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民間百姓到了此日,多講的是牛郎織女的傳說、曬一曬衣衫鞋襪,但對于書香世家來說,這個日子里還多了一項極為文雅的活動——曬書。
江東的天氣潮濕,常用來做書的佐伯紙,最怕的便是長時間的陰暗潮濕。所以每年到了這個時候,人們都會紛紛將家中的藏書拿出來曬一曬,以免長了蛀蟲。
畢竟是節(jié)日,集市上來往的人也多了起來,賣糖人兒的、賣針線的、賣小吃零嘴兒的不勝繁數,熱熱鬧鬧的也漸漸有了節(jié)慶的味道。
體態(tài)姣好的少女們紛紛走上了街頭,來買些乞巧用的祭品,也順便買上一些繁復的針線、布料。
許多人家的院子里都撐起了高高的竹竿,一些許久未見天日的衣衫鞋襪都被晾曬出來。
前些天霧雨朦朧的陰霾勁兒今天全都不知被風吹到了何處,晴空萬里著,讓人滿眼都是充盈的夏意。
也有零星的幾個人家,在院子里、街面上曬起書來。
這個年代,書畢竟是屬于奢侈品的一種,尋常人家是不曾有的。所以走在街面上的人,若是看到了誰家正在曬書,必定會佇立著對其指指點點一番,以夸贊那家人的學識。
城西南角是幾個大戶人家的住所,他們的家族雖然不是謝家那樣的一等士族,但也足以步入士族的行列。
仿佛攀比似的,這些家族的人并沒有將書放到自家院子里曬,而是一本本的都擺到了街面上,絲毫不顧及自家的行為是否耽誤了旁人的出行。
“今年非要把楊家比下去!”梁家的子弟氣哼哼的擼胳膊挽袖子,“去年他們楊家不地道,竟趁著咱們家不注意,把城東那家書齋的書全都買了下來,又捧回來曬!哼!今年本郎君早就做好準備了,前天就將雨芳齋的書全都包了下來!這回咱們把書全都扔出來,讓他們楊家人瞧瞧,到底誰家才是這座城里的第二大士族!”
不遠處,楊家的子弟也在“布陣指揮”,他們指揮著下人搬出成箱成箱的書籍,又一一的在青石板路上攤開擺放。
兩家的書一本本的鋪滿了整個路面,被阻了道路的人與牛車們無法通行,便只好繞路而行。可也有很多沒什么要事要做的人,他們紛紛佇立在了道路兩旁,瞧著眼前的熱鬧。
“哈,又爭起來了!去歲楊家和梁家就爭得厲害,看這架勢,今年怕是絕對不遜于往年??!”
“可不是,前些日子梁家有位郎君可是把一家叫雨芳宅的書齋全都搬空了那!”
“真的假的,那不是去年楊家做的事情么?”
“誰說的,今年梁家也這么做了!”被人懷疑,說話的人明顯有幾分怒意,他拍著胸脯道:“這事兒我還能不清楚?我外甥的師父家的侄子正好在那家書齋做工,他親口告訴我的!那家書齋的老板還十分后悔那,直拍腦門兒恨自己前些日子進書進少了。還說按這個架勢,便是把建康城里的書全都搬來,楊家和梁家也買的沒!”
人們聞言紛紛笑了起來,誰都明白楊家和梁家就是掙得一口閑氣,只是這份閑氣因為幾年的積累,越來越旺盛了。
人們聚集著,也只是閑來無事看個熱鬧,畢竟這種把書擺出幾里地的景象,平日里是看不到的。
“不過是意氣之爭,這兩家人倒也爭得如此熱鬧?!绷痔N才看著眼前滿地的、讓人無處落腳的書,忍不住搖了搖頭。
“這兩家人從祖上就是對頭,不過就是為了爭一個名分,無趣的緊了,可他們自己卻又樂此不疲?!敝x道恒笑了笑。
“后悔了吧!”林蘊才看了謝道恒一眼。
“什么后悔?”謝道恒不解。
“苦雨齋??!”林蘊才道,“要是你提前將苦雨齋的書賣給楊家或是梁家,不就會賺一大筆錢了么?”
謝道恒想了一下,覺得確實是這么個道理,點頭道:“你說的很對,只是之前我并沒有想到。”
林蘊才翻了個白眼,心想謝道恒這種人真是無聊,一筆大錢沒賺到,臉上竟然還是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他明明窮困潦倒的要命,之前自己開口借錢,他竟然還十分大方的借了五百錢……
努了努嘴,林蘊才面上雖然不顯,但心中卻生出幾絲甜蜜來。
“謝兄,我之前跟你說的你都記住了吧?”林蘊才轉移了話題。
“嗯,已經記下了,只是不大明白,為何要這么做?!?p> “你之后就知道了,反正對你也不會有什么損害嘛?!绷痔N才四處瞧了瞧,便看見北面距這里不遠的地方,有一處楊柳依依、河水蜿蜒的所在。
他捅了捅謝道恒的腰,向著那邊翹了翹下巴,道:“就那里吧,風景不錯。別忘了哦,按照我吩咐的去做,否則我就不還你錢啦!”
“好?!敝x道恒點了點頭,思付了一下,又道:“其實林賢弟要是手頭緊,那五百錢也不必還的,畢竟之前還收了你的房租,道恒……”
“哎呀,跟你開玩笑的,誰說還不起你錢了!”林蘊才再次無奈,心想還真不能跟謝道恒開有關錢財的玩笑,這人對錢似乎一丁點的欲望都沒有??!
“快去快去快去,乖啊!”林蘊才推了謝道恒一把,謝道恒這才施施然走了過去。
林蘊才看著自己設計的衣服在謝道恒身上倜儻的模樣,滿足的點了點頭。
謝道恒走到了那片楊柳之間、石橋旁邊,回頭看了看林蘊才,見她頷首,便找了個舒服的姿勢,依著楊柳坐在了地上。
十分和煦的陽光照在身上,透過楊柳的斑駁,灑在臉上,讓人忍不住舒服的閉了眼。
不遠處是楊家與梁家意氣相爭的喧囂,這里卻是靜悄悄的,彷如一片喧囂世間中的凈土。
沒有紛繁復雜的爭斗,也沒有指指點點的旁觀者,只有楊柳依依、小橋流水與一道清風。
謝道恒有些滿足的嘆息了一聲,聽著耳邊潺潺的流水,吹著和煦的微風,只覺得恨不得人生就這樣逝去才好。
他不害怕貧窮,至于現在頗有些潦倒的生活,謝道恒也甘之如飴。
人世間總有這樣一些人,他們脫離了最基本的欲望,不再向往那些身外的、一時的滿足感,而是在偶爾的一天中,爬到了山頭,真真切切的看了看人間。
于是他們領悟到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沖著山風笑了笑,便明了了一生將會走的道路。
這些人,或許一輩子籍籍無名,或許一輩子窮困潦倒,但對于他們自己來說,人生是有價值的,是一條通往自我滿足的道路。
他們不再在人前打腫臉充胖子,不再追求旁人的認可。他們知道什么叫做人生苦短,知道人一輩子不可能僅為了旁人而活。
既然活著,就要證明自己的存在。
對于謝道恒來說,這種證明自己存在的方式的很簡單,那便是自己現下所過的日子。
與清風斜陽為伴,與孤燈漏夜成雙。案前一本半掩卷,手畔半盞隔夜茶。
便是這樣,他便知足了。
他不是楊家、梁家那樣的子弟,沒有在人前與人一爭高下的心思。對他來說,那種人生太過淺薄,太過無味,太過不真實。
于是他舒舒服服的倚柳,懶懶洋洋的聽風。
只是謝道恒自己不知道,便是因為他此時此刻這樣的心境,讓他與周遭靜謐的景物融入了一體。而那石橋、楊柳、小河也靜默無言的襯托著他,暖風徐徐,艷陽高照,一切就仿似一副幡然如夢的畫卷。
林蘊才在人群中看著,微微發(fā)起呆來,面色也莫名其妙的微醺了。
好在她及時的醒悟過來,想起了自己要做些什么。于是她收回了投在謝道恒身上的目光,湊趣般的開始同身旁的人講話。
“喲,楊家和梁家今年還是這副樣子啊,不過看這曬書的排場,似乎比去歲遜色許多?!绷痔N才道。
“這才哪到哪?。∧銢]瞧見么?那邊還有好幾箱子的書沒有曬出來那!這回楊家發(fā)了狠話要一爭高下,排場怎么可能遜了去年?”果然有好信兒之人接了話茬,還伸手為林蘊才指出了書箱放置的方向。
林蘊才往那邊瞧了一眼,笑道:“果然是好大的排場。不過究竟只是排場,卻不知道這兩家的子弟是否真的讀了這么多的書?!?p> “這話問的好!這書原本就是用來讀的,楊、梁兩家這么個曬書的曬法,分明就是意氣之爭!誰不知道這兩家多紈绔,曬出來的這些書,恐怕是十本中都沒讀過一本的!”有一個讀書人打扮的男子憤憤不平起來。
旁邊的人聞言也紛紛附和。
“可不是嘛!”林蘊才見自己已將話頭引了過來,便忙趁熱打鐵道,“我方才就瞧見了一位謝家的郎君。旁人都在曬書,可那位謝家郎君卻在曬太陽。我問他這是在做什么,那位郎君卻說,書已經全都在他的肚子里了,曬自己便是曬書了!”
“這倒是奇聞了!不會是您自個兒編的吧?”那位書生好奇道。
“怎么可能自己編排呢?”林蘊才往眾人身后一指,笑道:“大家瞧,那位謝家的郎君就在那里那!”而她所指的地方,不是謝道恒又是誰?
如今的謝道恒正沉浸在渾然物化的境界中,絲毫沒有感受到眾人灼灼的目光,仍舊只是安然恬靜的半倚著楊柳,微風吹動他身上的衣裝,飄飄忽如若仙人。
“??!那不是謝家的謝道恒謝郎君么?早就聽說是極有才名的,只是一直未顯?!?p> “我也聽說過這位謝郎君。好像是謝家的旁支,生活有些拮據那!”
眾人一時間七嘴八舌,紛紛說起自己所知的有關謝道恒的事情來。
于是漸漸的,將目光投向這里的人越來越多,每個人都議論著謝道恒的事情,紛紛傳著林蘊才口中那曬腹中書的典故。而看向楊、梁兩家曬書熱鬧的人卻越來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