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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蟬戰(zhàn)長平

卷九 東市奇案(三)

季蟬戰(zhàn)長平 彭海波 17401 2022-01-02 12:27:00

  傳召宦者先還兇兇,發(fā)現(xiàn)面前眾人不吃兇,便又換了口氣,說自己實在不知,只是傳召,望體諒。兩名衛(wèi)士看足了笑話,便上前排開眾人,帶著宦者和季蟬出東市,季蟬隨宦者上了公車,衛(wèi)士上馬,一路趕回章臺。

  大王過問東市血案之事,頓時在咸陽城里傳開,聞?wù)呓允亲h論紛紛。在自己家后院屋中的方妙,聽說官大夫季蟬被宮中來人帶走,牙齒咬緊下唇,竟是咬出血來。一旁陪著的婢女見了,慌忙來勸,生怕主人咬了舌頭。方妙卻是眼淚汪汪,視物模糊,隨婢女擺弄,只默默流淚?;诺逆九枰粯?,在屋里晃來晃去,想出門找人來幫忙,又擔心自己離了,主人出事。

  坐在車里的季蟬手按劍上,一言不發(fā),任憑傳召宦者,述說面見大王之禮儀。傳召宦者亦是無奈,說了一遍便不再說。隨著車廂搖晃,季蟬身體亦隨之搖擺。到了章臺宮門前,下車,交出佩劍,隨著傳召宦者步行進了章臺。季蟬眼見稀罕亭臺樓閣,卻如未見一般,雙目滿是茫然。待走到一道小宮門前,又被衛(wèi)士拍摸搜身。季蟬只覺驕陽似火,口渴難耐。方想起,從今早出衙去捕盧英起,到此時,竟是滴水未沾。

  宦者一路,又提醒面見大王之禮儀。季蟬諾諾連聲。眼見大殿到了,腳下忽覺沉重,猶似灌鉛抬舉不得。忽聽腳步聲慢了,傳召宦者回頭一看,見官大夫季蟬腳步沉重,便是發(fā)笑,走回來道:

  “官大夫,大王面前,切勿失儀?!?p>  “諾。”

  季蟬一驚,忙深吸一口氣,緊跟傳召宦者,走上臺階。兩旁衛(wèi)士,皆是瞟了季蟬一眼。一貫警覺的季蟬,此時卻是毫無察覺,眼中只有面前數(shù)尺之物,盯著臺階,步步走高。到大殿門外,傳召宦者叫季蟬稍候。季蟬立在門外,低頭看著高高門檻,不敢抬頭,心跳如鼓,耳聞其聲,伸手于腰間扶劍落空,更是茫然。

  傳召宦者進殿稟告,官大夫季蟬殿外晉見。

  管事宦者看了眼秦王面色,便道:

  “官大夫季蟬進殿晉見?!?p>  傳召宦者忙去引季蟬進殿。跟在宦者身后,走在寬敞大殿內(nèi),季蟬自慚形穢,只覺自己渺小如螻蟻,殿上圓柱撐天,殿內(nèi)所坐之人巨大,王座高高在上,大王遙不可及,愈走近愈是隔遠,驚的季蟬腳步不敢停。傳召宦者伸手攔在其身前,低聲提醒:“臣官大夫季蟬晉見大王,大王萬歲萬萬歲?!?p>  季蟬忙站定,低著頭向上拱手施禮大喊:

  “臣官大夫季蟬晉見大王,大王萬歲萬萬歲!”

  王座上秦王覺得有趣,開口道:

  “官大夫抬起頭來?!?p>  聽到王座上熟悉的咸陽口音,季蟬頓感親切,抬起頭,見王座上,大王須發(fā)花白,慈眉善目,頓覺如見親人,想起自己大父,若未故去,亦當如此模樣,想及此,忽心生惶恐,忙又低下頭,拱手行禮,卻是無語無聲。

  秦王見之,心中愈樂,面上雖如常,手卻是抬起,捋起頜下長須。兩旁美人一見,皆是睜大眼睛,噘起嘴來。

  “官大夫,寡人聽聞,盧英在東市,殺一假冒商人之鄭間。東市非不以為功,反以為罪,今日竟不聲不響,將盧英抓去東市監(jiān)房,欲以殺人之罪,移送有司治罪??捎写耸??”

  季蟬一聽,渾身打顫,又氣又急,眼前似有電閃雷鳴。一旁席案前坐著的嬴棠卻是面露喜色。見官大夫季蟬站著渾身打顫,應(yīng)侯范雎心中暗嘆可惜。

  “大王!”季蟬忽抬頭面向秦王,身子不再顫抖,大聲道:“七月十四,午后,盧英于東市,當眾人面,殺死東市作布匹生意之韓國賈人方中,隨后口稱方中乃鄭間,吾故殺之,在其隨從之人護衛(wèi)下,從東市走脫。到場之東市吏猶疑,眼見其走脫,便報于市長。市長遣人尋我歸衙,我方知此事。受市長指派,我督辦方中被殺一案。經(jīng)一月詳察,未見方中為鄭間之據(jù)。卻是查清,七月十四,公子盧英于咸陽城南街終南酒肆內(nèi),偶遇方中之女方妙,便行調(diào)戲?!?p>  “大膽狂徒!胡言亂語!”一旁嬴棠突然拍案大喝。

  季蟬一驚之下,頓時語塞。大殿內(nèi)一時靜到可怕。嬴棠醒悟,忙面向王座叩拜謝罪:

  “棠兒失禮!請伯伯寬??!”

  “莫再插話。官大夫續(xù)言?!鼻赝醯坏?。

  至此,季蟬方知身旁案后坐席婦人,竟是盧英之母嬴棠。季蟬咬牙定住心神,接著面向王道:

  “盧英抓方妙乳,強要親唇。方妙走脫。其父方中認得盧英乃秦之公子,不敢相抗,一家人離開酒肆,返回東市鋪中。盧英跟蹤而至,進鋪中,直闖后院尋方妙。方中憤怒,將盧英推搡出鋪,盧英遂當街拔劍斬之四劍,其中一劍斷喉,為致命傷。是以今日,我與衙中同僚一行四人,驅(qū)公車前往盧家捕盧英。盧家門人言其不在家中。我等便驅(qū)車回衙。路上,我思慮盧英常在南街玩耍,便驅(qū)車前去尋找。在終南酒肆,盧英慣去之二樓雅間,果然尋到盧英。立即將其抓捕,帶回東市衙內(nèi)監(jiān)房。我正與同僚驗看移送文牘時,得王召。此事如我所言,皆有證物,人證,書證,一應(yīng)俱全。”

  “如此說來,盧英有罪?”秦王道。

  “盧英有罪,故吏捕之?!奔鞠s答。

  “若移送有司,審之無罪,官大夫當何如?”秦王道。

  “若我執(zhí)律有差,依律當受責罰?!奔鞠s拱手向上行禮,低頭道。

  “棠兒,事已說清。任其辦案,若有差,自是責罰。且回家,莫自擾矣。”

  “伯伯!”

  “美人代寡人送棠兒回家?!鼻赝鯇ι碛颐廊说?。

  “諾?!?p>  美人起身走下王座,請起嬴棠。管事宦者亦吩咐宮車辦事。嬴棠面如土色,心有不甘,又于殿下跪拜:

  “伯伯!盧英乃我宗族,方中只一鄭人耳,求伯伯放英兒回家!”

  “此言差矣?!鼻赝醯恢更c道:“應(yīng)侯乃魏人也,座上御史乃齊人也,美人乃趙人也,如今皆是寡人殿上之臣,秦國棟梁。汝且回,勿亂言?!?p>  美人扶起嬴棠,退出大殿。嬴棠心中不安至極。殿內(nèi),季蟬依然低頭拱手行禮,僵硬一般。

  “官大夫,放下手來,莫多禮。請坐?!?p>  聽大王說,管事宦者忙走下王座,引季蟬在方才嬴棠所坐席案落座。季蟬如墜云霧,乖乖坐下,學(xué)著方才管事宦者小聲教的,落座后大聲向大王施禮致謝道:

  “臣謝大王賜坐。”

  “官大夫,寡人欲知,汝何以證其人非鄭間也?”

  “大王,臣依律核察方中,及其鋪內(nèi)眾人行跡,所得皆是尋常商人也。亦向咸陽有司詢問,可有方中為鄭間之證者,皆無。盧英口說方中為鄭間,然問詢之時,盧英并無據(jù),只推說眾人皆知。而臣之所查,未有人知方中為間者,皆曰聞公子盧英說后方知也。是以,臣以為,方中其人非鄭間也?!?p>  “查案中可有阻礙?”秦王問。

  “有。”季蟬答。

  “何阻,盡說來?!鼻赝跣Φ馈?p>  “一則,國人多有顧慮,不愿作證。臣等耐心釋律,令其信,愿以為證。二則,盧英乃秦公子,為其善言,說情者眾,臣皆拒其情,依律查案?!?p>  “說情之事難免。寡人亦難此。汝方親見。盧英之母來,寡人甚覺難辦矣。尚需借應(yīng)侯之力,以慰其心。官大夫,何以拒其情也?”

  “臣心存正義,與正義不合者,皆不與顏色,是以拒其情雖難,亦可拒之矣?!奔鞠s道。

  “咦,官大夫所言之正義為何?”秦王向前傾身笑問。

  “正義,秦律也?!?p>  “哦。”秦王坐直身,心中甚是喜悅,轉(zhuǎn)而問范雎:“應(yīng)侯以為官大夫所言,何解?”

  “臣以為,官大夫剛正,國之棟梁也。”應(yīng)侯回道。

  秦王不滿意,笑著搖頭,又看向季蟬問:“官大夫何以能守正義,而拒其情也?”

  “臣爵為官大夫,在東市為吏,有房有田,娶嬌妻美妾,全因戰(zhàn)場殺敵,為國立功,所得賞賜。其余私惠,人情,但有背國法者,吾視其為寇仇,乃陷我犯罪之坑,雖先甜如蜜,后必苦痛也,吾拒之不疑?!?p>  “可有相挾,強壓官大夫者?”

  “有?!?p>  “可有懼乎?”

  “臣不懼。強壓者,臣拒之更決然。”

  “何以?”

  “臣與敵戰(zhàn),冒飛矢利刃,仍怒目奮擊,何懼小人之要挾!”

  “好!”秦王擊掌,點頭,愈是興起,笑問道:“官大夫為全國法,不近人情,不怕為人不喜,得罪人乎?”

  “臣令罪于人,不罪于律。得罪于人,只其人怨,尚可回避,尚可周旋。得罪于律,國法不容,無地立足,無處藏身。孰重孰輕,臣知也。”

  “好,好!戰(zhàn)場殺敵,為國立功。得罪于律,國法不容。官大夫以為,國為何也?”

  “臣以為,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國者,乃大王之天下也?!?p>  “哈哈哈哈,好好!”

  秦王大悅,哈哈大笑,鼓起掌來。身旁美人亦鼓掌。座下應(yīng)侯亦鼓掌相和,頻頻點頭,對官大夫刮目相看矣。季蟬有點發(fā)蒙,不知所措,只是恭敬坐正。王座上御史疾書,管事宦者亦是心中暗暗嘆服。初見王,便得賜座,與王對,更得王悅,實在罕見也。

  “官大夫不必拘束?!鼻赝鯇ψ鲁甲有纳矏郏哉Z愈是隨意:“汝可有未嘗之心愿?”

  “臣為國立功,得大王賞賜,爵至官大夫,心滿意足。未嘗之心愿,實乃臣之家事。臣不敢在大王面前說?!?p>  “說,寡人欲聽之?!?p>  “諾。臣欲歸爵贖母,然不可得。此臣未嘗之心愿也?!?p>  “何以不可得?”秦王問道。

  “吾母不許我歸爵。為此竟欲以頭搶柱。故臣一時不可得也?!?p>  “哦,母憐子,子孝親,甚好。寡人今日召汝來,原只欲知案之詳情。然汝辦案執(zhí)律之堅,寡人甚慰也。令罪于人,不罪于律。寡人亦不讓汝白罪于人。官大夫季蟬,寡人賞汝百金,爵升兩級?!?p>  季蟬坐在案前,渾身抖一下,十分之明顯,木訥無聲。秦王見之,無聲笑起。座下應(yīng)侯見對面季蟬之呆像,亦是暗樂。管事宦者卻是職責所在,忙從側(cè)面階梯下王座,走到季蟬案席旁,彎腰小聲提醒道:

  “公乘,快謝大王賞?!?p>  “臣快謝大王賞!大王萬歲萬萬歲!”

  “哈哈哈哈!”

  秦王仰面大笑。一旁美人亦是咯咯笑個不停,只覺此公乘,比之宮中侏儒言笑之時,更為滑稽,可樂至極。旁邊書記御史亦是憋著樂。座下應(yīng)侯手指季蟬,竟是笑的翻倒在席上,逗的秦王更是心歡。管事宦者聽公乘出錯,先是一驚,后見王樂,便放心回到王座,在側(cè)旁站好。唯有季蟬渾然不覺自己說錯話矣,心中亦因升爵、得金而狂喜,看去亦是滿面笑容,愈是逗的秦王開心,十分暢快。

  “兮,寡人久未如此喜樂矣!公乘在軍,官居何職?”

  “臣于野王之戰(zhàn),在軍為屯長?!?p>  “此戰(zhàn)中,汝軍中可有死傷?”秦王問。

  “有三死七傷?!?p>  “汝可有傷?”

  “臣幸,無傷?!?p>  “公乘以為,我秦人何以勝鄭人?”

  “臣以為將士效力,箭矢多,戈矛利,故勝鄭人?!?p>  “鄭人無此乎?”秦王笑問。

  “臣之所見,鄭人在民急于利,無礙戰(zhàn)事,在軍急于生,死戰(zhàn)者少,臨陣潰散者眾。接戰(zhàn),鄭人箭矢時密時稀,遠不足以傷,近不足以殺。迎面交鋒,鄭兵難透秦甲。而我秦人,動如雷霆,止如山岳,箭矢穿空,遮天蔽日,接戰(zhàn)交鋒,騎兵急襲,短兵奮擊,弓弩援射不墜,鄭人無相抗之力也?!?p>  “嗯哼,人言,強弓勁弩皆從韓出?!?p>  “其心已怯,其器自劣。虛有其名耳?!?p>  秦王頻頻點頭,笑問道:

  “公乘可擅射?”

  “臣自幼習(xí)射,然不敢言擅也?!?p>  “公乘擅何兵?”

  “臣臨陣沖鋒,擅使短劍。”

  “嗯,嗯,寡人久坐,正待活動筋骨,公乘隨寡人來,一較射藝?!?p>  秦王說話,手扶身邊美人嬌軀,在王座上站起,又叫應(yīng)侯一同前往。季蟬發(fā)蒙。應(yīng)侯走近笑言:

  “當稱諾?!?p>  “諾!”

  季蟬放聲大喊諾,又惹得秦王樂不可支。美人、御史、一群宦者、宮女跟隨秦王出了大殿,應(yīng)侯、公乘在側(cè)同行?;抡弑砣A蓋遮陽,被秦王拂去,言正當曬曬日光。下臺階,宮中衛(wèi)士列陣護衛(wèi)左右,如兩道活動人墻,隨著秦王一行,來到箭場。

  秦王取弓搭箭先射,三箭皆中的。應(yīng)侯帶頭歡呼喝彩,隨行眾人皆歡呼。衛(wèi)士則是肅正依然,按宮內(nèi)規(guī)矩,守在周圍。

  放下弓,秦王開口喚公乘來。季蟬眼見須發(fā)花白大王,箭無虛發(fā),心中贊嘆不已,喝彩亦是發(fā)自內(nèi)心。可真要自己在王前執(zhí)兵,季蟬卻是不敢。莫說去拿弓,便是走近大王,亦是腿腳發(fā)軟。方才一路走來,皆是跟在應(yīng)侯身后。雖知應(yīng)侯乃狠人也,然與大王之威比,感覺好很多。

  “公乘果自幼習(xí)射乎?”

  見季蟬畏縮,秦王笑言道。季蟬只得硬著頭皮,上前取了弓,走到射位上,卻是忘拿箭,習(xí)慣伸手于身后取箭,卻摸了個空,又惹得秦王大笑,眾人亦皆哄笑不已。連周圍值守衛(wèi)士,亦有面上抽抽的。在可笑之事前,忍住不笑好難。

  “臣實不敢在大王面前動兵!”季蟬轉(zhuǎn)身面向大王,老實道。

  “公乘,若敵襲在前,汝可衛(wèi)王乎?”

  “臣必衛(wèi)王!”

  “汝當其的為敵襲,射之???、快、快!”

  季蟬聽大王如此說,不再猶豫,取箭搭弦,一連三箭,皆是中的。放下弓,已是滿頭大汗,身上內(nèi)衣濕透,貼在身上癢癢。

  “好!”

  秦王帶頭喝彩,引得眾人跟著喝彩。季蟬拱手施禮,謝大王,謝眾人,把弓放回弓架。秦王走近季蟬,抬手拍拍季蟬胳膊,贊道:

  “果是猛將?!?p>  “為大王戰(zhàn)!”

  季蟬受寵若驚,躬身行禮,不知何以言說。卻不料,秦王甚喜其言,轉(zhuǎn)身環(huán)視眾人大喊聲好:

  “好!為寡人戰(zhàn)。寡人亦為秦人戰(zhàn)。戰(zhàn)滅六國,中國一統(tǒng),續(xù)撫四夷,天下太平矣?!?p>  應(yīng)侯立刻應(yīng)聲高呼:

  “大王萬歲萬萬歲!”

  眾皆隨呼。季蟬亦然。氣氛一時熱烈。秦王老當益壯,興致上來,抽出腰中所配長劍,玄鐵劍一見陽光,寒芒閃耀,刺人雙目。眾皆駭然,不知大王為何拔劍,實在罕見也。

  “公乘,近來?!?p>  “臣在?!?p>  季蟬倒是不懼劍芒,走近大王行禮道。

  “汝擅使劍,與寡人舞劍一觀。”

  “臣之佩劍在宮門已繳?!?p>  “未見寡人手中之劍乎?”

  聽到大王如此說,季蟬耳中轟鳴,卻是低頭雙手舉起攤開,作接劍之姿。應(yīng)侯瞪眼,御史、宦者皆瞪眼矣,遠處衛(wèi)士汗如雨下,生怕此公乘忽然生變。倒是一旁美人安適,一直覺得公乘好玩。

  “汝不怕利刃割手乎?”

  秦王卻是又樂道,說話把長劍歸鞘,一扒身邊美人,叫其解劍。美人唯命是從。解開絲帶,松開卡條,將長劍連鞘從腰帶上拿起,雙手抱住。秦王抓過帶鞘長劍,放于季蟬雙手上。近旁應(yīng)侯暗松口氣。雖不解大王之意,卻亦只能警惕公乘,不敢拂大王之意也。應(yīng)侯尚且如此,旁人更是無語。

  接劍在手,兀自一沉。季蟬手捧長劍,不敢抬頭,轉(zhuǎn)身向箭場中走去,遠離大王,方心跳稍緩。今日進宮,季蟬數(shù)次快被嚇死。為王舞劍,何其榮耀!執(zhí)王劍舞,榮耀甚矣!季蟬抽出長劍,方覺不妥。一來自己擅使短劍,劍一長,大不同也。二來,劍鞘如何是好。

  見公乘在場中躊躇,秦王大聲道:

  “公乘可佩劍于身。”

  “臣遵命?!?p>  季蟬不再多想,把劍鞘卡好系緊在腰帶之上。周圍之人皆是瞪眼欲出也。應(yīng)侯以來,未見大王愛臣子如此者也。

  季蟬手握劍柄,眼看劍鋒,被鋒利可見之長劍深深震撼,又覺劍柄長,亦可雙手握之。翻來覆去,單手雙手,扭轉(zhuǎn)長劍,忽覺長劍之妙,殺敵更利也。短劍未刺及,長劍已刺及。短劍未砍到,長劍已砍到。一念通,意想面前有敵,把日日修煉之短劍技移于長劍揮舞,初時遲鈍緩緩,恐自傷,漸漸順滑,片刻已舞得嗚嗚生風(fēng),驕陽下光芒一片,甚是英武。

  秦王不住點頭,心中暗嘆老矣,箭射幾支尚可,舞劍則不行矣,一個轉(zhuǎn)身,老腰怕是斷,看著想著,竟是數(shù)次露出笑容,十分心悅。待季蟬舞罷停手,收劍入鞘。秦王帶頭鼓掌喝彩,一時箭場掌聲陣陣,喝彩連連。季蟬不敢自美,從腰帶上卸下歸鞘長劍,雙手捧起,走近秦王。管事宦者欲上前接過,卻被秦王抬手制止。秦王從公乘手中拿起長劍,開口道:

  “公乘季蟬,今日,寡人將此玄鐵劍賞賜予汝,望汝日日佩戴,在市嚴于執(zhí)律,在軍奮勇殺敵?!?p>  “臣謝大王賞!”

  季蟬又舉起雙手,雙腿激動到打顫。

  一旁應(yīng)侯看著有點頭暈。

  “佩上,系好?!鼻赝跣χ叽俚?。

  季蟬手忙忙,竟是手指絆絆系不住,一旁管事宦者忙上前相幫系好。季蟬手扶腰間長劍,整個人如夢中一般。見其神情茫然,秦王便是問道:

  “公乘何以如此?”

  “臣如在夢中。”季蟬老實答道。

  “哈哈哈哈。”秦王仰面大笑,樂道:“日后汝佩此劍,可隨時入宮面見寡人,不必摘劍?!?p>  “臣謝大王賞!”季蟬施禮道,言罷卻是腹中咕嚕嚕響,饑腸轆轆也。

  秦王聽見,皺眉一笑,又見季蟬嘴唇干裂,便問:

  “公乘可曾午飯?”

  “臣未曾午飯。”

  “倒是寡人疏忽。寡人竹廬賜宴。御史,請公乘同車。”

  “諾?!泵沈垜?yīng)諾。

  “臣渾身汗臭,不便赴宴?!奔鞠s漸漸膽大,開口言道。

  “無妨。寡人賜沐?!鼻赝跣Φ溃矏壑缬谘员?。

  “臣謝大王賞!”季蟬言罷,隨御史走去后車。

  候在場邊兩輛宮中馬車,應(yīng)侯與秦王同上前車而行,美人亦在秦王身邊安坐。管事宦者則與御史、公乘同坐后車。其余隨行宮女宦者,皆是步行跟隨。馬車兩旁照例有騎兵、步行衛(wèi)士護送。雖在章臺內(nèi),禁衛(wèi)亦是森嚴。

  車廂里,秦王與應(yīng)侯說笑道:

  “本欲放應(yīng)侯回家,夜里再來,與寡人一起賞月。不想賜公乘飯食,又勞應(yīng)侯陪宴?!?p>  “臣愿時時伴王左右。臣尚有一請?!?p>  “嗯。”

  “請大王亦賜劍于臣日日佩戴。”應(yīng)侯道。

  “哎,應(yīng)侯何賞無有,竟與一公乘爭寵乎?”

  “臣甚羨公乘季蟬?!?p>  “應(yīng)侯想回家乎?”

  “臣無心回,愿陪大王左右。”

  “為把劍,至于?”

  “至于?!?p>  “即如此,宴上多吃點?!?p>  “諾?!狈饿聬灺暤?。

  “應(yīng)侯何以如此小氣?”秦王笑道。

  “臣歷來如此。”范雎毫不掩飾失望之色。

  “應(yīng)侯何以不明也?”

  “恕臣愚鈍?!?p>  “吾愛此子為其一。此子可愛為其二。吾觀季蟬,如見寡人之千軍萬馬也。有此等猛士,何患六國哉?”

  “大王圣明。”應(yīng)侯點頭道。

  “不可謀吾之劍矣。季蟬今日進宮,眾目睽睽也。寡人不保此子,卻保何人?”

  “大王仁慈。”應(yīng)侯言出肺腑,想起自己初入秦,得王賞時,心中感慨。

  “知我者,應(yīng)侯也。寡人本欲賞千金,又憂其年少,金多奢靡而廢也。見其劍舞如風(fēng),便欲賜劍矣。寡人難親臨戰(zhàn)陣,寡人之劍可隨此子上陣也?!?p>  “升爵兩級,利超千金?!睉?yīng)侯道。

  “寡人亦想全其義也?!?p>  “哦,此子果會歸爵贖母?”

  “吾亦觀之也。”

  “大王圣明。賜劍,允佩劍隨時進宮面王,利超萬金。大王真愛此子也。”

  “此子胸懷赤子之心。尊王、尊律、以國戰(zhàn)立功為榮,發(fā)自肺腑。”

  “大王治之明也?!?p>  “亦難免宵小也。”

  正說話,車停,管事宦者來開車門,在車下接,美人在車上扶,秦王腳踏階梯,走下馬車,招手把季蟬喚到面前,叫跟管事宦者去洗沐更衣。季蟬謝過大王,隨管事宦者順左邊小路去了。秦王走上右邊小路,到竹林蔭涼處,秦王喚過御史,交待去查公乘于殿中所言之事,并派人暗觀其行,日后隨問隨報。蒙驁應(yīng)諾,出宮辦事去了。

  待洗沐完畢,季蟬來到外間屋中,卻不見自己貼身衣物,官服,只見新兜襠布,內(nèi)衣,長褲,一件外罩紗衣華麗輕薄衣裳。季蟬只得穿起,見新腰帶亦是金鑲玉頭子,皮帶上盡鑲美玉,華貴精致,心中不由大動。見一雙夏日皮履亦是嶄新,穿上正好合腳,更是感動。拿起劍架上大王親賜長劍,卡到新腰帶上系好。腰帶負重,斜垂身側(cè)??粗干蠑[放玉墜,想想,亦系到腰帶上。

  洗沐一遍,便得如此貴重新衣服飾,季蟬只覺無以報大王也。開門出到屋外,見有小宦者候著,便問自己官服、舊物。小宦者說皆裝衣盒,放在車上。季蟬無語,看不見車在何處。只得跟隨小宦者前去赴宴。

  一見身穿新衣,腰佩長劍,翩翩而來公乘季蟬,秦王如見己之少年矣,心喜不已。應(yīng)侯旁觀,心中妒意飛升,只不好顯露。季蟬本已餓極,見滿案珍饈,頓時難耐,又得大王催促快食,便欲吃。然見大王,應(yīng)侯案上皆是果品、酒樽,未見菜品肉食。便又不敢動箸。

  “公乘快食?!鼻赝跤钟H催促:“寡人與應(yīng)侯皆已用過午膳?!?p>  “臣敬大王,大王萬歲萬萬歲!”

  季蟬言罷一飲而盡青銅樽中酒。

  “應(yīng)侯亦在此?!鼻赝跣χ嵝训?。

  “敬應(yīng)侯!”

  季蟬不知如何說好,端著空樽沖應(yīng)侯舉了舉。逗的秦王笑起來,指點宮女,與公乘添酒。季蟬方知失禮,又滿樽敬應(yīng)侯,一飲而盡。應(yīng)侯亦飲。季蟬饑餓,拿起木箸吃起菜來,入口美味即勢不可擋,一吃便吃忘形。秦王見之吃相,竟是又起食欲,喚過管事宦者:

  “寡人意欲稍許吃點。上小碟來。應(yīng)侯亦然。”

  “謝大王?!睉?yīng)侯一旁忙道。

  “寡人本已吃好??捎^公乘吃飯,又生食欲也。”

  “臣亦然。”應(yīng)侯由衷附和道。

  “大王,恕臣有罪!”季蟬忽自覺出錯,忙停食,謝罪道。

  “公乘何罪之有?”

  “午食不得飲酒。臣違律也!”季蟬慚愧道。

  “已過午時,不算。公乘放心吃喝。來,公乘辦案,勞苦功高,寡人敬汝?!?p>  “謝大王!”季蟬忙捧杯舉起以應(yīng)大王,險些一頭栽在案上,滿樽一飲而盡。

  應(yīng)侯一旁發(fā)笑。秦王喝口酒,放下酒樽,看應(yīng)侯一眼。范雎忙端起酒樽道:

  “公乘辛苦,本侯敬汝?!?p>  “謝應(yīng)侯!”

  季蟬拿起宮女添滿之酒樽,喝急了,酒順嘴角溢出。

  一餐飯吃的笑料百出。季蟬純是自然失態(tài),秦王卻是喜愛,覺得處處可樂。身旁侍候的宮女、宦者皆是羨慕公乘,一面王,即得王之歡心,可遇而不可求也。范雎心中暗嘆,王孫亦未有此遇也。

  宴罷,秦王笑言:

  “送公乘回家。”

  季蟬又呼大王萬歲萬萬歲,施禮退出竹廬,心中依依不舍。秦王望其挺拔背影,愈覺如自己年少之時,心中愈是喜愛。

  走出竹林,季蟬站在車前,回頭又看送行宦者。小宦者笑著舉手,請公乘上車。

  上了馬車,季蟬看見打著紅色封泥小木箱子,另有一個描金鑲玉精美漆盒。小宦者手指木箱道:

  “此為大王賞汝之百金。此衣盒內(nèi)為公乘舊衣物?!?p>  季蟬心跳加快,不敢想百金在前,不敢想漆盒之美,乃一裝衣物之盒子。打開盒蓋,欲拿出衣服、腰帶。小宦者卻是笑問:

  “公乘莫非穿不慣大王所賜衣裳?”

  “非也。此盒貴重,我拿出衣物,好還于大王?!?p>  “哈哈,公乘說笑?!毙』抡呙媛峨y解之色道:“大王百金賞于公乘,佩劍賞于公乘,新衣賞于公乘,玉佩腰帶賞于公乘,衣盒自是賞了。公乘莫作,安心坐穩(wěn)?!?p>  說者隨意,聽者有心,季蟬此時方醒,感大王之厚愛,從衣盒上收回手來,兩手來回自搓,心潮起伏,不知何以為報。車到章臺宮門,停車。衛(wèi)士將季蟬入宮時繳佩劍還來,口稱:

  “官大夫佩劍?!?p>  “官大夫今已為公乘矣?!毙』抡吲c衛(wèi)士相熟,笑道。

  衛(wèi)士眼中驚訝之色爆閃,卻是盯住季蟬腰中王之長劍。

  “大王親賜公乘。”小宦者又笑言。

  “咳咳,咳咳。”

  衛(wèi)士咳嗽不已,被自己口水嗆到。退開去,依然咳嗽不已。一旁衛(wèi)士不解。小宦者關(guān)上車門,叫車夫行。待馬車走上大路,還劍衛(wèi)士依然咳嗽不已。一旁同袍皆是不解,言爵升兩級,何足怪哉?不屑于同伴之莫大反應(yīng)。

  “大王將玄鐵劍賜予公乘矣!”

  “啊!”

  “咳!”

  “咳!”

  “咳!”

  頓時,章臺宮門前,一群衛(wèi)士咳嗽不已,情難自禁。

  馬車內(nèi),季蟬與宮中小宦者說話,想先回東市。小宦者卻說王命回家,便不能差。季蟬便未多言。小宦者摸著面前箱子,說了許多羨慕之語,又看季蟬身上衣裳,腰上所系腰帶,王之長劍,更是唏噓連連。季蟬陪笑,不知何以應(yīng)也。

  “雙劍公乘。”

  聽小宦者此話,季蟬又摸腰間短劍,便是笑了。

  到巷口,馬車進不去,季蟬下車,正欲發(fā)力,自搬裝著百金箱子回家。卻被宦者伸手攔下,說宮中自有規(guī)矩。季蟬只得松手,拿起衣盒夾在腋下。

  兩名騎士下馬來,一人提箱子一邊鐵環(huán),兩人抬著沉甸甸百多斤重箱子,跟在季蟬身后,向季家走去。小宦者亦跟到季家。唐衣等人皆在家中,一見宮中來人,忙是奉水,好言接待。

  小巷之中從未有宮中之人來過,今日一來,眾人圍觀,墻頭上皆扒滿看熱鬧老少男女。驕陽下,一時喧囂如市,吼吼聲震蕩蔚藍晴空。

  其別皆不須說,只是所賞百金,卻是要受賞者驗看。木箱放在客廳案上,壓的條案嘎吱作響,瑟瑟落塵。滿屋之人皆不知何事也,更不知箱中何物。

  “公乘,我開箱驗看賞金?!毙』抡呖粗鞠s說。

  “請?!奔鞠s不懂,只能順著宮里人話說。

  小宦者破開封泥,露出木箱鎖眼,于袖袋中掏出鑰匙,打開箱蓋上鎖,鑰匙交于公乘。季蟬忙接住拿在手里。小宦者當眾打開箱蓋,金晃晃,一面金餅,五個一排,一起五排,五五二十五枚金餅,閃閃發(fā)亮,四周一片吸氣聲。連富家長大的唐衣亦是瞪大雙眼。

  “此二十五金。”

  小宦者說話,抓住結(jié)實木托盤,把此二十五枚金餅?zāi)贸瞿鞠?,放到案上,下面又是滿滿一面,金晃晃二十五枚金餅。小宦者又拿起,驗看第三層,亦是滿滿二十五枚金餅。又拿起放到箱外,露出第四層壓箱底一面金餅,亦是金晃晃二十五枚。請季蟬驗看。季蟬何曾見過如此多金子,呆到說不出話。近前圍觀家人鄰居更是不談,盡皆呆若木雞。富貴逼人,即是此也。

  “公乘驗過,我便重新裝箱放好?!?p>  “驗過?!奔鞠s木然道。

  小宦者便又把三盤金餅搬回箱中,蓋上蓋子,方長出一口氣道:

  “好。我回宮復(fù)命。公乘,告辭?!?p>  “我送?!奔鞠s忙跟隨送行。

  院里院外圍觀眾人盡皆讓路。季蟬陪著小宦者,兩名宮中衛(wèi)士,很快走出窄巷,來到街上宮中馬車旁。兩名下馬歇息衛(wèi)士,見人回來,便率先飛身上馬。小宦者上車,衛(wèi)士上馬,一車四騎緩緩離開,回章臺復(fù)命。

  季蟬在街邊拱手相送,直到車騎遠去,才放下手來。身邊圍觀眾人便是圍攏來問長問短,稀罕其身上衣裳、腰帶、長劍,乃至皮履。皆知是宮中之物,更有眼尖之人,疑其腰間長劍是今上之佩劍也。眾皆不信。季蟬亦是尚未從興奮之中醒轉(zhuǎn),無暇與眾人周旋,寒暄著,急急回到自己家中。卻見院中如湯煮沸,吵嚷盈天。季蟬只好作揖行禮,答謝鄰里熱情。拿了衣盒,到臥房內(nèi),孫雅跟進屋,關(guān)了房門,伺候夫君換回官服。季蟬與孫雅說,自己需回衙中辦事,散衙回家,夜里自會說進宮見聞。孫雅心喜難禁,拉住夫君又抱又親,不舍放手。季蟬亦在雅雅身上揉捏,說好夜里親熱。

  開門,季蟬與正招呼鄰居的唐衣說了聲上衙,便一路單手施禮,另一手則是按在腰中今上親賜長劍。鄰人皆是恭維。唐衣眼見夫君又出門,卻是脫不開身。

  堂屋條案上還放著裝滿黃金箱子呢,雖是無人敢動,亦是要人守呀。想搬進屋,鄰居們皆是不讓,說是要多看看。唐衣心細,琢磨著箱子應(yīng)鎖起,免生齷齪。張了眼孫雅,等過來了,與其耳語。孫雅進屋,果在夫君換下新衣裳袖袋中,找見金箱鑰匙,拿了交給唐衣。唐衣便去把金箱鎖了。拔出鑰匙,又試試掀不開箱蓋,方把鑰匙收入懷中袋內(nèi)。鄰人便分說起來,有贊其對者,有謬其疑眾者。唐衣只是陪笑,四面招呼,并不解釋。倒是兩邊鄰人自爭起來,熱鬧歡實。季家人忙著端水,上果子。有人要酒,唐衣卻道待晚飯菜上了再說。逗的眾人哄笑。戲其不舍酒。唐衣只是笑,并不多言。

  季蟬走去東市,一路上引得好些小兒少年跟隨。尤其小兒蹦跳著歌謠:長劍短劍,雙劍公乘。季蟬亦是無語。到東市仍是人山人海,行走不動。季蟬只得擠。一擠,便有人不耐,待見是官大夫,哦,不,公乘回衙來,不耐之人便是放聲高喊:

  “公乘回衙!讓路兮!”

  嘩。腳步錯動,竟是應(yīng)聲于人群里讓出來一條巷子。季蟬舉手道謝,在眾人圍觀下,順著人巷,走入東市。未想自己方升爵,市里已然皆知。待到市衙門口,見盧家人仍在,略感意外,腳步卻未停留,直入衙中去了。衙中同僚皆是上前問詢百金之賞,公乘之事,賜劍之事。

  “然。”

  “然。”

  “然。”

  季蟬皆應(yīng)然。眾人皆驚。已是縮在公房的司空衡,聽說季蟬回衙,忙迎出來,與季蟬把臂相問。季蟬三言兩語說了進宮面王之事,催促道:

  “今日尚有時,我即刻拿移送文書,將盧英移送有司?!?p>  “善。只是門前盧家人尚在。”司空衡面露難色。

  “我與丁啟、甘裘、陳力從市衙后門出。不妨事。”

  “好。后門有公車。公乘可取用?!?p>  “謝市長。”

  季蟬和甘裘拿著移送文牘,到監(jiān)房與丁啟、陳力會合,把戴枷鐐,癱軟在席,耍賴不動的盧英架起,一路拖拽到后院公車之上。開后院門,果是無人,道路空曠。甘裘驅(qū)車出衙。兩旁鋪面里商家,見官衙常關(guān)后門打開,駛出一輛公車來,皆是議論。

  公車一路無阻,來到宗正衙門前。季蟬下車,說明來意。接待官吏便讓公車進門。季蟬看著甘裘駕車進入宗正衙門,心頭仿若一塊巨石慢慢落地,長出一口大氣。

  移交罷盧英,季蟬四人同車返衙。季蟬邀請三人散衙到家中聚餐,犒勞犒勞。三人皆應(yīng)諾,車里車外是喜氣洋洋。

  到東市,車仍從后門回衙。季蟬與市長說罷移交完畢之事。司空衡看著移送文牘右卷,其上已加蓋宗正衙門紅印,竟是差點落淚。季蟬好言安慰。司空衡亦覺勞累,便放季蟬等辦案四人散衙,要其好生休息。又說前門盧家人仍是在堵,仍從后門去。季蟬應(yīng)諾。

  季蟬出門,便依律將移送文書右卷交與衙中存放。來到后院,甘裘已將公車歸置好。衙中仆役笑著開后門,送四位出。四人繞路,來到季蟬家中。只見院中人滿為患,吵吵嚷嚷,遍地果屑。

  眾鄰人見公乘家正經(jīng)來了客人,便三三兩兩告辭而去。與陳力相熟者,便是與其攀談。丁啟、甘裘卻是生面孔,無鄰人搭理。季蟬帶著未曾來過的丁啟、甘裘,在自家院中轉(zhuǎn)了轉(zhuǎn),不一會兒,陳力亦脫身,趕來一起。伸手便去摸季蟬所佩王之長劍。季蟬煩之,拍其手,直言:

  “不可觸人佩劍!忘乎?”

  “又非在軍中。”陳力辯道。

  “皆不可。”

  季蟬沉聲道。丁啟、甘裘一旁默默看著。對王之劍,心中亦好奇,卻是不似陳力與季蟬相熟如斯,自是自警,不敢放肆。

  “諾?!标惲θ趿藲鈩?,乖巧道。

  “我知汝等稀奇賜劍。我亦是也。短劍尚不可與人輕觸,況長劍乎。來,讓開點。我拔劍與汝等一觀玄鐵劍之鋒芒。”

  聽公乘如此說,三人皆讓開。家中仆婢亦是在廊下駐足圍觀。季蟬慢慢拔出長劍,天光之下,劍身寒光閃閃,割人眼眸,鋒利可見矣。

  “屯長,可否讓我一握?”

  “不可。”季蟬愛不釋手,不容旁人染指。

  “可否斬物一觀?”陳力又道。

  “不可。大王賜劍之時有言,命我,日日佩戴,在市嚴于執(zhí)律,在軍奮勇殺敵。首斬之敵,不知何許人也?”

  陳力、丁啟、甘裘三人聽言,皆肅然起敬。季蟬長劍歸鞘,引三位同僚回到前院堂屋。此時鄰人皆已退散,家中只此三位客人。

  見夫君把衙中同僚帶到堂屋黃金箱前,唐衣亦是過來陪,喚人重擺果品,水杯。季蟬去開箱蓋,卻是上鎖。唐衣一見,忙從懷中掏出鑰匙,近前遞上。季蟬打開箱蓋上鎖,把鑰匙還給唐衣,伸手掀開箱蓋,頓時金晃晃閃亮一片。

  一旁唐衣,只聽得三位客人吞咽口水之聲,如餓了一般。心中暗嘆,金之媚,不亞美色矣。

  “此大王所賞百金。其下尚有三盤一樣金餅?!?p>  “屯長,起樓!起高樓!我與屯長搬磚和泥!”

  陳力興奮嚷嚷起來。丁啟、甘裘亦是低頭看到挪不開眼。

  “不摸摸?”季蟬沖陳力調(diào)笑道。

  “嗯!”陳力哼哼著直搖頭:“愈摸愈癢!不如不碰?!?p>  “陳力,來,拿好?!奔鞠s說話,彎腰雙手抓起五塊金餅,放到陳力手中,接著又俯身抓起五塊金餅,放到陳力手中,不等陳力問,便又道:“此十金我與汝。我得大王賞賜,亦有兄弟功勞。陳力與我進出辦事,盡心盡力,還邀約朋友幫忙,日夜探盧英行蹤。是以,我等能于終南酒肆捕到盧英,非幸也,乃數(shù)也。汝之朋友,我不另賞,皆在此十金中,汝自便。”

  “謝屯長!屯長是我親兄!”

  “不可去賭!”

  “是,是?!?p>  “斗雞走狗皆不可!”

  “諾?!?p>  “月內(nèi)成家,請喝喜酒,可否?”

  “弟弟求之不得,有如此多金子,我必月內(nèi)成家,還望嫂嫂幫郝蕓說話。”

  “自然娶到?!?p>  唐衣笑語。心中亦是驚訝夫君出手大方。陳力喜難自禁,把金子抱在懷里,摸弄不停。季蟬轉(zhuǎn)而又抓起五枚金餅,遞于丁啟道:

  “此五金,我予丁兄?!?p>  “公乘,吾不敢當也。”

  “丁兄,金子拿手上沉。若丁兄不受,我可不勉強。”

  “謝公乘!我受,只是覺得功不當公乘此賞也?!倍⒚ι斐鲭p手接過金餅,說話間,便揣入懷中內(nèi)袋之中,官服頓時垂下一大坨。

  “何言不當也?甘兄,此五金,請受之?!奔鞠s又拿出五金遞于甘裘。

  “謝公乘!能隨季兄辦此案,我甘裘實有幸也!日后,但有事,季兄盡管差遣!”

  “豈敢!”季蟬忙道:“我等同衙為官,皆為手足,同僚同事,公室公辦,豈敢言差遣。皆大王之臣也。”

  說話沖甘裘拱手施禮。甘裘憨笑,心中有數(shù),亦不多言,將五塊金餅揣入懷中,心中大慰也。季蟬請三位坐,自合了箱蓋,抱起,搬進里間臥室去了。陳力先要去幫,卻是被丁啟一把拉住。陳力便又坐回案前,撫著胸前衣服里大坨金子,美滋滋笑到合不攏嘴。

  在臥房中放下箱子,季蟬便問跟來衣衣,晚飯如何。唐衣一邊鎖了箱子,一邊說酒肉管夠。鎖好箱子,又把鑰匙還給夫君。季蟬卻是一把摟過衣衣,道:

  “汝管鑰匙,我管衣衣。”

  “壞人!”唐衣收起鑰匙,嬌嗔道。

  “我還有話說?!?p>  “何事?”

  “箱中八十金,只有吾家三十金?!?p>  “何以去五十金?”唐衣詫異道。

  “五十金,汝明日另取箱裝好,送去安兄手中。我不便出面。”

  “何以送金予我長兄?”

  “辦案中,盧家欺我,說動有司,斷唐家財路,意欲孤我。安兄執(zhí)掌家業(yè),折錢而不怪我者,義也。且唐家于咸陽之好義,周知也。亦有許多暗箭,因安兄之故,未加吾身也,豈可不謝哉?”

  “皆一家人,何須如此?”唐衣道,非不舍金錢,實心疼夫君不易也。

  “親戚亦須全其義也?!?p>  “諾。然茹茹、雅雅,若是不愿,亂說于我,妾豈非百口莫辯?”

  “汝為吾妻,如王之后也,豈能為妾所困乎?”

  “我乃平常女子,莫用大話蒙我。我與茹茹、雅雅,情同姊妹,不想為此傷情面。夫君可愿,床榻上,妻妾互翻白眼,惡言相向邪?”

  “不愿?!?p>  “便是?!?p>  “如此,夜里,我當汝三人面,親說此事,將箱中黃金取五十金予汝。汝只聽我之言行事??珊??”

  “可。夫君實大度也。舉手?!?p>  季蟬聽話舉起右手。唐衣亦舉起右手對貼上去,邊比邊說:

  “手縫大,果是漏財相。我去廚房看看?!?p>  說罷,收手,扭身走了。季蟬皺起眉頭,心想有此說乎?對光一看,果見自己手指間縫隙甚大,使勁并攏亦是有縫!嘿!衣衣心眼真多呀。季蟬自笑了笑,握了握拳,不以為意出了臥房,到堂屋與陳力、丁啟、甘裘坐到一起。

  “屯長何以后出?”

  陳力一句話,逗的丁啟、甘裘笑噴。季蟬立刻開罵,一時笑罵呼喝聲一片。待夜食,四人是邊吃喝邊嘮話,吃到夜色籠罩,又把宴席移到院中,飲酒賞月。皓月當空,又圓又亮,如浮如墜,如夢似幻。陳力又是細說月上明暗,從未變矣,振振有詞,說的實實在在,聽的玄之又玄。酒足飯飽,盡歡而散后,季蟬命唐二駕了自家馬車,唐川跟隨,把三位酒熏同僚一一送歸家中。

  送別友人,季蟬獨自從窄巷走回家。院中仆婢自是忙碌收拾。季蟬卻是把孫雅、唐茹、唐衣皆叫到屋中,說起贈金之事。果如唐衣所料,唐茹十分不滿,大是不愿。孫雅卻是低頭不語。

  “雅雅,何意?”季蟬點其名問。

  “妾身聽夫君?!睂O雅抬頭道,雙目清澈,甚是坦然。

  “嗯?!?p>  季蟬心中滿意,嗯了一聲,便專意說茹茹。稍許后,唐茹亦是嘆氣首肯。唐衣見其嘆氣模樣,便過來摟住肩頭,摸其小臉。季蟬見二人親昵,便走近孫雅,親了一口,卸下腰帶,脫去官服,孫雅侍候著。季蟬脫到只剩貼身短褲,又系上腰帶。與往日不同,此腰帶為大王所賜,腰帶上沉甸甸掛了雙劍,一左一右,一長一短。

  赤膊走到已清空院中,季蟬照例如常練力氣,練劍術(shù)。不同則是,多了練長劍。季蟬覺得長劍鞘還是礙事,心中便想著如何處之。見公乘舞長劍,家人皆是圍觀。圓月之下,劍光如洗,咻咻有聲,攝人心魄。

  在院中歇息收汗時,季蟬手拿葛巾,細細擦拭過長劍,方才收入劍鞘。接著擦拭短劍,只是看著,便愈覺大王所賜玄鐵劍更為鋒利。至于分量,自是比短劍更沉。玄鐵乃天外飛來之鐵也,比之地上石中煉出之鐵更是堅硬。短劍歸鞘,仰望明月,季蟬忽然憧憬起明年之戰(zhàn)。此從未有過之事也。季蟬省得時,亦自覺奇怪。往日出戰(zhàn),心中皆是迫不得已,今日為何反生向往?疑惑不解,便不去解。季蟬舒展眉頭,起身回屋。壯兒已睡,唐川外出未返。家中無誰叨擾。

  于桶中洗浴后,季蟬上床,雙劍皆是放于枕下。衣衣、茹茹、雅雅皆要看劍。季蟬卻是擔心割到手。三人皆說不會。季蟬仍是不舍。

  “夫君,妾每日菜刀、剪刀在手,何曾割手?卻莫非是汝不舍?”

  聽茹茹說的扎心,季蟬便把青銅短劍拿出,遞于茹茹。

  “夫君!此劍有何稀奇!妾身要看王賜長劍!”

  一旁雅雅、衣衣皆是掩口輕笑。季蟬無奈,只好放回短劍,將玄鐵長劍拿出交予其手。茹茹入手便叫好重。三婦人稀奇萬分,手摸長劍上金銀云紋花線,各色玉石,嘖嘖有聲,又感嘆夫君,竟可將如此重劍揮舞如風(fēng)。季蟬一旁樂的搓胸直笑。三婦看過劍鞘劍柄,便是合力使勁,拔出劍來,看了又看,唧唧咋咋議劍上銘文,茹茹上手去摸,季蟬便叫莫摸。茹茹不聽,更摸劍刃,起先不疼,后便疼到驚叫,冒出血來。衣衣、雅雅皆是瞪目。季蟬一見,忙先將長劍歸鞘,隱去鋒芒,拿過放于枕邊,方才來看茹茹手指上傷,一小口子,便是用嘴含住茹茹冒血手指,又吸出些血來,咸咸無處吐,便是咽了。孫雅已是下床拿了根布條來,唐衣接過給唐茹手指纏住系緊。

  “疼不疼?”季蟬摟住茹茹問。

  “疼!”唐茹眼淚汪汪道。

  “叫莫摸。”季蟬卻是抬手刮其鼻子。

  “起始未覺痛,只覺糙手,何知如此之利?”唐茹抱屈道。

  “愈糙愈利。未曾磨刀乎?”季蟬邊說邊手摸茹茹頭發(fā)道:“此劍大王賜予我,未想首血竟為汝搶占?!?p>  “夫君盡拿妾身取笑。”

  唐茹說話,卻是拿好手去捉弄季蟬。唐衣、孫雅一見是眼熱心焦,便上前一起推倒夫君,撲到身上,說為茹茹報仇。季蟬歡笑,任憑三女戲弄。

  次日上衙,同僚盡來觀劍。季蟬只與人觀劍鞘、劍柄,卻不允人拿劍,更不肯拔劍出鞘,亮出長劍鋒芒。被逼問急了,便道:

  “我早晚于家中練劍,欲觀劍芒,可來吾家?!?p>  眾同僚皆是唏噓。此王賜之劍,更是今上平日佩戴之劍,何其尊貴也。今賜予季蟬,東市吏皆感與有榮焉。

  正熱鬧時,有司送來授爵帛書。季蟬展開己之公乘授爵帛書,又看公乘銅印,同僚盡皆慶賀,司空衡又喜又酸,賀喜之時語帶哽咽。眾官吏察覺有異,便小了聲氣。司空衡見眾人如此,亦不遮掩,慨然道:

  “吾思公乘之爵來之不易也。想當初,誰愿辦此案邪?”

  聽市長之言,眾人皆是沉默。季蟬卻是當面跟市長請起假來。市長不待聽后之理由,便是立準,連請假文牘亦不說也。季蟬卻是意外之后,把話說完。一聽季蟬欲去歸爵贖母,眾人又是唏噓聲一片。頓時贊嘆之聲有之,勸勿歸有之。季蟬卻是打圈行禮言謝?;氐焦浚」P舔墨,拿木牘寫了請假文書,交與一旁陳力,叫交與市長,又取木牘,書寫歸爵文書,算是衙中一點方便。寫罷復(fù)讀,見無錯漏,便拿著文牘,獨自匆匆出衙去了。

  歸爵之事程序繁雜。然一收到季蟬季公乘遞來歸爵文書,有司隨即快辦。昨日大王于章臺,賜金、賜爵、賜劍、賜沐、賜衣、賜宴于東市吏季蟬,咸陽各官衙內(nèi)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歸爵贖母之事,自是耳聞,是以各司皆有備矣。

  宗正衙門是細細嚴審嚴察盧英殺人案,比之平日警醒百倍。午后,宗正衙門便派人到東市衙門來調(diào)盧英案宗。兩箱案宗,簡牘碼放有序,盡皆一一清點,辦妥移交手續(xù),搬上宗正衙門公車運走。司空衡與丁啟、甘裘、陳力等一干東市官吏,皆忙到滿頭大汗。送走宗正公車,一個個挑大拇指贊季兄高明,會請假。便是有人打趣,汝亦可歸爵矣。被打趣之人亦是滑稽道:

  “吾若歸爵,便無爵矣!”

  惹的眾人是哈哈大笑,一時歡樂無比。東市商賈見市衙門口如此熱鬧,亦是覺得揚眉吐氣。盧英一捕,來東市買貨之人,皆比往日客氣,連街上蹭油痞子皆不見了蹤跡,何其快哉!

  此時身在監(jiān)房,等著母親出來的季蟬卻是不知,宗正衙門已調(diào)走盧英殺人案卷宗,忙壞一衙人。

  見母親出來,季蟬忙上前接過包袱,出手攙扶。獄吏邊笑問官大夫好,邊盯著季蟬腰中長劍細看。季蟬亦是連聲言謝。

  “歸爵?”季母問。

  “是?!?p>  “我撞死!”季母猛掙,欲撞廊上立柱。

  獄吏忙以身攔,季蟬亦使勁抓住母親胳膊不放,一時紛擾,惹得跟前獄吏皆來幫忙,可是出不得事。

  “媽,聽我說,我仍是官大夫!”

  “啊,不是,不是歸爵?”

  “媽,昨日,大王賜我公乘。今日歸爵接老媽出來,是以仍是爵在公乘。啊,呸,仍是官大夫?!奔鞠s耐心解釋。

  “公乘!為何歸爵?還我兒公乘!我撞死!”

  反復(fù)三遍,季母累了,胳膊被兒子抓疼了,方是作罷。起身隨兒子出監(jiān)所,上自家馬車??粗哌h的季家馬車,幾個獄吏皆是唏噓不已。非常人,母亦非常也。感嘆一番后,又是打趣玩笑起來。

  季母下了馬車,走在陌生窄巷,心中是惴惴不安。季蟬扶著母親,遇人便打招呼。片刻,巷中鄰人皆知季公乘母親回了。

  到家,毫不知情的唐茹等人,皆是驚訝。季蟬把一家人皆召到院中說話,獨不見唐衣。唐茹說,衣衣姊姊到老宅木工場了。季蟬便點頭,把自己歸爵接回母親之事說于眾人。家人皆是面露驚異之色,卻不敢言。

  季蟬又叫把自己正房騰出來,收拾好,作母親臥室。唐茹面上便是不悅。早已著急的季母,看在眼里,急在心頭,抬手就拍了兒子屁股:

  “莫渾來。我一老婦,住得多大地。汝若騰房,我便出去自??!”

  “母親不可。”季蟬被打了屁股,臉上紅潤一片,不好再強持,便又道:“母親,便住兒子隔壁房,亦是寬敞,有事拍打,叫喚一聲,兒便來也?!?p>  “如此方好。叫大伙散去吧?!?p>  “汝等各去忙事。孫雅,招呼著把隔壁屋收拾收拾。母親先到我屋休息。”

  “我要入廁。”

  “唐茹,陪母親到后院方便?!?p>  “諾?!碧迫阈Σ[瞇過來,扶著季母去了。

  季蟬站在廊上,伸了個懶腰,眼看蔚藍天空,面露笑容,只覺渾身舒坦。喚過唐川,叫其去鄰里告訴自家妹妹一聲,母親回家了。

  待唐衣從鄰里回來夜飯,見到季蟬母親,還有妹妹妹夫一家在,方知夫君已然歸爵,心中不禁感慨,對季母十分敬重,乖巧體貼,季母大是滿意。

  只是夜里,隔壁鬧鬧的,鶯鶯燕燕,季母是又喜又憂。喜自是想兒子早得自家貴子。季母雖喜唐衣,卻是不喜壯兒。憂自是怕兒子被三女掏空身子。

  次日一早,季母便是拉住晨練兒子說話。季蟬聽得面紅耳赤,搖頭不肯分房分床。季母只得作罷,又說兒子無輕無重,把自己胳膊捏青紫,疼。季蟬卻不肯服軟,搶話說,汝老人家撞柱,我不抓緊方是不知輕重也。氣的季母又是伸手打。季蟬跳著跑回屋里,叫方才下床唐茹去看看母親胳膊,照顧一二。老人家胳膊受傷之事,便是全家皆知。季母很是坦白,說了自己要撞柱之事,又惹得一大家人笑個不停。

  到白天上街轉(zhuǎn)時,季母聽到小兒歌謠:一日公乘,歸爵贖母。聽的是老淚縱橫,一旁陪著的唐茹拿錦帕跟著擦淚水。季蟬亦聽到童謠,卻是毫不在意。但凡有新鮮事,小兒總有點睛歌謠,見慣不怪矣。到散衙之時,卻是遇吳大請吃酒。季蟬叫陳力傳話家里,與吳大夜宴去了。

  宴上,結(jié)識了幾個宗族子弟,大家兄弟相稱,言語甚是投機。酒至酣處,卻是有人提出買劍。

  “我愿千金買王賜長劍。”

  季蟬搖頭。

  “我愿五千金買王之長劍?!?p>  “不可?!奔鞠s笑道:“不可笑談。大王允我?guī)θ雽m。無此劍,吾何以面王?”

  “我出萬金買此劍!”

  “不賣。此劍,乃吾家之寶也。我當持此劍,上陣殺敵,以報大王!”

  一直驚訝無語的吳大,有些不怡,瞅著身邊幾個兄弟,覺得個個詭詐也。湊近季蟬身邊,吳大出言邀屯長田獵,季蟬一聽出城馳馬射獵,欣然應(yīng)約,一群宗族子弟皆喜,競相敬酒,季蟬相與敬,一席暢飲。

  不想到次日,萬金買劍之事,便在市井傳開。陳力到季蟬面前問驗此事。季蟬一翻白眼,懶得理之。陳力只得作罷。季蟬問其何日請酒。

  陳力立時興致又來,說兩家皆已同意,依公乘之意,月內(nèi)成親,吉日已挑好,在八月二十七。卜卦算過,說歲名祝犁大淵獻,八月二十七嫁娶大吉。季蟬點頭,說甚好,又道自己已非公乘,莫亂叫。陳力卻道,別人皆如此稱。季蟬亦知,只得一笑了之。

  當散值回家,遇到壯兒要玩秋千。季蟬便在自家院中樹上系了麻繩,叫孫雅招呼著壯兒蕩秋千。打上秋千,壯兒呵呵直樂。

  夜食后,季蟬出門遛彎,見沈滑院中有生人,便問沈滑何人也。沈滑告之乃市中伙計,在此租屋而居也。季蟬點頭,卻是暗自留意。只因,覺其過于精壯,不似市中伙計。待溜一圈回到家,卻見院中有一身佩長劍陌生男子,在等自己。唐衣上前說:

  “大王宮中郎官錢谷,奉王命而來,教習(xí)夫君長劍術(shù)?!?p>  “錢郎官,有失遠迎,在下告罪!”季蟬忙上前行禮道。

  “官大夫不必客氣。大王命我教習(xí)官大夫長劍術(shù),以應(yīng)戰(zhàn)陣。為不擾官大夫白日公事,故夜里來訪,還望體諒?!?p>  “謝大王!”季蟬沖咸陽宮方向施禮,又面向錢谷道謝:“謝郎官教我!”

  “何時何地,看官大夫方便?!?p>  “我每日此時,皆在家中練氣力,練劍術(shù)。便是此時此地如何?”

  “只是汝院中狹窄,不堪施展也。也罷,待須寬敞之地,汝來宮中練劍即可。”

  “豈敢!”季蟬立時冒汗。

  “汝有王賜佩劍,又有我跟隨,進宮易也。官大夫,是今夜即練,或明日再說?”

  “聽錢師?!?p>  “便今夜。”

  “諾。”

  自此,季蟬從師郎官錢谷,劍術(shù)突飛猛進,非但長劍,短劍術(shù)亦更卓絕,堪比宗師。

  到月底陳力成婚,亦是請了錢谷。郎官錢谷欣然應(yīng)邀,并隨了份大禮。陳力樂不可支。非因禮也,而因人也。錢谷乃大王郎官衛(wèi)士,何其尊貴,能來宴上,臉上多么有光呀。吳大自是亦來,與季蟬、錢谷皆是同席。

  待夜里在家睡時,季蟬聽唐衣說月事多日未來矣,許是有孕。唐茹亦說自己亦是。季蟬心中甚是歡喜,見孫雅低頭抿嘴不語,便是出言安慰。

  到九月,亦是歲末,宗正衙門判詞下來,定盧英殺人罪,刑棄市。一時咸陽震動。行刑之日,東市為之堵,各司官吏層層疊疊,帶劍持銳,維持秩序。斬首落地時,只見方妙當場伏地痛哭,哀其父也。

  盧英身首異處,來往之人不敢近也。士卒手持戈矛,一旁日夜輪換守之,直至?xí)r滿,方才撤去。盧家之人忙是收走業(yè)已腐臭之尸身、頭顱。地上,東市雜役亦是清洗多遍。數(shù)日仍是可聞腥腐之氣。

  此事傳到韓國,鄭人無不額掌相慶。各國于此,則眾說紛紜,褒貶不一。然秦國各地,六國之人入籍秦國之數(shù),卻是多于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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