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營的大帳中,盆中火炭燒的旺盛,連曜用銅火鉗撥動著木炭,抖掉多余的灰分。舒安押上那漢子,便退到帳外著人守著。
連曜又打量了起這漢子,四五十歲的年紀(jì),長得邋遢,膚色黧黑蠟黃,一張嘴滿口黃牙,若不萬分仔細(xì)看,只道是個粗鄙至極的兵勇。
那人吊著眼睛也在打量連曜一舉一動,眼中不由得微微露出恍惚的喟感。連曜還是斜了身子,認(rèn)認(rèn)真真拱手烤著火的慵懶樣子,喉間卻微微上下拿捏,丹田送氣直出胸臆:“連子璋敬問這位兄臺的身份?”確是腹語傳音的功夫。
那人聽得連曜清清爽爽的聲音,臉上褶子微動,輕輕嘆息半聲,卻不見唇動:“你與你父親真是相像,上次見你,還是個半高的孩子?!痹捳Z溫潤親切,包涵諸多想念,語氣不見波瀾卻恍如隔世,說著用手比劃了一下,手勢婉轉(zhuǎn),完全不似個男子。
連曜聽得此話,心中撼動難以自持,往事如山崩地裂般洶涌而至要將人淹沒,一時竟有些語塞,連曜只是英眉微蹙,仍是不正面與那人交接,只是用腹語傳話道:“我猜的不錯,江城子,江城子……難為您還惦念著這些舊事,我著人打聽,聽聞您下了山,卻為何到了此處?!闭Z氣恭敬感激。可從營帳外的影子看來,兩人一高一低,確是連曜倨傲在主位審問下首疑犯。
帳內(nèi),扮作山野漢子的江城子正色起來,面上的浮皮拉繃的緊張:“我在山上聽得朝中的一些事情,聽說張長風(fēng)竟然又蹦了出來,開始在江湖上走動,據(jù)說已經(jīng)改了道號,喚作張武子,又躥回了龍陽山,竟然在那邊打著修繕道宮的名義向朝廷請了善款,私下招募了附近不少底子好的農(nóng)家少年郞習(xí)武練團(tuán),大概有幾千人的規(guī)模。我一路查著這事,想找了機(jī)會揪了這賊子出來,找機(jī)會單獨(dú)做了他,也了卻我一樁心事。只是這賊人行動詭異,前前后后跟著的人極多,卻一直不能得手?!?p> “前四個月的功夫,這老賊突然離了新軍,自己向金陵附近行走,我就一路跟著,發(fā)現(xiàn)他夜里拜會了去金陵城西郊拜會了一個人?!?p> 連曜聽到這里,想起此人竟有些挫敗感,細(xì)不可聞的嘆了口氣,仍是用腹語傳音道:“據(jù)我所知,那人是太子少保謝睿?!?p> 江城子點(diǎn)頭道:“確是,這事情本來就沒有疑惑,謝?,F(xiàn)在畢竟是九華派名義上督主,手持承影劍,可以調(diào)令九華派上上下下各路人馬,這張長風(fēng)能夠更名道號,更改傳度文書,光明正大回去九華派入主尊位,也只有謝睿有這能耐?!?p> 連曜道:“這謝??嘈陌才帕藦埼渥尤胫骶湃A派,是算著這么多年來,歷經(jīng)辛酉之變的舊人死散多半,剩下的都逃匿不知所蹤,九華派早就是個空殼子,武林其他門派更是不堪一擊。沒有人能出來指認(rèn)張武子。憑借張武子之力便能承辦自己的團(tuán)練,用以復(fù)辟他南安一族做打算。我之所以現(xiàn)在還沒有和他撕破臉皮,全因時局所限?!?p> 江城子點(diǎn)頭道:“看來你早已知情。我見張武子與謝睿交接,便不急著動手,想看看他們的步驟。三個月前,這支新軍突然停止了團(tuán)練,向西開拔,我便跟著這張武子到了安慶草壩。之后他們一直駐守在此處?!?p> “前幾天,我見他們調(diào)度兵馬,出了一直百人的小隊,向阿牛山西麓出發(fā)。我扮作他們的一個老伙夫跟上。卻發(fā)現(xiàn)他們在搜查一處叫做滴水崖的地方,是山巔的一處瀑布,早就沒有了水流。源頭已經(jīng)被人用巨石圍塞起來,湖面也結(jié)了薄冰?!?p> “那小隊的百總叫做王棟梁,是個南安人,我躲在行伍里,跟著上了崖頂,沿著湖邊行走。湖邊泥土濕軟,我們行走的有些緩慢,突然攔住瀑布口的巨石滾動開去,湖口打開,水流劇烈涌動瀉出,薄冰也開始碎裂,湖水一撞開冰封,便傾瀉出湖口,這情形變化的實在太過詭異,好些兵士躲閃不及,便卷入水流之中沖走跌入崖底?!?p> “剩下的人慌忙之間趕了馬匹爬上山邊,這山勢十分奇特,都是怪石所砌,人一爬上,土石便有些松動,我見勢不好,便使了輕功離了隊跳上坡頂,卻沒想到巨石轟動,土石方都裂了下來,那王棟梁見我能夠脫離,便死死扯住我的腳踝,我的腳被那王棟梁拉扯住,施展不開,一直被他拖累到坡底,這時候山后沖出些頭戴盤布的騎兵武士,使了網(wǎng)將我們盡數(shù)罩住,一并向前拖拉,這網(wǎng)異常堅韌,我拔了折刀一時也割不斷缺口。我們大概五十來人,竟然被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娜慷底??!?p> “網(wǎng)住兵士都在掙扎,互相傾軋,反而讓我沒有逃跑的機(jī)會,這樣一路拖進(jìn)了一處山澗前,山澗之中是斷崖,那邊見來了人馬,便放了吊橋。我們一路被望著進(jìn)了山洞深處,那些騎兵甩了我們進(jìn)了地坑,就封了木板。過了幾個時程,方有人過來松懈了網(wǎng)口,扯了王棟梁等人出去,我也跟了乘勢拉拉扯扯的跟著,一路進(jìn)了都是暗道,盤盤迷迷,我用心記了一番,仍是漏了幾條,每隔十碼就要旋轉(zhuǎn)機(jī)關(guān),對著暗號,盤查的緊密?!?p> 連曜聽得關(guān)鍵處,神情漸漸凝聚起來,深知此處便是苦苦追尋的溪火部最后的據(jù)點(diǎn),聽得江城子也說記得漏了幾條,更是心驚,深知江城子玄學(xué)五行底子深厚,竟然也會被暗道所迷惑,方知謝睿的話:“但若是水西部真正的禁地,只怕我們貿(mào)然進(jìn)入,便會無全尸回來,”所言不虛。
江城子繼續(xù)道:“最后我們進(jìn)入一處極為寬闊的天坑,此處真是我所見的鬼斧神刀之所,上接孔洞,陡峭而圈閉的巖壁,深陷的桶狀,輪廓的氣象非凡。只見正中龍穴之位有人造的石柱,上面綁了一人,我仔細(xì)看來,竟是我的久識?!?p> 連曜忍不住道:“此人就是您剛搭救回來的先生,姓韓,命云謙,子伯齋。”
江城子毫無意外斜了眼連曜:“正是,你剛才瞅見了他的官袍。我聽說你們有些交接,看來是確實的。”
連曜頭中轟然,諸多疑問紛沓而至:如果情報可靠,那寶生和謝睿就要成親,為何韓云謙還被困在溪火部手中,以至于無人搭救傷重如此。謝睿究竟盤的什么打算。寶生心性醇厚,不是為情會不管不顧的人,若是知道韓云謙現(xiàn)狀怎么會挑這個時刻辦喜事兒。
連曜竟有些豁朗,于局勢的擔(dān)憂之中摻雜了絲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溫柔,仿佛僵蠶抽了絲準(zhǔn)備羽化那般輕盈。之前只是顧影自憐,生怕自己在謝睿面前跌了份兒,生怕自己被寶生背后嗤笑,此時想來,倒是自己不敢堅持判斷,失了許多決勝的算計。
江城子沒有理會連曜的神色變遷,繼續(xù)自己的記憶道:“石堆旁有一人裹了深色斗篷,圈坐在軟轎中,看不清容貌,全身都裹的厚重,舉手投足只見卻有些帝王將相威嚴(yán)跋扈之勢。我聽不得他說了些什么,卻見旁邊幾個武士逼得韓云謙吞下些藥粉,只是拿火把在他口前虛晃一下,韓云謙的腹部砰的一聲巨響,竟然全身躥起火苗,我本來想勘定地形勢頭再做營救,沒想到這事情變得如此難測,實在等不得,便直接跳了出去,奪了一張大氅將韓云謙推倒?jié)L動掩了滅掉火焰,方扛了攀上巖壁,從天坑頂部躍出。后面的情形你也見著了,我搶了馬匹單逃了出來,卻被狼部緊緊吃住。”
江城子說的極是輕描淡寫,但連曜知道此人功夫深不可測,那所述之情形必定是兇險萬分,只是為何柔然族的狼部會跨過阿牛山出現(xiàn)在此處。
江城子似乎知道連曜所慮:“我猜溪火部已經(jīng)勾結(jié)柔然部,打開阿牛山暗道,讓柔然部勢力慢慢滲入這西麓的安慶草壩,攪亂了各方的勢力平衡,方能扳回戰(zhàn)機(jī)?!?p> 連曜想起之前王二的密報,想了想道:“我之前只道柔然部突出奇兵干涉百麗內(nèi)亂是匹夫之勇,看來他們早就心有成竹,于東擾動百麗,于西接亂安慶草壩,看來中原朝中局勢會更加動蕩?!?p> 兩人一言一語皆是腹語傳音密謀,外人無從聽得,這時候侯勇小心叩了帳門來報道:“前面那位傷患經(jīng)得醫(yī)治,有些活動的跡象?!?p> 連曜急忙起身前去查看,江城子仍是扮成的中年兵勇跟隨其后。只見韓云謙躺在棉褥之上,身上涂滿了膏藥,喉頭微動,眼睛繞了一圈,轉(zhuǎn)向連曜,似乎認(rèn)出了人,流露出哀哀的懇請,連曜湊了上去,俯身聽得韓云謙低低的從胸口擠出幾句哀音:“我,我不行了,想見見寶生。她安全了嗎。”
連曜不忍,道:“你且忍耐,我派人去請她?!眳s被江城子使了眼色,聽得江城子腹語道:“你且留下,我去找谷中尋了她?!?p> 連曜眼中關(guān)切韓云謙,卻與江城子腹語道:“您如何知道她的下落?!苯亲拥溃骸澳愕乐x睿拘了寶生在谷中只是真情?江湖上盛傳著我還活著,他等著我好多年了,空拿著承影劍,他這個九華督主只是個朝廷的幌子。他設(shè)了那么大個局誘我出山,一路讓我跟隨,那雪谷便是最后的套索,他等著我進(jìn)去便會收緊口子?!?p> 連曜仔細(xì)想了想前因后果,還想再做安排。江城子不待連曜回話,卻反問道:“我這些年全靠易容之術(shù)躲過追查,為何你能看出破綻?!?p> 連曜捋了捋思緒,認(rèn)真回答道:“第一,您走的步數(shù)和擒拿手,我見過父親使過,是九華派的靈虛功法的路數(shù)。第二,您見我那一瞬,撫發(fā)的姿態(tài)必是女子無疑。又是九華派,又是女子,卻又易容不肯示人真顏,我只想到您了?!?
車仔紅茶李半仙
此段不計入字?jǐn)?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