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希賢還要發(fā)作,卻被趙黍牢牢按住,他對梁朔言道:“我不過是一介符吏,梁公子既然是崇玄館高第,身負眾望,不妨讓我們領略一番仙家妙法,也好震懾匪類?!?p> 梁朔總是一副閑適散淡的模樣,語氣輕淺:“剿匪諸事,梁某無心過問,皆由韋將軍主持。境域之內(nèi)有妖邪出沒,便是你等職責。倘若真有難以應付之敵,再來與我說?!?p> 就見這位梁公子輕搖麈尾,身下竹榻緩緩飄起,堂外走來四名蒙面佩劍的侍女,扶著輕如鴻毛的竹榻離去。
梁朔離開后,郡府內(nèi)一時無語,羅希賢余怒未消地還劍入鞘,王郡丞趕緊勸眾人落座,然后叫手下書吏將星落郡地圖懸掛起來。
“星落郡下轄十三縣,目前已知有三座縣城被賊寇占據(jù),當?shù)亻L官亦被襲殺。另有四縣賊寇妖邪橫行,當?shù)乜h城只能緊閉門戶,以求外援?!蓖蹩へ┫虮娙酥v述目前狀況:“剩余六縣,包括治所鹽澤在內(nèi),都發(fā)現(xiàn)有賊寇在鄉(xiāng)間出沒?!?p> 星落郡背山面海,兼有五金礦藏和魚鹽之利。南方內(nèi)海之濱設有港口,可供大船停泊,往來販運貨物。北方蟠龍山高聳入云,并無通行道路,歷來鮮有北疆戎狄翻山南下,堪稱天險。
如此地利,要是經(jīng)營得當,關鈔稅課自然少不了,官任此地升遷有望,雖然是邊地郡縣,卻不是什么苦寒之所。
韋將軍看了一眼地圖,望向王郡丞:“目前賊寇有多少兵馬?”
王郡丞示意書吏遞上一份匪患邸報:“本郡賊寇數(shù)目估計不到十萬,但其中多數(shù)是被赤云都亂黨、啖睛山民與強盜裹挾伙同的平民。只是赤云都另有數(shù)十名左道妖人附從,而金池、銀潭兩縣,傳聞有成群妖物出沒,這當中數(shù)目,下官實在難以核定?!?p> 十萬賊寇,這個數(shù)目其實不算多。須知天夏朝末年的戰(zhàn)亂,流民義軍跨州連郡動輒百萬計,其中多數(shù)都是烏合之眾,甚至不乏隨軍流浪的老弱婦孺。十萬賊寇真敢與朝廷官兵陣前廝殺的,未必能有一萬,而且兵甲錢糧、操訓整備,賊寇也不能與朝廷大軍相提并論。
“聽說朝廷此番調(diào)集了三萬兵馬?!蓖蹩へ┥扉L脖子,略帶緊張地問道:“可是從將軍提前送到的錢糧度支簿冊來算,似乎不到三萬兵馬所需。還是說尚有后軍在路上?”
韋將軍放下軍情邸報:“我只帶來了九千五百人?!?p> 王郡丞心里咯噔一下,要不是眼前還有旁人,恐怕已經(jīng)開始痛罵東勝都了。
就算清楚華胥國軍中有吃空餉的狀況,可是向上報備的三萬兵馬,結果來了不到一萬人,王郡丞腦漿子都要沸騰了!
看見王郡丞復雜目光,韋將軍有幾分慚愧:“本將軍也盡力爭取了,這里面有四五百人還是我自家部曲……具體錢糧度支,王大人就按實到人數(shù)算就好。那兩萬兵馬的糧餉,我還沒出發(fā),東勝都就已經(jīng)分好了?!?p> 趙黍聞聽此言,心想東勝都的貴人還真是不忌諱,連剿匪都要吃空餉,也難怪赤云都能夠盤踞蒼梧嶺不被消滅了。三萬人吃兩萬人的空餉,這剿匪快被做成生意了。
環(huán)顧在場館廨修士,他們基本對此充耳不聞,羅希賢還在那里生悶氣,也不說話。
至于王郡丞,趙黍看他都快崩潰了,本來星落郡匪患發(fā)展如斯,他的未來仕途早就斷了,哪怕賊寇被剿滅一空,這功勞也落不到他頭上,未來不被扣一個“牧民不力”的罪名、收監(jiān)候斬就算祖上積德了。
“另外還有一事?!表f將軍環(huán)顧堂內(nèi)眾人,語氣沉重:“朝廷有令,限一年內(nèi)剿滅賊寇,一年之后若不見功,用不著朝廷派人來問罪,本將軍自會向南伏劍?!?p> 一年聽著不短,可是韋將軍麾下不過萬人,星落郡賊寇熟知本地境況,要是回避大軍鋒芒,甚至躲進地勢復雜的蟠龍山中,拖個一年半載不成問題。
這話不可謂不悲壯,可在場館廨修士也沒有多少回應,畢竟朝廷真要問罪,也是找這位韋將軍。朝廷就算要追究修士,難不成還要將在場所有館廨生都抓起來?雖然他們不全是梁朔那樣的世家出身,但攏起來也不可小覷。何況法不責眾,真要問罪,也就是韋將軍一人。
哦,或許還要算上快哭出來的王郡丞。
“鄙人在此拜托諸位了?!表f將軍站起身來拱手揖拜,身上甲片磨得索索細響。
“分所應當、分所應當?!蹦魏沃挥幸恍┎幌滩坏幕貞?p> 韋將軍與王郡丞對視一眼,各自心中都有難言之苦。可王郡丞忽生靈感,連忙起身來到趙黍面前:“趙符吏,我記得就是你們懷英館抓住那個左道妖人丁茂才的吧?您是否還有計策?不妨說來聽聽?”
相比起就知道張揚擺譜的崇玄館,以及其他沒法指望的館廨,懷英館幾乎是王郡丞眼下唯一的救命稻草。想到近來懷英館通過販售香料,幫郡府解決了銀錢短缺的難題,王郡丞已經(jīng)習慣有難事就找懷英館。而他還清楚,懷英館里羅希賢是正使,可真正能處理繁難事務,還是要找眼前這位“一介符吏”。
趙黍被王郡丞那熱切目光盯得微微一怔,他看了羅希賢一眼,對方好似有些不情愿地點頭。
“那我就唐突幾句。”趙黍從懷里摸出那柄三角令旗,起身道:“前幾天我在井獄邊上,又逼問了丁茂才一番,已經(jīng)確認這種法器是赤云都新近煉制,能夠傳遞消息的‘罡風驛旗’。”
“等等!”韋將軍震驚道:“你是說這些賊寇妖人能憑此令旗傳遞消息?”
身為統(tǒng)帥大軍的將領,焉能不知消息傳遞在軍事上何等要緊?過去五國大戰(zhàn)中,雖然也有各種傳遞軍情急報的術法手段,但往往不易施展,哪怕是紙鶴傳書,修為高低也決定了紙鶴所能飛遞的距離。
市井小民往往不知天地廣大,只有統(tǒng)兵將領才會明白,十里、百里、千里,可不是簡單的數(shù)目漸增,與之牽連的行軍日程、后勤給養(yǎng)、軍情戰(zhàn)況,往往會隨著距離延伸而發(fā)生巨大變化。
此刻聽說賊寇手中有這種傳遞消息的法器,韋將軍的感覺不亞于驚雷劈中腦門,渾身激靈。
“沒錯,但此物經(jīng)我檢驗,應該只限于星落郡一帶能夠施用?!壁w黍說道:“這柄‘罡風驛旗’,重點在于罡風。我了解到赤云都在蟠龍山西段有一處云巖總舵,地勢頗高,或許就是借助彼處特異,設有法壇,上接罡風,借風驛傳。所謂‘一如告命、風火驛傳’,雷法之中也有類似術法,但那需要行法之士召請風火驛吏、焚表傳書……”
“先不提術法!”韋將軍打斷道:“也就是說,賊寇當中的妖人只要持有令旗,便可充當斥候探子,隨時將消息傳回云巖總舵?”
趙黍點頭說:“確實如此,但傳遞的消息不可能太長。”
韋將軍難掩驚色:“能傳遞消息就夠了,哪怕十字以內(nèi)都足以扭轉戰(zhàn)局,用不著千言萬語!”
趙黍轉念一想,此話倒也不差。
就見韋將軍表情凝重,一言不發(fā),王郡丞問道:“難道就沒有辦法解決么?”
趙黍搖頭說:“若非僥幸,我們懷英館也沒法拿下丁茂才,也就不知道他們還有這種法器。除非能攻上云巖總舵,否則無法斷絕赤云都修士往來傳遞消息。但要是能攻上云巖總舵,那事情還真就簡單了?!?p> 韋將軍眼神一變:“或許我可以去請梁公子出手,哪怕云巖總舵位處山中,地上步騎兵馬難以進攻,可仙家將吏卻不受險阻?!?p> 趙黍沉思道:“興許可以,但我從那丁茂才口中得知,云巖總舵也有術法禁制守護,貿(mào)然強攻未必能成。而且云巖總舵周圍縣鄉(xiāng)早已被賊寇盤踞,萬一進攻不成,反倒失陷其中,那朝廷大軍想要救援也不可得了?!?p> 韋將軍來回踱步,他比別人清楚,崇玄館那幫務虛慕玄的世家子弟,指望他們?nèi)ッ半U深入敵陣,是絕無可能的。哪怕在過去,館廨制度尚未完善,軍隊征辟的術者修士,也比重甲精騎更金貴,不可能拿去隨意犧牲。
“難道一點辦法都沒有?”王郡丞感覺自己生命在一點一滴地流逝,若是一年之內(nèi)不能戡平匪患,他也別想混下去了。
“我覺得倒不然。”趙黍說道:“韋將軍所顧忌的,不正是賊寇分散,以避朝廷大軍鋒芒嗎?可若真是散兵游勇還好,但云巖總舵不恰恰是賊寇中樞所在?既然有明確目標,那便朝著它穩(wěn)步推進便是。遇賊殺賊,遇城克城,將賊寇亂黨逼得無處可退,要么繳械投降,要么與朝廷大軍正面硬拼?!?p> 韋將軍腳步一頓,其實這就是他心中所想,因為他用兵治軍一向穩(wěn)重平實,這才被朝中貴人選定為剿匪將領。只是沒想到這位館廨出身的修士,與自己不謀而合,掃去他心中幾分陰霾。
“趙符吏這話說得稍顯輕松了。”可韋將軍還是更加穩(wěn)重,他指著地圖上幾處:“不說漫山遍野的賊寇,還有這難覓蹤影的妖邪,可不是我麾下將士能對付的?!?p> 趙黍想了想:“如今我們對星落郡出沒的妖邪尚不明確,我也不好下定論。但要是朝廷大軍真的撞上妖邪,也并非毫無抵御之力。”
“哦?不知趙符吏有何妙法?”
韋將軍也是經(jīng)歷過五國大戰(zhàn)的,在他印象中,這些行持術法的修士,或是祭出法寶,興風作浪、飛火落雷,或是開壇作法,召請仙家將吏兵馬,與敵方修士相斗。要是劍客武夫之流,或許能在亂軍交鋒中斬殺大將。
可但凡能做到以上這些,通常不會是區(qū)區(qū)一介符吏。
趙黍回答說:“我是沒有梁公子那樣的本事,請不來仙家將吏。可我的術法興許能夠幫到眾多將士,比如把抵擋刀劍飛矢的符咒加持在將士身上,”
韋將軍笑道:“類似術法我也見過。只是符咒何其珍貴?即便趙符吏手上有多余的符咒,給軍中一些將校佩戴在身就算不錯了?!?p> “要是我有上千道符咒呢?”趙黍問。
這話一出,不光韋將軍愣住了,在場眾人都像看怪物一般盯著趙黍。
韋將軍旋即搖頭發(fā)笑:“趙符吏,軍中無戲言。哪怕你是館廨修士,也不該此時捉弄本將軍?!?p> 趙黍回味一下,自己剛才的話也猖狂了些,于是轉而言道:“不如這樣,請將軍給我調(diào)派數(shù)百兵士,我給他們配發(fā)符咒,操訓時讓將軍檢驗過目,這樣可好?”
韋將軍眼睛一瞇:“我給你五百步卒,十天內(nèi)能否配足符咒?”
“不用十天,三天就行?!壁w黍回答道。
“好!”韋將軍難得有幾分期待:“若是趙符吏真能做到,本將軍親自為你記功!”
在旁邊聽到這話的羅希賢心中百味雜陳,原本他才是懷英館正使,方才被崇玄館梁朔奪了風頭不說,現(xiàn)在趙黍又頗受賞識,這樣下去,剿匪功績要記在誰的頭上?
“韋將軍!”羅希賢趕緊起身:“我愿意親自前往金池、銀潭兩縣偵察妖邪動向!”
“哦?”韋將軍又是一喜,他本來就覺得館廨修士使喚不動,現(xiàn)在有人挺身而出,那簡直比過年還喜慶!
“這樣,我也給羅公子你撥五百兵馬,供你調(diào)度?!表f將軍知曉羅希賢是當朝大司馬之子,不敢輕忽,指著地圖說道:“你就沿海岸一路往東北偵察,若是遇見劫掠鄉(xiāng)間的賊寇匪盜,就地殲滅不必回稟,切記不要追擊太遠。去往金銀兩縣時,同時摸清當?shù)厥欠襁€有堅守堡寨的百姓。遭遇成群妖邪,不要與之硬拼,若有堅城厚壁,務必要就地固守,以待援兵?!?p> 羅希賢要的就是在沙場上真刀真槍的殺伐功績,他聞言大喜,哪怕只有五百兵馬,也是從無到有的飛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