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的女兒去南方打工回來了,帶回一個香港女婿。
女婿是香港來內(nèi)地做生意的商人,四十歲,頭發(fā)一根一根的背在腦后,每根都油亮亮的,金絲邊眼鏡后面的一對小眼睛笑瞇瞇,很和氣。二姐直接想到了張名敏。
這個港商沒見過丈人丈母娘,直接就晉升女婿了。二姐很生氣。自己的女兒初中畢業(yè)就出去打工,幾年不回,連個電話都不打,聯(lián)系不上,不知道自己擔了多少心!后來一想:窮人家孩子早當家,孩子在家也沒啥出路,由她去吧!如今突然回來,還帶回一個說鳥語的香港人,這算啥事情呢!
生氣歸生氣,二姐在愁苦的日子摸爬了這么多年,扮弱的基本功,練就了話到嘴邊能硬生生橫在喉嚨的本事。
香港女婿把二姐的女兒帶了回來的,同時更帶來了見面禮。太豐厚了:成條的中華煙——這讓抽了幾十年旱煙卷的王四眼睛都直了,心里嘀咕“這是給我的?我能抽上中華?這可是鄉(xiāng)長才配抽的香煙哩!”十個頭的海參,帶著刺也還是肉頭圓滾;大閘蟹,五顏六色成盒的廣式糕點……,一樣樣搬進屋,令二姐眼花繚亂。她知道這些東西都高貴著呢,可不太適用,這若是折換成一捆捆的百元大鈔多解渴!
女兒最了解媽媽,從小在二姐喜怒穿插中長大,二姐最在意啥,她怎能不知道!“媽,你看我給你買的這是啥?”
一串擰著麻花勁兒,沉甸甸的金項鏈從紅色緞面首飾盒中被女兒拿出,墜著的一塊大金牌應該足有一兩重吧!
“這個好,這個好,這個項鏈好重!”二姐眼睛發(fā)出的光比她眼前的金子還亮,涌到嘴邊的一堆發(fā)難責罵的話都不知咽到哪個五臟六腑去了。
女婿在一邊靜靜地看著,一抹微笑浮在嘴邊。這一家人漲紅的臉,眼里放出的光芒,似孩子得到渴望已久的玩具!
在二姐一家忘我的興奮中,女婿知道,水到渠成了。金錢就是水,水流到哪里,哪里就會溝渠縱橫??v使巖石堅硬,地勢險峻,也總會引流過去,順暢無阻。
翻滾在意外和驚喜漩渦中,二姐絲毫也沒在意這個女婿有四十歲了,更不想深究女婿的來龍去脈,她太需要這個女婿,只有他能支撐她腰桿兒挺直,不再有那種不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臉。
女兒很爭氣,女婿很有錢。這枚令人羨慕的標簽從此掛在了二姐的臉上。王家村里的人沒見過這么灼眼的陣勢,都當面背后的眼紅了!“王老四,抽上中華了!你小子該去鄉(xiāng)政府大院走走,看看你的中華沖還是鄉(xiāng)長的烈!”聽村鄰這么說,王四并不答話,呲牙一笑,掏出中華,一支支遞過去。整個村頭大樹下就籠罩了一層中華的味道,聞一聞,嗯,和老旱煙就是不一樣!
這時,二姐總會碰巧走過,脖子上沉甸甸的掛著那串能上秤量的大金項鏈。這串金項鏈不知游行了多少次村頭村尾,左鄰右舍,就連村東頭瞎眼五嬸,都顫巍巍的說“王老四媳婦那條項鏈可真沉?!?p> “四嫂,你發(fā)達了,跟你借樣東西唄!”一起吞云吐霧的小叔子王老六沖著二姐喊。
“喲,你還能借到我?我不向你借就算我有志氣了!”二姐停下來,似笑非笑。
二姐記仇了。王四沒本事,除了出把子力氣,再沒有別的調(diào)算,二姐又不頂硬,就像媽說的:除了嘴應人,別的沒有跟上趟兒的。日子一直緊緊巴巴,時不時靠二姐的姐妹幫襯,二姐也是很感屈辱?!暗材懿桓医忝瞄_口就不開口”二姐常這么跟王四說。一樣的姐妹,自己過的不如人,二姐心不甘。
王四,七尺男兒,大老爺們,二姐都這樣說了,他便不好意思刮拉老丈人家了。終于有一次,家里轉(zhuǎn)不開腰,春天種地,種子化肥都沒錢買,眼看要誤了農(nóng)時,他跟六弟開口借錢,錢沒借到。從此落下一個話柄,讓二姐揪扯了這么多年。
“真不知死!”王四心里罵了一句,眼睛看向老六,這不是往槍口上撞嗎?王六吃了癟,可他是鐵了心要把話說完:“四嫂,我不跟你借錢,我也知道你沒啥錢,孩子出去打工不容易,沒文化,沒技術,哪能一下子給你掙回那么多錢!”王六話里有話,敲打二姐。
二姐這些天雖然高調(diào)炫耀,可她心里有時也一陣陣發(fā)虛:那個香港人和女兒登記了嗎?四十歲了,該不會是有家有老婆,該不會沒離婚呢吧!她沒敢問,不是怕女兒反感,而是怕自己面對。
農(nóng)村出去的女子,就像王六說的一樣,不容易。哪能說出人頭地就出人頭地,風光背后,連自己親媽都不敢刨根問底!
王六的話,讓二姐心猛的一縮,村里多得是眼明心亮的人,自己這翻折騰是不是讓人家笑話了?可是都擺拍到這個程度了,二姐也只能皇帝的新裝,硬著頭皮,穿著大褲衩游街示眾了!
“不借錢,你跟我廢啥話?!倍銢]有馬上翻臉,半開玩笑,半一本正經(jīng)的說道。
“我家大黑,昨晚把狗鏈子掙斷了,到處亂跑,我怕它亂咬人,我攤事兒??茨悴弊由夏菞l金鏈子挺粗挺結實,我先借來用用,等明天我去買個粗的狗鏈子,就把這條還你?!睒湎碌娜硕夹α?,有的人一口煙圈沒吐完,直接嗆到鼻孔里,連同眼淚一起流了出來。
二姐的臉徹底黑了,她想發(fā)作,想跳腳,想像當年和媽那樣耍橫,可這不是當年,這個村里沒人慣著她。“滾!”她狠狠的說了一句,頭也不回的走了。身后傳來更大的笑聲,肆無忌憚,伴著許多人的痛快。
“四嫂,我跟你開玩笑,不過玩笑我是認真的!”老六伸著脖子又補了一句。
小叔子和嫂子的這段玩笑,徹底終結了二姐在王家村的炫耀。就像那款游戲:打地鼠,剛冒出來,就被一個小橡皮錘“邦”的一下打了回去,不疼,但也躥不上來。
晚上回到家,二姐摘下金項鏈,脖子立馬輕松了許多,頸椎減負一般直了直,還是不戴項鏈舒服!王老四急忙找來酒精,細細的擦了起來。村里的灰塵大,這還沒戴幾天就蒙了一層灰,原來那光閃閃的,晃眼睛的光芒,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