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催香雪 燕云遮勁草

　　謝睿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那漢子腳尖劃地了幾步，繞手做了回請的手勢。

　　謝睿雖然不敢十分確定此人身份，單從他跳出香雪海谷門禁的氣勢看來，卻也有深不可測的湛然。但江湖傳聞，江城子年方雙十時候，于南崖之巔奪得龍牙刀時候，豐姿美妙，氣度瑞麗，一洗女子的嬌弱，頗有英俠志氣，一時間傾倒不少江湖俠客。

　　此時眼前這人，若真是江城子用了易容之術(shù)，面容氣度看不出一絲破綻之處，女人扮作男子，無論口音還是體型，總會有些瑕疵，謝睿眼角掃去那人的喉部，卻見喉結(jié)上下移動，并無異常。

　　那人還是滿不在乎的無賴樣子，向前走了幾步，經(jīng)過儀門的時候，謝?？礈蕶C會，雙臂內(nèi)彎，手肘前屈，猛然向那漢子胸前拍去。這一掌事發(fā)突然，卻蘊含雷霆之勢，仿佛狂風掃落葉般將內(nèi)力向前推送而去。旁邊眾人只覺寒流如刀刃割面，臉上刺痛，不由得皆倒退數(shù)步。

　　那人也仰面憨憨一笑，身形不動，腳尖向右，竟如巧燕般輕輕盈盈避過了這一掌。謝睿出力不回，向前狼狽撲去，但到底內(nèi)力深厚，在喘息之間便調(diào)整了步履，那人又是一個轉(zhuǎn)身，卻不著力道的拍了拍謝睿肩頭，調(diào)笑道：“謝門主可要小心。”

　　謝睿冷哼一聲，回首擒住那人的手腕，拿捏在手中就要折去，那人手腕竟如縮骨之法閃出，更是虛晃一掌，順勢騰空而起，謝睿心中大驚，若是他用了狠心一掌拍下來，自己可是危險。卻又十分不甘心，便再出一掌，九華派功夫講究輕盈飄逸，姿態(tài)優(yōu)美，出手看似輕描淡寫，行若無事，卻威力巨大，招招凌厲。

　　謝睿與那人交鋒，你來我往之間撞碎一片紛紛亂亂的花雨，飄舞在半空中又墜落而下，真是狂風忽起，落英齊落一般。兩人的掌法竟如虹芒，旁人只見谷中梅花紛紛碾落成泥，卻不知虛實。

　　十掌下來，謝睿方知此人武功確實是深不可測，計較之下便收斂了腳步，冷冷拱手問道：“不知這位兄臺今日前來到底所為何事?！?p>　　那人嘿嘿干笑了一聲：“你不是請我喝茶嗎？這茶怎么就沒了?！鳖D了頓，又朝向?qū)毶溃骸斑@小姑娘好討人喜愛，我想帶走她?！?p>　　此話一出，四周圍住的武士頓時沸騰起來，眾人都是謝睿的心腹，知道謝睿有意留作此女作為南安部的夫人，更是從江南添置了不少物品過來打算在近期便是辦了喜事兒。大家心里對寶生也是尊崇有加，此時聽得這個粗野不堪的漢人竟要夸口要帶走寶生，簡直是當眾打了南安部的臉子，不由得怒吼起來。

　　謝睿聽得此話，心中也是咯噔撕裂，此人武功極高，卻辨不清來歷，若是說有九分九就是搜索多年江城子，但他的武功套路又已經(jīng)到了臻于無形的地步，實在說不清是哪門哪派，剛才本想舉全力偷襲一舉制服，看看他的面容是否真實，可惜竟被他輕松化解。一時竟拿不定主意是攻是誘。只是揚了揚手，安撫下諸人。

　　那人似乎等的不耐煩了，打了哈哈道：“剛才數(shù)掌已經(jīng)分出勝負，謝門主還要再試？要帶走這姑娘自然是有正事兒，我是奉了連大將軍之名，說是找到這位姑娘的父親?！?p>　　寶生在一旁不動神色的打量著，聽得最后一句，突然怔怔然道：“找到了父親，他還好吧?！甭曇纛澏?，整個人幾乎站立不穩(wěn)。謝睿急了，擋住她的目光，對那人道：“你胡謅什么，連大將軍現(xiàn)在安慶草壩，你這漢子如何假傳信息?！?p>　　那漢子笑瞇瞇從懷中掏出點東西捏在手中，一把攤開手：“小姑娘，看看，這些東西可是你的，沒有假的吧?！敝灰姙跗崮诘氖终浦幸幻躲y燦燦的扳指，一支粉脆的堆瓣珠花。

　　寶生噙了眼淚，點頭道：“這是我的東西，沒有假的。我父親，他……還好吧?！毙闹袇s是不祥的心疼，那種情形下被水西武士捉了去還能好到哪里。

　　謝睿見到那漢子隨手就能拿出寶生的體己物品，只道是寶生送于連曜的，又是酸楚又是憤恨，冷冷道：“這些說不準是偷來搶來的東西，如何能信了。”

　　寶生堅定回轉(zhuǎn)頭道：“謝哥哥，你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但我不能留在這里，這人拿的信物沒有錯。我知道怎么回事兒了?！?p>　　那漢子笑嘻嘻道：“小姑娘，你還蠻聰明的，我本以為還要大費周章強搶了你。我還要傳一句話給謝門主聽，你以為攻破銅牛寨，收復水西寨，躲來這谷子里，就千年太平了嗎。溪火部那妖司已經(jīng)打開阿牛山南麓地宮的禁口，放了柔然族的狼族進來，不多時候，只怕反撲就在眨眼之間?！?p>　　************

　　“這風速現(xiàn)在有多少碼？”連曜問著舉著風旗的工兵，風旗向西方揮灑，另一工兵擲了風球，向著風旗指引的方向追逐，半響，回來報到：“風速二十碼?！?p>　　連曜又拿了銅鏡筒向阿牛山南麓的方向觀察片刻，點點頭，下令道：“待到風向轉(zhuǎn)到正北，風速升上四十碼來報我?！苯亲优R行之前，提議靜候時機，待隆冬正寒之時攻入地宮，現(xiàn)在深挖地窩子，以躲避狼部的偷襲。

　　想了想，終是放心不下，將鏡筒調(diào)了向南方。江城子堅持不帶一人自去香雪海谷，連曜知道此人的脾性孤傲爽直，不想帶了拖累。也許有些九華派自己的算計，不想與外人知道過多。只是單她一人，勝過謝睿倒不是大問題，若是要帶出寶生，只怕那些南安武士也不是吃素的。

　　正說著，醫(yī)官傳了令兵來說是燒傷的大人有了意識，請連將軍過去看看。連曜點點頭，放下了銅鏡筒，壓了壓頭盔回了醫(yī)官的地窩子。

　　這地窩子從壕溝的石堆中步入，里面五尺見方，深約十尺，中間與營帳一樣，供了火盆，十分干燥暖和?；鹋枧苑帕藫埽厦嬉蝗诵稳萁购?，唯有眼部能夠轉(zhuǎn)動。

　　醫(yī)官見了連曜進來，行了禮道：“大都督，這名傷者燒傷甚重，就憑我們這點藥材還是回天乏術(shù)，此時用了花紅冰皮藥酒，人清醒點，但也只怕是回光返照，大都督有什么要問的，還是要盡快?！?p>　　連曜心里說不出什么滋味，點點頭示意醫(yī)官出去。心想自己這輩子生離死別看的太多，好像活過了人家兩三輩子的事情。那時候剛遇到這榻上之人，也不過是泛泛之交，大家烤著火說些無關(guān)痛癢的閑話，沒想到因緣際會落到了這樣的結(jié)局。真不知道自己又是如何下場，甚至比這韓云謙還不如，不知能拋了尸身于何處呢。

　　想到這里，不由的長嘆一口氣，湊了過去。韓云謙喉嚨抖動，顫顫巍巍終能成句：“你是來問那迷宮的地形吧。說真的，我被水西武士用索套擒了去，便被蒙上了眼睛，捆在馬背上一路顛簸，開始還有些光線，后被投入進了一處很是幽暗的地方關(guān)了，屎尿都沒人理會，受刑那日才被提出，到綁了上柱子才掀開眼罩。只記得幾處關(guān)鍵地方，進入地宮的時候是向左手邊拐，從地牢出來是從右手邊出，都是這般方向?！?p>　　連曜還想詢問一些事情，但見韓云謙吃力的樣子終是不忍。倒是韓云謙自己道：“那個坐到對面臺階上人十分詭異，不見真容，全身用大氅包裹了起來，我瞧見他的一只腿腳是殘廢的，縮在衣袍里面?！?p>　　話說的長了，韓云謙肺部劇痛，猛烈咳嗽起來，連曜端了藥湯放了稻草桿讓韓云謙吸了。韓云謙平復片刻，還是想說：“我這個樣子，千萬不要讓寶生看見，她是個孝心的孩子，見我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我雖然沒用，但沒有變節(jié)，是為朝廷大業(yè)而死，請連將軍將我的事跡報于朝廷，這樣能得到朝廷褒獎，就用這賜葬敕諭的榮譽為寶生榮養(yǎng)下半生?！?p>　　“連大人，你上次幫我護送寶生回來，她贊你是守禮的正派人，這次我還請你幫幫忙，幫我照看她，對外只說是我韓云謙遺留的養(yǎng)女，劉五妹。我曾經(jīng)幫寶生定了一宗親事，想來總是不妥，請連大人將我退婚的意思告知寶生的舅舅，終是散了這門事情我才能放心。”

　　韓云謙說的激動，想抬手可終是無力：“我畢生心血都用作金石考據(jù)，著有一作，這事沒有對寶生提及過，我遷居龍陽之后，生感朝廷動蕩，于是將著作藏于龍陽居所下首一樟樹的樹洞之中，此書雖是不是孔孟正道，但也絕不是奇淫技巧。我搜集到歷朝歷代數(shù)本古籍，還有不少良方設(shè)計，都記錄在此書中。此書只有寶生能解的。若是她看后覺得有趣便好，若是不感興趣那也算罷了，以后贈與有緣之人?！?p>　　說到此處終是從肺部沉重吐了一口氣，喃喃道：“秀卿，秀卿，我就要來隨你了。我沒能完成你的交待，真真對不起了?！痹俾牭谜Z塞之處，便是污血涌出之時，血塊堵了出嘴角，眼神慢慢茫然渙散下來。

　　連曜心中不忍，含淚喚了醫(yī)官，自己退出了地窩子，負手于斜坡之上，任憑肅風如泣入咽，四周勁草寥闊，天地沉默蒼涼，放眼去，天邊血色暮色低垂，遮住了阿牛山之巔，宛如巨龍吸水。

　　北風來了。

　　山腳，一騎剽馬長鬃飛揚，四蹄翻滾，飛馳如煙向這邊駛來，連曜心中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