讓自己看得更加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