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晶瑩的瓷樽飛旋撲來，謝睿劍鋒半挑，清白的玉瓷平穩(wěn)倒影接在鋒面上，然后手腕傾斜，瓷樽竟貼著劍鋒滑至謝睿手中。

　　連曜斜了一眼，暗贊道：“好劍法。”謝睿捏著瓷樽，半瞇著眼對著月輝，瓷白月清，玉質(zhì)雪肌，幻影交疊，竟更顯美輪美奐：“人說東寧衛(wèi)兵強(qiáng)馬壯，而且不需要朝廷供養(yǎng)，依我看，何止兵強(qiáng)馬壯，可謂富可敵國。今日可見這樽太和嘉年由三清鎮(zhèn)上供的胎瓷，謝某也算開了眼界?！?p>　　連曜淡淡回道：“玉瓷如君子高士，高潔瑩潤。用此瓷方配得上謝存昕。而且這樽并不是骯臟收受之物，這是先父的私藏?！?p>　　謝睿仔細(xì)研究連曜的表情，掂著酒只是不飲，沉聲道：“將她還于我處?！边B曜也盯著謝睿的眼睛，凜然冷笑：“將張老道的首級提來。”

　　一時艙內(nèi)沉默，兩人各懷心事。謝睿反而放松下來，靠上身手的軟墊，左手把玩著瓷樽，傲然挑著眼睛盯著連曜：“你沒有退路。”

　　連曜微解了衣襟，露出胸膛，也不脫靴，揚(yáng)揚(yáng)擺了腳上踏，歪頭自飲了一杯，飲完微微一笑：“你也沒有退路。謝少保，這艙內(nèi)有兩人，可被架空的不只是我。你說另一位是誰?！?p>　　謝睿也解了玄色緊身上衣，露出頸部聳了聳肩，低頭掂著瓷樽，自言自語道：“真是奇瓷，據(jù)說將玉捶碎，熔入高嶺土，百煉方得，連將軍，你說若是用我的承影劍砍下，會怎樣?！?p>　　連曜哈哈大笑，身體前傾，直視謝睿道：“謝存昕啊，我現(xiàn)為朝廷棄子，萎靡之勢滿朝皆知，眾人急著和我撇清關(guān)系。你這個廝，堂堂謝家大少爺，南安府世子，今日竟單身夜赴我連某的酒宴，只有兩個解釋，一是你藝高膽大，二是你已走投無路，你說我選哪個為好?！?p>　　頓了頓，不給謝睿機(jī)會，冷眼挑著接著道：“聽說你的侯老三已經(jīng)被亂箭射死，這么說來，你應(yīng)該謝我，若不是我那天心血來潮想著對著小門人的一點(diǎn)意思，把她給撈出來，說不定她也被射成個篩子?！?p>　　謝睿微微輕笑，笑中卻帶著沉重：“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鵀轼B，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

　　頓了頓，謝睿轉(zhuǎn)向連曜，目光熱烈肆意，手緊緊握著劍柄，劍鋒又指沙盤東北的木框：“連將軍的沙盤太小了，難道被此等頹勢所感染，連大些的沙盤都不敢準(zhǔn)備了！”

　　話說見，謝睿的面容漸冷，劍鋒直推，竟將沙面擴(kuò)大重整出另外一片山河：“我中華已被虎狼覬覦，可滿朝庸碌竟無一能看到，十年內(nèi)必有大戰(zhàn)。別人看不到，又到了英杰輩出的時候?！?p>　　連曜沉默不語，嘴角不易察覺地微微抖了一下，望向謝睿的眼神竟凌厲熱烈。

　　謝睿深深望了他一眼：“連將軍說烈馬就要在野地里奔馳，但鯤鵬之輩被庸碌之人所欺，這種滋味連憤怒都說不上了吧?！?p>　　連曜閉上眼睛，幽幽道：“謝少保，你想挑起我的怒氣而加以利用的話，可是挑錯了人，我的情緒十幾年前折騰完了。要是怒氣能擺脫現(xiàn)在的處境，那就是匹夫之勇。說你的真心話?！?p>　　謝睿目光堅定：“互為同盟掎角之勢，你在野，我在朝。此為一”

　　連曜終于有些笑意：“接著說?！?p>　　謝睿收劍回匣，冷冷道：“西南之戰(zhàn)只是引子，三個月之內(nèi)必須了結(jié)。后面的好戲，我們慢慢開鑼打出來。此為二”

　　連曜仰面一笑：“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咱們把大魚引進(jìn)來剁成了雜碎，再慢慢吃來?！?p>　　謝睿乘勢道：“那人的事情?！?p>　　連曜含著三分笑意：“你我各退一步?！眱扇藢σ暺?，謝睿突然仰頭干了瓷樽的酒，轉(zhuǎn)手將空的杯底露給連曜。

　　連曜面容漸冷，避開謝睿的目光，轉(zhuǎn)向窗外：“三個月內(nèi)，張老道的首級我暫且扣下，那小門人也于我處修養(yǎng)?！?p>　　**********

　　連曜回到連家老宅時候，已是掌燈時分。前腳進(jìn)了府門，舒安便覆上耳來說了幾句。連曜臉色一變，便徑直進(jìn)了母親甄氏的內(nèi)室。

　　只見甄氏房內(nèi)放下層層幔帳，連曜急道：“母親吃了藥可曾好些?！闭缡细袅撕熥拥吐曔煅实溃骸拔业膬?，母親身體不適，你進(jìn)來說話?！边B曜便微微撩了帳子進(jìn)去，舒安舒七自守在外面。

　　卻見甄氏穿著整齊，半坐在床邊正抱著一少年低泣。少年半跪在踏上，看不清面容，也是低聲痛哭。連曜皺了皺眉頭，不悅道：“你擅自離開軍營，可知何等大罪！”

　　甄氏一手?jǐn)堉倌甑募绨?，哀哀抬了頭：“磷兒只是思念于你，乘著你出西南之前看看你?！?p>　　連曜見母親滿臉淚痕，心中軟下來，掃了眼弟弟，不露聲色問道：“俞老將軍知道此事？”少年見連曜話語軟下來，方從母親懷中探出頭來，低聲回道：“和俞老將軍悄悄說過此事?！边B曜瞪了少年一眼，狠狠道：“你倒是知道撒嬌，你可知道俞老將軍要兜著此事要費(fèi)多少心思。我出征在即，多少人想拿住我把柄置之死地?！?p>　　少年見哥哥面容冰冷，微含怒氣，不由收斂了撒嬌之態(tài)道：“我在那邊等了你大半年，你也不回，這次又聽著王家哥哥替了你。我想著兄弟大半年不能見，便回來探望母親和你?！?p>　　甄氏見連磷比前年長大許多，眉目愈發(fā)英姿勃發(fā)，心中又是傷感又是開心，便打斷連曜道：“不要再多話，回了便回了。我多年未見他，下一次又不知何時。”

　　看著連曜不服氣的樣子，噗嗤一笑道：“今兒你們都回來也好，我也有個事情要和你商量。眼瞅著你就要出去，這一去又不知何時回來。我想過了，留我孤老婆子在此倒不打緊?？赡阋步?，作為連家長子竟無結(jié)親。”

　　連磷見話鋒已經(jīng)扯到哥哥身上，偷偷扭了頭來沖著哥哥鬼臉一笑，又對母親道：“哥哥也是要有門親事，讓他娶到個又兇又丑的女人管管他?！?p>　　甄氏被連磷逗的又是一笑，斜了眼睛打量連曜：“這大半年，又是國殤，又是戰(zhàn)事，要正經(jīng)娶個合適的人大禮過門實(shí)在不易。我倒是想過了，也算是我老婆子做個媒人，雪煙和你從小一起長大，雖然那些禍?zhǔn)隆闭缡系难凵窬褂行╋h忽起來，連磷急急喚道：“母親！”

　　甄氏方回過神來，尷尬繼續(xù)道：“雪煙是個好姑娘，當(dāng)年的事情不要再提，你也老大不小，你先收了她做屋里人填房，一來算是給程家個交代，讓雪煙有個歸宿，二來也給你收收心，有個家室?！闭f完挑著眼睛望向連曜。

　　連曜靜靜聽完這番話，緩緩對著母親坐下茶凳之上，想了一會兒，方微笑道：“母親說的極是，兒子這些年在家事方面不以為意，家中都是母親操勞，實(shí)屬不孝。本想著找個可人的姑娘，但一直拖著，讓母親煩惱了。”

　　甄氏見兒子順服，心中大悅，急忙道：“既然你也同意，今日也是大吉之日，我也請了雪煙過來，我們多事之家也不講究那么多，更兼且不要張揚(yáng)，你們便悄悄把事情辦了。”

　　連曜突然雙腿直直跪了下來，抱拳道：“兒子不孝，有一事瞞著母親，只因辱沒家風(fēng)，本想瓜熟蒂落之時候再向母親稟告?！?p>　　甄氏和連磷從未見連曜如此鄭重其事，皆糊了一跳，不出聲等著連曜說話。

　　連曜卻是羞澀一笑，如沐春風(fēng)：“回京之后我結(jié)識了女子，甚是兩情相悅，只是諸事煩身，不敢稟告母親。我與她，已有私定終身，兼有夫妻之實(shí)，此時若是與他人結(jié)婚姻之事，只怕我擔(dān)了負(fù)心人之名。而且我與她共處已經(jīng)有些日子，不知她是否懷有我家骨肉，如此一來，怕她想不開便很是麻煩?！痹捳Z說的誠懇至極，更是朗朗到來，無半絲猶豫。

　　甄氏先是被唬的一愣，后來聽得心思紛亂，再后來聽到“我家骨肉”四字，便如枯木逢春霖，古井起波瀾，心中萬般念頭頓時化成巨大的喜悅，竟然什么也說不出來。

　　倒是連磷聽了笑嘻嘻一陣，盯著哥哥的眼睛眼睛半響，方道：“我只道哥哥是個冷心冷肺的冷面郎君，在北邊的時候能活剮了人，連柔然雜碎都怕見的人物，怎么一回到這南邊，真是暖風(fēng)吹的游人醉，也動起了凡人的心思，唱起了卿卿我我，才子佳人的花窗折子戲來了?！闭f完又笑嘻嘻盯著連曜。

　　連曜嘴角有些抽動，但強(qiáng)忍住皺著眉頭不予理會，等著母親發(fā)話。

　　甄氏癡癡想了一陣，方抒懷道：“這事情也算不得辱沒家風(fēng)，男子行事不必太拘于禮節(jié)?？墒堑降啄募遗樱瑸楹我低得?，躲躲藏藏行茍且之事。如此一來，只怕也不是良家好女子?！闭f起又盯著自家兒子。

　　連曜臉上一熱，強(qiáng)自鎮(zhèn)定下來，道：“確實(shí)個良家好女子，只是她家與我素有些政見分歧，不合的很，甚至只怕有些黨亂之禍，便是此時我也不能告知姓甚名誰。可是我們確實(shí)真心相對，也是我一時把持不住，方辱沒于她，此事于她無半絲關(guān)系。懇請母親不要猜忌?！?p>　　甄氏聽了心中方放下疙瘩，急忙追問道：“那如此你想如何善后。她畢竟已是我連家人，甚至有連家骨肉，千萬不可失誤?！痹捳Z中竟是藏不住的喜悅和緊張。

　　連曜見母親態(tài)度轉(zhuǎn)好，心中輕輕松了口氣：“此事母親無需擔(dān)心，兒子早有安排妥當(dāng)，過些時日定將她送于母親面前奉茶。”說完竟得意斜挑了連磷一眼。連曜不甚服氣，但又無言可問，哼了聲轉(zhuǎn)過頭去，自言自語道：“看你怎么從石頭中蹦出個女人?！?p>　　甄氏低了頭又想了想道：“此女你若歡喜，我也無甚意見。”抬頭之勢，堅決望向連曜：“但是雪煙，你是必收了她。就算是贖了我們對她父母，對她老程家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