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盡快告別昨天，活好當下的還有“偉中”在黑木島上的團隊。
發(fā)生本地分包商施工人員從鐵塔上墜落致死事故之后，項目總監(jiān)李應龍飛到了黑木島上。
工程分包協(xié)議中對分包商的安全管理責任白紙黑字地提出了要求，死者又是個人違反規(guī)則，沒有正確使用雙鉤安全繩等個人防護用具而導致事故，李應龍一方面聲稱“偉中”的基本立場是如果死者家屬要因此事向公司索賠，鼓勵走法律程序，另一方面表示“偉中”可以在分包商賠償?shù)幕A上，基于人道主義增補慰問金。
死者家人淳樸，分包商竭力大事化小，善后并不難。但安撫完死者家屬，并不等于事情就此了結(jié)。
公司內(nèi)部問責了事故：亞太地區(qū)部的年度組織績效扣2分、印尼子公司總經(jīng)理和“爪哇移動”項目總監(jiān)上半年績效考核降一級、劉鐵上半年績效考核為“D”并且撤去區(qū)域項目經(jīng)理一職。
“偉中”的績效考核最初起源自美國“通用電氣”前總裁杰克韋爾奇的“活力曲線”，典型的精英主義和淘汰法則。他們以半年為一個考核周期，強制比例：
20%的人為“A”、40%的人為“B”、30%的人為“C”、10%的人為“D”。
打“A”的人群是公司一定要喂飽的“領頭羊”，他們升級快、每年的加薪幅度大、年度獎金比其他人高出一大截。
落在后面10%的人被打上的標簽是“不合格”。劉鐵的這個“D”，意味著他不僅被從區(qū)域項目經(jīng)理的崗位上“末位淘汰”，而且未來一年時間的升級、加薪、獎金都沒了影蹤，以他的個人職級來估算。損失數(shù)十萬，這個懲罰不輕。
至于對分包商的處理，李應龍把問題留給了緊接著空降而來的謝國林。謝國林剛落地黑木島兩天，李應龍就飛回了雅加達，那邊的壓力也不小。
謝國林決定了“二出宮”，第二次外派海外常駐時領到的首要任務是以項目副總監(jiān)的身份加入“爪哇移動”大項目組，負責“數(shù)字化交付”的變革推行。計劃沒有變化快，李應龍讓他先救火，到黑木島來把劉鐵下課后區(qū)域項目經(jīng)理的職責給兼了。
區(qū)域的工程進度已經(jīng)大大落后于項目計劃，加上致死事故，團隊士氣低落。
謝國林認為工程進度要想追上計劃，先得把分包商的問題給解決了。他拉著劉鐵、負責采購的史蒂文在劉鐵的房間討論。
謝國林問：“我昨天晚上研究分包商的情況，挺奇怪的。‘A公司’明顯資質(zhì)更好，和‘愛立信’、‘諾基亞西門子’合作多年，是優(yōu)質(zhì)分包資源?！瓸公司’的規(guī)模、實力要差多了。為什么我們當初只給了‘A公司’30%的工程份額，反而給了‘B公司’70%的工程份額？”
“B公司”是這次出了致死事故的分包商。
史蒂文回答：“‘A公司’報價高，又是‘愛立信’、‘諾西’的傳統(tǒng)合作伙伴，我們公司在黑木島這邊剛有大項目，他們對我們信心不足，承諾的施工隊數(shù)量偏保守?！瓸公司’價格低，和我們合作意愿強，配合度高，雖然實力弱一些，但可以培養(yǎng)?！?p> 他望了劉鐵一眼，補充：“謝總，這個是劉總和之前來支持的采購在項目準備階段定的，在采購委員會匯報通過的策略，當時我還沒有來?！?p> 謝國林看到史蒂文表情，覺得他補充這一句，似乎是表明自己有不同看法，但他沒有追問，只是交待：“你們別叫我謝總，叫老謝吧！”
他和劉鐵商量：“老劉，我仔細看了項目進度，我們現(xiàn)在延誤就延誤在‘B公司’這邊，‘A公司’最近進度比較快。分包協(xié)議中寫了，如果發(fā)生‘EHS’致死事故，我們有權中止合作，下一步我們調(diào)整分包商的份額，把大頭轉(zhuǎn)給‘A公司’做怎么樣？”
這些天，劉鐵“防守心態(tài)”更重，總是下意識覺得別人在責怪自己，第一反應總是“辯駁”。
他條件反射地表達疑慮：“老謝，我們項目經(jīng)理權力沒有那么大，公司防腐敗，調(diào)整份額要采購委員會集體決策，比較麻煩?！瓵公司’貴，如果重用他們，我們的項目成本又要被拉高了！而且，他們和我們的競爭對手關系好，不一定愿意加大在我們這邊的投入?！?p> 謝國林外表忠厚，內(nèi)心堅定：“老劉，你講的這些都不是絕對的吧？第一，平時沒事調(diào)整份額有腐敗嫌疑，是比較敏感，但現(xiàn)在是‘EHS’事故觸發(fā)的，采購委員會為什么不能同意？我的訴求是要么調(diào)整份額，要么按協(xié)議中止和‘B公司’的合作，馬上引入新的分包商！”
謝國林接著說：“第二，項目這么延誤下去拉高的成本你們算過沒有？我們可以找項目財務算算，按這個進度，倉儲積壓的成本、回款延遲造成的資金成本、自有員工的人力成本、將來可能被客戶罰款的成本、等等有多少？第三，‘爪哇移動’一期是我們獨家中標，其它運營商這段時間有項目給競爭對手嗎？競爭對手在這片區(qū)域有工程給‘A公司’做嗎？你們了解過沒有？”
史蒂文回答：“出事之后我想我們可能會按照協(xié)議中止與‘B公司’合作，我趕緊去了解了其它分包商資源的情況，現(xiàn)在找新的分包商確實難度大，但‘A公司’的施工隊資源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謝國林點頭，多問了一句：“史蒂文，你對之前的分包策略有什么不同看法嗎？”
史蒂文說：“我來了之后了解這邊的情況，‘A公司’的價格其實不算高，和他們以前給‘諾西’、‘愛立信’做的價格是差不多的。他們承諾的施工隊數(shù)量偏保守，是基于我們壓價壓得有點大。我感覺‘B公司’一開始對項目的判斷有些太樂觀了，他們的低價對他們自己也是個坑。”
謝國林仍然盯著他，似乎知道他心里還有話，史蒂文猶豫兩秒鐘，大膽表達：“我認為‘A公司’是這個區(qū)域最優(yōu)質(zhì)的分包商，我們更要和他們建立更好的合作關系?！畟ブ小谶@個區(qū)域是新玩家，如果將來在這個區(qū)域有項目和競爭對手競爭，分包商資源的競爭也是很關鍵的！我們不應該避著競爭對手的傳統(tǒng)合作伙伴，更應該利用大項目的機會去搶奪他們的資源?！?p> 在這個行業(yè)的市場競爭中，供應鏈的競爭也是重要的。大型“交鑰匙項目”包括土建實施，項目的交付進度、交付質(zhì)量和交付成本與分包商施工隊的數(shù)量、質(zhì)量密切相關。在同一個區(qū)域，如果客戶把合同給了不止一家設備商，大家同時開工，就會去比拼進度，就會去爭奪有限的優(yōu)質(zhì)分包商資源。
謝國林對史蒂文有此見解感到意外，他認真看了看這位長得像謝霆鋒，耳朵上一個耳釘?shù)鸟R來西亞華裔，問：“史蒂文，你進公司多久了？”
“一年?！?p> 他贊許地說：“老劉，史蒂文很有狼性啊！既看得到茍且，又看得到遠方！”
劉鐵仍是愁眉苦臉樣子：“這個時候調(diào)整分包商的份額，會不會風險有些大?。慨吘埂瓸公司’從一開始就是按照70%份額的工程量準備的施工隊，準備更充分?！?p> 謝國林說：“老劉，你不覺得現(xiàn)在的情況，如果我們還死靠著‘B公司’，風險更大嗎？施工隊資源和施工隊產(chǎn)能是兩回事，他們進度搞不掂，隊伍素質(zhì)值得懷疑。我們不趁著現(xiàn)在他們出了死人的事故，借著必須要處罰的機會趕緊申請調(diào)整，過兩個月就真被他們套牢了！”
“老謝，我已經(jīng)下課了，你定吧！過兩個月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p> 謝國林真誠地望著劉鐵：“老兄弟了，我們先一起把進度趕上去。我跟李應龍溝通好了，你熟悉情況，先在這邊干著。這兩個月算是和我工作交接，之后干什么我們再討論?！?p> 他轉(zhuǎn)向史蒂文：“史蒂文你準備匯報材料，我們盡快匯報！還要去和兩家公司溝通?！?p> 史蒂文效率很高，第二天就準備好了匯報材料。
謝國林看了很滿意，材料中講清楚了此次調(diào)整的來龍去脈、調(diào)整后項目成本變化的初步測算，建議的新方案是60%的份額給“A公司”、30%的份額給“B公司”，預留10%的份額根據(jù)下一階段的質(zhì)量、進度評分獎勵給表現(xiàn)好的分包商。
史蒂文一邊約了采購委員會的匯報時間，一邊約了“A公司”的人，他要在匯報之前帶謝國林去“A公司”考察一次。
劉鐵本來要跟著一起去，臨出門的時候電話響了。他接完電話，對謝國林說：“老謝，‘站點獲取’出麻煩了！‘B公司’的人打電話給我，講市內(nèi)有幾個站點的業(yè)主突然變卦了，不同意我們施工，要求增加一次性補償費?！?p> 電信運營商建造無線基站需要獲取相應位置的土地、樓頂?shù)鹊氖褂脵?，需要和土地、房屋的業(yè)主達成一致，簽訂租賃合同。這個取得站點使用權的活動過程被稱為“站點獲取”?！白ν垡苿印表椖康暮贤姓军c獲取的責任在“偉中”。
老謝問：“變卦？他們之前沒和業(yè)主簽合同嗎？”
“之前談得差不多了，正準備簽合同，業(yè)主突然說要把一次性補償費提高差不多50%，幾個站點的業(yè)主同時提，可能串通好的。要么我不和你們?nèi)ァ瓵公司’了，我先處理這個事情?！?p> “你咋處理？”
“我和分包商的人買點鮮花、水果去和業(yè)主點對點溝通，問清楚他們的顧慮在哪里？實在不行就考慮換到其它候選站點，反正不能再加錢了！”
謝國林和史蒂文去了“A公司”，老謝以“偉中”新一任項目經(jīng)理身份拜訪了“A公司”的老板，“A公司”的老板親自展示了他們過去為“諾西”、“愛立信”做的漂亮工程，老謝親自演示了“偉中”的業(yè)務前景以及最新的“數(shù)字化交付平臺”。原計劃1個小時的拜訪，雙方愉快地聊了整個下午。
考察結(jié)束，一行人緩步走到車前，本地司機已在車里候著，史蒂文拉開后門鉆了進去。
老謝一副依依不舍樣子，小聲問身旁的“A公司”的老板：“關于市區(qū)內(nèi)的站點獲取，你有沒有有能力的朋友幫忙？”
“A公司”的老板心領神會，胸有成竹地說：“我在政府、警方都有一些好朋友，還有很好的律師，噢！我在這個島上長大，認識一些黑社會的人?！?p> 謝國林又說了一次“再見”，這才進到車里。
等車開動，他告訴史蒂文：“我們盡量把市區(qū)內(nèi)的站點調(diào)整給‘A公司’，和業(yè)主的溝通讓他們?nèi)ヅ?。老劉是個實在人，但我們幾個外國人去摻和業(yè)主溝通事倍功半。這個老板一看就是知道里面套路的，估計是在島上走黑道白道都不會吃虧的人。”
回駐地的路不近，一直連軸轉(zhuǎn)的謝國林有些倦，閉眼休息了一會兒。
他醒來發(fā)現(xiàn)還在路上，回頭看見史蒂文精神旺盛的樣子，饒有興趣地聊天：“史蒂文，你是畢業(yè)之后就進了‘偉中’的嗎？”
史蒂文答：“我看起來沒有那么小吧？我在吉隆坡一個系統(tǒng)集成公司做了兩年采購之后才進‘偉中’的。”
“你能有多大？85后吧？”
“是的，不到三十?！?p> “你怎么會來‘偉中’的？”
“我本來是想去‘蘋果’的，面試沒通過，然后來面試‘偉中’，很順利地過了。當時想法是來‘偉中’工作幾年，讓簡歷變得漂亮些，再去面試‘蘋果’?！?p> 三個星期之后，黑木島上形勢終于向好。
“偉中”借事故處罰的機會調(diào)整了兩家分包商份額和地盤劃分，他們沒有以此為條件壓“A公司”的價格，“A公司”樂于吃下新的蛋糕；“B公司”自己出了事故，按協(xié)議該中止合作，他們清楚自己力不從心，沒有消極對待調(diào)整，而是打算努力保住30%的份額，爭取10%的預留獎勵份額。
大項目組空降了一個供應鏈專家，幫助他們梳理物流、倉庫的問題，加上“做一天和尚兢兢業(yè)業(yè)撞一天鐘”的劉鐵，加上越來越像島上原住民一樣熟悉當?shù)丨h(huán)境的史蒂文，工程進度盡管還沒有趕上初始項目計劃，好歹人力資源與項目計劃、貨物與項目計劃的匹配度越來越好，產(chǎn)能在穩(wěn)步提升。
那天夕陽快要入海的時候，謝國林讓劉鐵帶他去海神廟看看。黑木島旅游資源豐富，但謝國林來了一個月無暇多看一眼。他并不是真想去看落日，而是想和劉鐵聊聊未來。
海神廟始建于五百年前，在海邊懸崖上。每天漲潮時巖石被海水包圍，神廟孤單在海里，退潮時它才與陸地相連，可以上去一窺究竟。
兩個男人并沒有走近神廟，他們在岸邊高處望著掛在印度洋天際的夕陽，眼睛里滿是火紅，沉默著。
劉鐵先開口說話：“總算感覺項目有希望了！你來之前，我真的是孤立無援的感覺?！?p> 兩個人認識多年，謝國林問一句：“比在伊拉克時還要痛苦？”
“老謝，伊拉克不痛苦?。∧菚r候剛打完仗，競爭對手沒敢回伊拉克，我們是獨家供應商，和客戶關系很好，雖然生活環(huán)境艱苦一點，但是什么事情都能順利做下去，那時候你和錢旦在地區(qū)部給我下業(yè)務目標，我每年都是百分之一百二十達成吧？！事成人爽，并不痛苦?！?p> “那你安心在這邊干下去？既然感覺項目有希望了，那么我們一起，再事成人爽一把！”
“不是我安心不安心的問題，在這邊干下去，李應龍不會放過我吧？我上半年背一個‘D’，調(diào)動也難，可能和你交接完之后就只有離開公司了?！?p> “不至于，你知道不知道這次老李是保了你的？”
“他保我？他早看我不順眼了！”
“他一直是那個風格。領導有幾種，最糟糕是對外軟、對內(nèi)硬，對外部唯唯諾諾，愛惜羽毛，對兄弟們苛刻；最苦命是對外軟、對內(nèi)軟，在外面被別人蹂躪，對內(nèi)部不敢管理；最剽悍是對外硬、對內(nèi)軟，在外面見神踩神、見鬼殺鬼，在內(nèi)部和兄弟們嘻嘻哈哈，自己還有本事活下去；老李是內(nèi)外都硬，他對兄弟們要求高、整天罵罵咧咧，在外面拍著桌子護犢子，一年手機都要拍壞兩部。”
“是嗎？”
“他大罵機關官僚，對一線支持不夠，說兄弟們太累，顧得了頭顧不上尾。你以為我是怎么過來的？被他罵過來的！你們這‘EHS’事故出的，地區(qū)部年度組織績效扣2分，領導一看今年地區(qū)部績效排名要比不過歐洲了，氣瘋了，問責的時候一心要開除你。老李堅持末位淘汰可以，但不是開除，而是從項目經(jīng)理崗位上末位淘汰，換個合適崗位將功贖罪。”
劉鐵沉默不語。
謝國林接著說：“你調(diào)動去別的地方確實風險高，上半年背了一個‘D’，下半年在新地方可能不夠時間做出成績，如果年度再打一個‘D’，就真廢掉了！你留下來負責我們的計劃控制、質(zhì)量管理等，幫我?guī)П镜匦聠T工，然后我們一起在項目中踐行‘數(shù)字化交付’，為公司積累新打法的經(jīng)驗，事成人爽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我和老李都了解你的情況，只要你下半年有貢獻，年度績效考評絕對不會黑你！”
魯迅先生說“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偉中”這群人各有各的悲歡，但有一個大家共同認可的基本價值觀，就是“事成人爽”。一個人要想在公司活得爽，必須先做成事，做出績效是所有物質(zhì)回報和精神回報的基礎。
劉鐵欲言又止。
謝國林心里一動，問：“你是不是已經(jīng)找好下家？決定離開公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