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保大四年、金天會二年七月,耶律大石到達可敦城之后,身邊很快聚集起一支頗具實力的兵力。金天會七年,耶律大石開始向南用兵,一度攻占金國在漠北設立的兩座衛(wèi)所。
面對耶律大石的威脅,金國朝廷決定向漠北用兵,金天會八年、南宋建炎四年,完顏宗翰在云州調兵遣將,派耶律余睹率軍兩萬進攻可敦城。
耶律大石是契丹皇族,耶律余睹也是契丹皇族,天會八年耶律大石在可敦城稱王已久,在周邊部落人望很高,完顏宗翰派耶律余睹前去平定這股最后的遼軍,其實很擔心耶律余睹到了可敦城就歸附了耶律大石,畢竟當年昏君天祚帝逼反了耶律余睹,現(xiàn)在遼主換人了,耶律余睹回歸祖國也不是不可能。
為了防止耶律余睹降遼,完顏宗翰在耶律余睹出發(fā)前將其一家人遷到上京會寧府監(jiān)視居住。
很多人不理解,既然金國如此不信任耶律余睹,為何還要重用他去對付耶律大石,金國自己的名將完顏宗翰金兀術這些人隨便挑一個去西北作戰(zhàn)不就行了嗎?
直到有一天我我買了一張3D版的中國地圖,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秘密:從金國到草原雖不遠,但路途極其難走。
中國是個雄偉壯麗的國家,從西到東有許多崇山峻嶺。從新疆開始橫亙著阿爾泰山、祁連山、賀蘭山、陰山、燕山、大興安嶺六座大型山脈,而把六座山脈的北側沿邊畫成一筆畫,就構成了我們中學歷史課本中最熟悉的古代封建王朝的北部疆域,鼎盛漢朝缺了大興安嶺,鼎盛明朝缺了阿爾泰山,唐朝和清朝能能將兩端合圍,北宋啥也沒有。
疆域線以南,是中原王朝興盛時能穩(wěn)定控制的領土,但疆域線以北,除了大清以外歷朝歷代都無法控制(給大清點贊)。耶律大石所在的可敦城位于今蒙古國中部,與首都烏蘭巴托同屬于色楞格河平原,在肯特山以西杭愛山以東。
金國雖然占據(jù)了中國北部,但依然在大興安嶺、燕山、陰山三座山的南側,如果金國想要征伐可敦城,大概有三條路可以走:
一、從大興安嶺北部穿過呼倫貝爾大草原西征;
二、從東京遼陽府穿過燕山和大興安嶺之間的遼河平原和錫林郭勒大草原北進;
三、從云州穿越陰山山谷接著再穿越大漠北進。
從地理上看,從云州出發(fā)中間要穿越大漠路最難走,但另外兩條穿越草原的路上卻分布著大大小小無數(shù)個韃靼部落,這些韃靼部落與同為游牧民族的契丹人習俗相同語言相似,是近親。
是近親的意思就是跟金國不對付,一旦金軍深入草原腹地,隨時隨地可能挨打。路途遙遠,主力遇襲尚可防守反擊,運糧隊如果遇襲,金軍只能敗退。
所以金軍要打可敦城,只能走最難走的大漠。
但問題又來了,金軍想穿過大漠,卻不認路。當年天祚帝多次逃入夾山,就是因為金軍不認路所以不敢追擊,茫茫大漠綿延千里,金軍將領中又沒有霍去病那種神仙,想攻打可敦城只能依靠原遼國將領。
與金國朝廷互相猜疑的耶律余睹就這么率軍出征,金天會九年秋,耶律余睹終于穿越了大漠來到可敦城,然而此時可敦城已經(jīng)成了一座空城,耶律大石已經(jīng)率部西征。耶律余睹在可敦城一無所獲,路途遙遠后勤又難以為繼,沒過多久也退兵回到云州。
先說說耶律余睹,這位由遼入金的宗室將領回到云州之后考慮到自己越來越不受信任,難免會遭不測,于是秘密謀反,但很快被人告發(fā)。耶律余睹帶著兒子逃入西夏,西夏吸取了北宋滅亡的教訓,拒不接納耶律余睹,無奈之下耶律余睹又逃往北邊的韃靼部落。韃靼部落首領假裝接納他們父子,卻在宴會上設伏將其斬殺,首級送回金國。
經(jīng)此一變,金國內(nèi)掀起了一場針對契丹人的屠殺,大量契丹人背井離鄉(xiāng),逃亡西夏、大漠。
留在金國的契丹人成了亡國奴,生活苦不堪言,但還有一支契丹人,跟著耶律大石西遷,去開辟了另一處家園。
早在天會八年耶律余睹北上之初,耶律大石就考慮過今后的存亡,在可敦城蟄伏數(shù)年,其實耶律大石的力量并沒有壯大多少,核心部隊仍然是可敦城原遼國駐軍,周邊地廣人稀根本不足以支撐起一支強大的軍隊。
南下復仇固然痛快,可就憑可敦城的兩萬兵馬根本不足以對抗金國,向東向南都是金國勢力,向北是苦寒之地,為今之計只有向西輾轉方有一絲生機。
天會九年二月,耶律大石率部西遷,穿過杭愛山和阿爾泰山到達高昌回鶻,回鶻國王非常重視耶律大石的到來,設宴款待并贈送遼軍大量牛馬牲畜。耶律大石沒有在高昌回鶻做過多停留繼續(xù)向西,在喀什葛爾(今新疆喀什)遭遇東喀喇汗王朝軍隊,遠道而來的遼軍兵老師疲根本無力發(fā)起進攻,被東喀喇汗軍隊擊敗。
客場作戰(zhàn)失利是常有之事,耶律大石率軍回師,打算休整一下,沒想到到了高昌回鶻之后國王拒不歡迎還派兵伏擊,耶律大石再遭失敗。
西行之路如此艱險,令耶律大石有些無法適從,好在此時葉密立(今新疆塔城)的遼軍派人前來會合,耶律大石得知葉密立還在遼國手中,便率大軍動身前往了葉密立。
葉密立屬于遼上京道西北黠嘎斯族聚集區(qū),遼國對此地一直屬于羈縻統(tǒng)治,存在感比較弱。但耶律大石到了可敦城之后為了防止黠嘎斯人作亂,派人翻過阿爾泰山到黠嘎斯地區(qū)進行駐軍。沒想到這支駐軍到了葉密立之后一直穩(wěn)定經(jīng)營,周邊黠嘎斯也沒敢作亂。
葉密立地區(qū)位于中亞天山腳下,域內(nèi)有一百多條河流經(jīng)過,沃土千里,既可以用來耕種也可以用來放牧,是一處天然優(yōu)質的根據(jù)地。來到葉密立之后,周邊的許多遼國原先的羈縻部落紛紛來投。
遼道宗時期曾定下國策,年號只可逢十年一改。金天會九年年底,天祚帝年號保大已逾十年,耶律大石改元延慶,因天祚帝被俘時保大年號已失去意義,故將天祚帝被俘前的保大四年作為延慶元年,當年金天會九年即位延慶八年。
接著以青牛白馬祭天,舉行柴冊禮,耶律大石正式即皇帝位,是為遼德宗。由于耶律大石此后十幾年一直在中亞活動,大石系的遼國史稱“西遼”。
耶律大石稱帝之后,原遼國西陲部落得知后更是大量人員率部來投,葉密立漸漸無法容納眾多人口。正巧此時東喀喇汗王國新老國王交替,境內(nèi)的葛邏祿部對新君不滿時常發(fā)生暴動,國王派人前來聯(lián)絡西遼,請求出兵支援。
葛邏祿這個民族也是中華民族的老朋友了,唐玄宗天寶十年高仙芝率軍在怛羅斯與阿拉伯帝國決戰(zhàn),葛邏祿部原本是高仙芝的偏師,結果臨陣倒戈反攻唐軍導致唐軍大敗。
遼國自開國以來就自稱繼承唐朝衣缽,耶律大石這種自幼飽讀詩書的高級知識分子對這段歷史簡直是熟的不能再熟了。既然你邀請我出兵到你家支援,那我就不客氣了。西遼康國元年(公元1134年),耶律大石率軍西進來到東喀喇汗王國,很快平定葛邏祿人的叛亂。接著進入東喀喇汗王國首都八剌沙袞(今吉爾吉斯斯坦托克馬克東南),將其改名為虎思斡耳朵,將東喀喇汗國王降為夷離堇,西遼此后以虎思斡耳朵為都。
站穩(wěn)了腳跟后,耶律大石轉過頭去收拾當初背叛過自己的高昌回鶻,高昌回鶻國王出降,成為西遼附屬國。
在西域東征西討幾年,耶律大石積攢下了不少的軍事實力,麾下兵強馬壯。為了恢復大遼,康國元年三月,耶律大石以蕭斡里剌為主帥,派兵七萬出虎思斡耳朵東征,與金軍決戰(zhàn)。
一廂情愿的耶律大石并沒能得到他想要的結果,從中亞到中原何止幾千里?東征的遼軍一路上有太遠的戈壁大漠要穿越,沒走到一半就因沙暴瘟疫等天災減員超過一半,再也無力行軍,退了回來。
既然無力東進,耶律大石便把精力放在了西征上,在接下來的幾年中,又連續(xù)擊敗了緊鄰的西喀喇汗王國,占領了西喀喇汗大片領土。
西遼的擴張引起了中亞一個強國的不滿,那就是西喀喇汗王國的宗主國塞爾柱帝國。
西喀喇汗國土大部分位于中亞錫爾河和阿姆河之間,古稱“河中地區(qū)”。宗主國塞爾柱帝國在其西側,最強盛期間疆域西起小亞細亞半島,東至今天的阿富汗,整個中亞都是其勢力范圍,武德充沛,曾經(jīng)擊敗拜占庭帝國并俘虜其皇帝。
塞爾柱帝國是個伊斯蘭教國家,君主又稱蘇丹,當時的塞爾柱蘇丹叫桑賈爾,西遼進攻西喀喇汗之后,塞爾柱帝國在西喀喇汗域內(nèi)陳兵十萬,防備西遼的進攻。
就在雙方關系緊張,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之時,中亞攪屎棍葛邏祿人再次跳出來作亂,西喀喇汗國王默罕穆德多次派兵鎮(zhèn)壓無果,只好向塞爾柱帝國蘇丹桑賈爾求助,桑賈爾親率大軍前來征討。
葛邏祿造反作亂還行,讓他面對正規(guī)軍那就不行了,一看塞爾柱帝國十萬大軍打了過來頓時就慫了,趕緊找西遼求援。
耶律大石本來不想管,但葛邏祿也是西遼境內(nèi)一個大族,見死不救從道義上也說不過去。于是耶律大石向桑賈爾修書一封,意思葛邏祿人已經(jīng)知道錯了就不要興兵討伐了,大家以和為貴。
桑賈爾收到信之后反應非常激烈,認為耶律大石是異教徒,有原罪,除非改信伊斯蘭教才能獲得拯救,回信給耶律大石勸他改信伊斯蘭教,否則將一并率軍討伐。
耶律大石是契丹族,契丹族有傳統(tǒng)的信仰薩滿教,但遼國自開國以來堅持宗教自由的政策,國內(nèi)薩滿教、佛教、景教都有,大家和平共處政府從不干涉?,F(xiàn)在大遼沒了,耶律大石跑到中亞延續(xù)國祚,卻被人威脅要信仰一個從來沒聽說過的宗教,簡直莫名其妙。
桑賈爾害怕西遼這個異教徒國家會侵略自己,耶律大石同樣擔心塞爾柱這個宗教國家會侵略自己,基于雙方對于彼此過度的提防,兩國同時出兵來到西喀喇汗首都撒馬爾罕(今烏茲別克斯坦撒馬爾罕市)附近。西遼康國八年九月,兩國軍隊在撒馬爾罕以北的卡特萬草原遭遇,改變中亞格局的卡特萬之戰(zhàn)終于打響。
桑賈爾將塞軍分為左中右三部,自己親率中軍。耶律大石也將遼軍分為三路,六院司大王蕭斡里剌領右翼,樞密副使蕭剌阿不領左翼,耶律大石自己坐鎮(zhèn)中軍。
戰(zhàn)前耶律大石觀察卡特萬四周地形,將遼軍大營設置在了一處峽谷前方,并在峽谷中埋伏了葛邏祿弓箭手。
大戰(zhàn)開始后,雙方你來我往沖殺數(shù)個回合打得難分難解,遼軍人少但部將都是契丹本族人,戰(zhàn)斗力很強。塞軍人多但很多都是附屬國協(xié)同作戰(zhàn),真正有實力的只有桑賈爾率領的中軍。
遼軍右翼首先招架不住,塞軍攻勢太猛蕭斡里刺右翼被突破,但他沒有慌亂,而是將計就計率軍與耶律大石親率的中軍一起將突進來的塞軍反包圍。突進來的塞軍屬于精銳部隊,被圍攻之后且戰(zhàn)且退進入了遼營后方的峽谷,結果一進去就被葛邏祿人伏擊,死傷慘重。
軍隊的戰(zhàn)斗力不是軍隊人數(shù)的比拼,如果沒有韓信的帶兵能力,軍隊越龐大就越容易壞事。桑賈爾的大軍同樣如此,表面上看有十萬大軍,精銳沖進遼陣后附屬國的協(xié)同軍動都不敢動,只是在外圍等著精銳回來。結果精銳中伏幾乎被全殲,外圍的附屬國軍隊一看勢頭不對掉頭就跑。遼軍趁機全軍追擊,殺的塞軍尸橫數(shù)十里。
卡特萬一戰(zhàn)之后,塞爾柱帝國退出河中地區(qū),耶律大石班師回到虎思斡耳朵,西遼成為中亞包括東、西喀喇汗、花剌子模等多個國家的宗主國,儼然中亞新的霸主。
在十二世紀的歐洲流行著一個關于“祭祀王約翰”的故事,說是傳聞于東方充斥穆斯林和異教徒的地域中,有一名基督教祭司兼皇帝所統(tǒng)治的神秘國度。他擁有一面可看見任何地方的鏡子,任何罪惡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的王國富庶得難以想像。據(jù)說他是中亞的基督教捍衛(wèi)者,曾經(jīng)大破波斯軍。
很多人認為這個傳說中的“祭司王約翰”的原型就是耶律大石,卡特萬之戰(zhàn)后,中亞由西遼帝國說了算,而遼國國策一向是宗教自由,不干涉人民的宗教信仰。于是中亞地區(qū)從以往的獨尊伊斯蘭教變成伊斯蘭教、基督教、佛教甚至薩滿教諸教并存,頗有些百家爭鳴的感覺。
求同存異共同繁榮,這才是文明原本該有的樣子。
帶著從遼國傳承下來的先進政治體制,耶律大石在西遼國內(nèi)同樣施行一國兩制:跟著他來到中亞的契丹人、奚人、漢人等遼國舊人仍按照遼國舊制管理,而中亞原住民全部按照各自民族的風俗制度管理,不強行施行舊遼制。
就這樣,中亞各族在西遼的統(tǒng)治下,國家太平,秩序井然,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只可惜在這么一副國泰民安的畫卷里,開國皇帝耶律大石終于走到了自己人生的盡頭。
西遼康國十年,耶律大石病逝于虎思斡耳朵,享年五十七歲。因為路途遙遠大漠隔絕,終耶律大石一世再未能東征回到遼國五京,但響徹中亞的西遼又何嘗不是遼國?西遼在遼國的基礎上又將國家延續(xù)了九十年國祚,契丹大名遠傳到中亞和歐洲,直到今天在俄國和很多東歐國家中,“契丹”就是中國,中國就是“契丹”,耶律大石林牙為中華文化的傳播做出的貢獻不可磨滅。
征戰(zhàn)一生的契丹勇士,從未離開故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