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柔和而冰冷的白光之中，杰迪?盧克斯緩緩睜開了眼睛。
永恒城堡簡樸莊嚴(yán)的灰白色穹頂和地板依然如故，不過似乎空間變得更加寬廣了一些，杰迪竭盡目力才影影綽綽的看到對面的墻壁，墻壁表面的花紋也似乎變得更加復(fù)雜了一些。茹曼躺在十幾米外的地方，骯臟的亞麻外衣上面全是被火燒出的窟窿，頭發(fā)也被燒焦了一半，胳膊和臉上全是水泡和灼傷。
杰迪的眼眶頓時感到一陣發(fā)熱，他還記得在燃燒的草料棚里最后的那一幕?；蛟S是矮人烈酒澆得太多了，干草的燃燒速度尤其迅速。第一遍咒語還未念完，有根梁柱已經(jīng)垮塌下來，帶下無數(shù)燃燒的碎木片和棚檁，接著是兩座干草垛在烈火之中相對傾倒，撞擊出焚落如雨的火粉和滾滾逼人的火浪。
草料棚頓時變得活像是一座烈焰地獄，一股火浪迎面而來的時候，茹曼毫不猶豫的擋在杰迪的面前，他的頭發(fā)和衣服都在一瞬間就燃燒起來，然而他卻沒有后退，而是竭力站穩(wěn)腳跟，用身體給杰迪創(chuàng)造出一小塊安全的空間。
如果咒語結(jié)束的時間再晚幾秒鐘的話，杰迪和茹曼恐怕都會因為男孩自作聰明的計劃而被活活燒死。雖然在最后僥幸成功，但是杰迪心中的愧疚卻沒有因此減損，看著昏迷不醒的茹曼，男孩險些落下淚來。
杰迪爬了起來，跑到茹曼的身邊蹲下，檢查著他的傷勢。幾分鐘后，男孩臉色蒼白的抬起頭來，青年馬夫的傷勢相當(dāng)棘手，不但裸露在外面的胳膊和臉都被嚴(yán)重灼燙，就連亞麻外套下面的身體也有好幾處燒傷。淡黃色的液體混著鮮血從破裂的皮膚之間滲透出來，和灰燼攪和在一起，形成了大片大片的深褐色干涸硬塊。
杰迪的手指顫抖起來，他曾經(jīng)和一位草藥學(xué)士學(xué)過點外傷處理的知識，知道哪種傷勢極易致命。茹曼身上的燒傷面積已經(jīng)快要達(dá)到全身皮膚的一半，即使是有最好的草藥學(xué)士調(diào)制藥膏，并且精心護(hù)理，他依然只有十分之一的幾率避免感染，從而逃脫死神永不憐憫的鐮刀。
“迪什先生，您在哪里？”男孩站起身，朝著空無一物的灰白色穹頂大聲呼喊起來，“求求您，救救茹曼，求求您，他的傷勢很重?！?p> 伴隨著一聲嘆息，迪什先生的身影出現(xiàn)在杰迪的面前。老人的目光垂落在垂死馬夫的身體上，審視傷口，接著用手指輕觸發(fā)燙的皮膚，又掀了掀茹曼的眼瞼。經(jīng)過這番檢查之后，老人沉吟了一會，緩緩的開口說。
“他傷的很重，不只是體表這些灼傷，連嗓子和肺也都燒壞了?！?p> “是的，迪什先生，都是我的錯?！苯艿夏樕趩实牡吐暬卮?，然后語氣懇切的說，“請您救救他吧?！?p> “現(xiàn)在就是最好的醫(yī)師也救不了他?！钡鲜蚕壬抗獗瘧懙妮p輕搖頭，“水腫已經(jīng)快要填滿他的喉嚨，即使我調(diào)制出消腫的藥膏，灼傷的肺部也不可避免會出現(xiàn)嚴(yán)重感染?！?p> “但是您曾經(jīng)救了我，迪什先生，我知道，當(dāng)時我的傷勢比茹曼重得多，可以說死定了。您能夠救他，用魔法，或者別的什么手段……”
“那不一樣，杰迪，不一樣?！钡鲜蚕壬p輕搖了搖頭，“你的傷勢雖然致命，但是救治起來卻很簡單。只要用治愈頸側(cè)那兩道傷口和解決失血過多的虛弱就行了。這個年輕人不一樣，燒傷本來就比刺傷更難救治，肺部和嗓子還需要更加精密復(fù)雜的醫(yī)療神術(shù)……”
迪什先生突然停頓了一下，抬起雙眼看著杰迪，兩道目光仿佛能夠穿透人心，“我還在奇怪這么沉重的傷勢，他為什么能夠留下一口氣……你把那本小冊子上面的冥想方法教給了這個年輕人，對不對？”
“迪什先生，茹曼是我的朋友?！苯艿舷肓讼?，加重語氣重復(fù)了一遍，然后深吸了一口氣，用最快的速度把話說完?！啊ㄒ坏囊粋€朋友。我不知道您為什么這么看重我，但是我想過了，我身上的某樣?xùn)|西對您來說一定是很有用的。迪什先生，您救活茹曼，我愿意付出相應(yīng)的代價?！?p> 迪什先生臉上的慈祥微笑漸漸斂去，手指在刻滿神秘文字的古樸木杖上摩挲著，“你的頭腦始終保持著冷靜，這很好，杰迪，我見過太多天賦不錯的孩子被自我膨脹沖昏頭腦了。不過說需要付出代價就太過分了，這最多只能算是個交易，而且對于你來說有益無害。”
杰迪捕捉到了老人話里的意思，臉上的焦慮頓時緩解了不少，“迪什先生，您同意救他了？”
“我盡力而為，不過真正能夠救他的是你才對?！?p> 迪什先生一面說，一面用木杖敲了敲腳下的地面，灰白色的石材裂開一道縫隙，一蓬銀白色的絲線從縫隙里面噴了出來，迅速將茹曼的身軀包裹在其中，眨眼之后就形成了一個銀白色的巨大繭子。
“靜滯時光之繭?！钡鲜蚕壬嬖V杰迪，“一個很偏門的魔法，能夠長時間維持瀕死者的生命，你或許可以學(xué)到，不過也很可能一輩子都用不上?！?p> “這個魔法能夠治好茹曼身上的燒傷嗎？”杰迪有些疑惑的提出了問題。
“不能，但是可以讓這個年輕人身上的傷勢維持很長時間，不會進(jìn)一步惡化?！?p> “為什么您不能直接治愈茹曼呢？”杰迪的眼里閃過迷惑的神色。
“永恒城堡建立在被長眠導(dǎo)者枯希榪所遺棄的靜謐國度之中，算是一處比較特殊的空間?！钡鲜蚕壬鷽]有正面回答，而是做了個手勢，讓杰迪仔細(xì)查看周圍環(huán)境。男孩先是茫然四顧，隨后眼角微微一跳，“諸神啊，這里的空間比剛才的時候縮小了一點！”
“非常好，你擁有敏銳的觀察力，杰迪，這對于一個魔法師來說非常重要?！钡鲜蚕壬澰S的點了點頭，“如果你注意到的話，這里比你頭一次進(jìn)入的時候應(yīng)該顯得大了一些，對不對？”
“對啊，我還以為是我記錯了?！苯艿吓牧艘幌骂~頭說。
“永恒城堡既非真實，又非虛幻，維持這處空間的力量根源只有一種，那就是一切智慧生命的靈魂，這也是靜謐國度的力量根源?！钡鲜蚕壬忉屨f，“永恒城堡的面積擴(kuò)大，是因為你送來了四個標(biāo)準(zhǔn)單位的靈魂，而剛才微微縮小，是因為我施展了一個損耗較大的靈魂魔法。我剛才已經(jīng)解釋了，這個年輕人傷得很重，而且燒傷也遠(yuǎn)比劍傷更難愈合，想要讓他痊愈，至少需要施展一個相當(dāng)于光明神殿教區(qū)主教水平的醫(yī)療神術(shù)，以目前永恒城堡剩余的靈魂力量，并不足以使用這種水平的醫(yī)療神術(shù)。”
“您說，需要足夠的靈魂力量才能施展醫(yī)療神術(shù)?！苯艿贤蝗桓械胶韲岛芸?，用力吞咽了一口唾沫，這才讓聲音變得不至于太過嘶啞，“我需要做些什么？”
迪什先生的笑容突然變得有些詭秘陰冷，不過這很可能是錯覺，因為杰迪眨了眨眼睛之后，看到的老人還是滿臉慈祥和藹的微笑，“我以為你已經(jīng)弄明白了，孩子，只要有任何人類直接或者間接的死于你手，就會為永恒城堡提供一個標(biāo)準(zhǔn)單位的靈魂。當(dāng)然，這不意味著只有人類的靈魂才有用，獸人、地精和低級魔獸的靈魂質(zhì)量較差，而精靈、惡魔和高等魔獸的靈魂質(zhì)量較強(qiáng)，有些魔獸——比如巨龍，或者惡魔領(lǐng)主——靈魂力量抵得上數(shù)百個人類?！?p> 杰迪幾乎感到自己無法呼吸，雙眼霍然睜大，血色迅速從他的兩頰褪去。他竭力想要找到一絲安慰，卻只能無助的蜷起身體。在所有吟游詩人樂曲和傳奇故事之中，攫奪靈魂都是邪惡到不能再邪惡的事情，就連死神的奴仆——披著灰白色斗篷、雙眼燃燒著幽綠色火焰的告死者——也只會玷污死者的肉身，那和靈魂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他無法想象，同意迪什先生的提議之后，自己將會變成什么樣的怪物，或許比那些喚起怨靈、操縱骷髏和腐尸的告死者還要可怕？
“現(xiàn)在談到這些還為時過早，杰迪，靜滯時光之繭會讓你的馬夫朋友身上的傷勢維持很久不會惡化?！钡鲜蚕壬昧饲媚菊?，把臉色蒼白的男孩從對未來的可怕展望之中喚了回來，“你卷入了一起非常棘手的事件，如果不能盡快擺脫的話，恐怕危險會緊緊跟隨在你的身后，不要說積攢靈魂力量，就連自己的生命安全都很難保證?！?p> 杰迪感到一陣冰冷的顫栗沿著脊骨爬過后背，心中那些猶豫不決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響鐘酒店的顧客身份各異，其中不乏身負(fù)命案的逃犯、巧言令色的騙子和窮兇極惡的海盜眼線，杰迪作為跑堂小弟和這些人有過不止一次的接觸，對于危險的嗅覺遠(yuǎn)遠(yuǎn)超過同年齡的普通男孩。或許在最開始的時候，他被揭穿陰謀、拯救帝國的巨大利益沖昏了頭腦，但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完全明白了自己的夢想完全不切實際。
即使是那位首相閣下完全相信了自己的密告，得到的賞賜也十有八九是滅口的匕首，而非閃爍著美麗光澤的金獅鷲。一條身份卑賤的生命和帝國政權(quán)的平穩(wěn)大局孰重孰輕，不需要擁有什么“上位者”思維也能夠準(zhǔn)確判斷出來，這和某些海上盜團(tuán)為了避免走漏風(fēng)聲，而把送來情報的眼線滅口的行為，并沒有什么本質(zhì)上的不同。
“我明白了，迪什先生。”彷徨被恐懼一掃而空之后，杰迪的表情反而變得鎮(zhèn)定許多，臉頰上也漸漸恢復(fù)了血色。“亞留斯港已經(jīng)不安全了，我應(yīng)該盡快離開才行。”
“急著離開可不是什么好主意，無論是搭船出海還是趁夜離開，都會被有心人注意到的。杰迪?盧克斯留在亞留斯港很危險，但是你留下來卻能夠避免很多麻煩?！?p> “但是我就是杰迪?盧克斯??！”男孩疑惑不解的眨著眼睛。
“必須讓作為酒館跑堂小弟的杰迪?盧克斯消失，新的身份要盡可能和原來的身份拉開差距。讓我想想……”迪什先生瞇起眼睛思考了一會，然后突然打了個響指，“一個來自南方、接受過秘密暗黑魔法傳承的破落貴族子弟，杰迪，你看怎么樣？沒有誰能夠搞清楚數(shù)百年來獅鷲帝國究竟出現(xiàn)過多少只剩下姓氏的破落貴族，你干脆連名字都不需要改，這兩個身份不會被人聯(lián)想到一起的?！?p> “我？一個貴族子弟？”杰迪感到有些手足無措，在男孩最不切實際的夢想里面，的確有過作為帝國貴族迎接鮮花、掌聲和榮耀的念頭，然而他比任何時候都清楚那只是一個夢想而已。“我恐怕做不到，迪什先生，我能裝成碼頭上的小扒手，也能裝成海盜的眼線或者情報販子，因為我熟悉他們的言行舉止，裝起來至少不會輕易露餡。來自南方的破落貴族子弟……我從來沒有接觸過啊。”
“當(dāng)然，所以你需要學(xué)習(xí)一些東西。首先是閱讀古代文字，抄寫咒文秘符，然后是奧術(shù)知識、神秘學(xué)、基礎(chǔ)煉金術(shù)和冥想方法，這些都是身為一個魔法師所必須了解的知識。”迪什先生指了指突兀出現(xiàn)在墻壁旁邊的巨大書架說。“接下來，為了盡可能避免麻煩，你還要抽出時間來學(xué)習(xí)心理學(xué)、貴族禮儀和具有南方口音特色的方言俚語，這會讓你的言談舉止更加符合偽裝出來的身份。”
杰迪目瞪口呆的看著眼前巨大無比的書架。書架的材質(zhì)是一種泛著奇異黃色光芒的木材，表面雕刻著古樸繁復(fù)的神秘符文，和永恒城堡的灰白色墻壁有些相像；整個書架從上到下一共分為九層，高達(dá)四五米，左右各架著一把粗大的橡木長梯，方便尋找某本書的人爬上爬下。每層書架都塞滿了布滿灰塵、泛著黃色的古舊典籍和卷軸，杰迪從來沒有看到過如此眾多的書籍堆在一起的樣子，似乎光是看上一遍書名都需要好幾個小時的時間。
“諸神在上，這些書……”杰迪的語氣之中不免出現(xiàn)了一絲絕望的顫音，“……我要全部看完才行嗎？”
“只是其中的一部分罷了。生者在永恒城堡里面不宜停留過久，一周時間，我估計你最多能粗略看完第一層書架的五分之一，不過這就足夠了，因為你的靈魂已經(jīng)和永恒城堡建立了某種聯(lián)系，這些看過的書會在你的靈魂之中留下投影，方便你隨時查閱?！?p> 迪什先生一面說著，一面從書架的第一層抽出好幾本厚厚的大部頭，這些書有些裝幀精美、紋飾華麗，紙張泛著賞心悅目的淡黃色；有些卷邊撕角、焦黃發(fā)脆，字里行間仿佛帶著詭異冰冷的氣息。他把這些書全都堆在了出現(xiàn)在面前的桌子上，還從一只小箱子里面取出一打羽毛筆和厚厚一疊羊皮紙。
“今天就從這幾本開始看起吧，杰迪，有什么不明白的問題都記下來，晚飯之前我會一起為你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