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星(上)
在殷都的這些年里,我和小兕,從來沒有見過傳說中所謂的“景星鳳凰”。
因為,盡管,武丁王統(tǒng)治時期的一時盛世,的確是政績灼灼、可圈可點,算得上是“中興”,可是,卻稱不上“太平”。
世道,如此;人事,亦然……
昔邇和姬文早早就帶著幾位師兄弟去大殿領(lǐng)賞了,這個時辰,應(yīng)該還在王、后和文武百官的群宴上。
夜色下,整個巫館的寂靜,與皇宮大殿內(nèi)的歌舞罄樂、與宮外大街小巷的喧囂熱鬧,形成了極大的反差。
而,難得的安寧,也僅僅是短暫的……仿佛,就像是從有限的歲月時光寶盒偷來的一般。
這一夜,巫子和爭子并沒有像往常那樣暢談甚歡,他們彼此的對話,極少。他們皆深知,眼下的喜樂祥和,與那頭頂上的璀璨夜空,本質(zhì)上是一樣的,都不過只是兩儀四象、斗轉(zhuǎn)星移之間的一瞥剪影,罷了。
二人之間的氣氛,始終有些悶悶的,就好像是無形之中,各自的心頭上都被什么東西壓住了、或是堵住了似的。
這一來,他們剛剛酒祭了七天前的那九十九位“火祀”戰(zhàn)俘,還未曾從那份深切而悲憫的沉浸憂傷之中完全抽神出來。
縱使他們的家鄉(xiāng)工方,如今已經(jīng)完全地囊括在了商殷的版圖之下;縱使他們身染霾病,就算是不被那燃燃烈火死祭,也命不久矣;縱使他們在奔赴火場之前,爭子已經(jīng)暗自在他們眾人的最后一頓“上路”大餐飯菜中混入了某種藥粉,可以起到麻痹和止痛的效果。
可是,那,畢竟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軀啊……他們是人,巫子和爭子,更是!他們師兄弟二人,其實,他們已經(jīng)盡力了……可是,仍然隱隱地覺得,自己還是做得不夠,如果,一切還來得及,如果,再給他們倆多一點點的時間,也許,那些人,就不會死了,至少,不會像那樣的死法、或者是死得那么快的!
霾病,不是無法醫(yī)治的絕癥,只是,最終,他們倆還是輸給了時間。
還有,就是,這二來,爭子已經(jīng)貞得,接下來,那一場與北土方的大戰(zhàn),若婦好為帥,必勝。而,這一次,毫無懸念的,爭子也將要跟隨婦好一起出征大西北。
“這一遭,又要走多久?”巫子捻起手邊的三足青銅爵,舉在半空中,輕輕地問道。
“少則三五月,多則一兩年……”
“這么久……”巫子嘆了一口氣,將爵中的酒一飲而盡。
爭子沉默著,微微起身,雙手持起桌上盛著溫酒的銅盉,又給巫子滿了一爵。他心里清楚,師兄自然是多么地舍不得自己離開。然而,他們倆的命運(yùn),恐怕是,似乎從各自出生時起,就已經(jīng)注定了。
在兩千多年后的明朝時期,一位名叫萬民英的進(jìn)士收集、整理、編著了一本《三命通會》,其中曾提到過和孤獨命理相關(guān)的兩個星神,也就是“孤辰”與“寡宿”。他認(rèn)為,男孤辰,他鄉(xiāng)之客;女寡宿,異省之婦。
我的理解,大概的意思,就是說,男子命帶“孤辰”,則會疏離六親;女子命遇“寡宿”,則會獨守空房。無論男女,只要是孤寡之命,必定是獨自落寞、形單影只之人。
當(dāng)然,巫子和爭子,他們都算不上是那種天煞孤星、萬里挑一的命數(shù),但是,在二人的八字里,卻是的確分別帶有各自的“孤辰”。
比如,巫子屬豬,但是,八字里卻帶有“虎”,也就是有“寅”。而,爭子的生辰,是當(dāng)初師父覡仲撿到他的日子和時間,說巧不巧的,也是類似的。
因此,如此看來,巫子是天然的真“孤辰”,相反,爭子,就很難說了。不過,無論真假,這猶如“天賜”一般的“孤辰”之命,倒也是幫助弱冠之后的爭子找到了一個極好極好的理由,他可以理直氣壯而毫無任何內(nèi)疚感地,與此同時又不失禮貌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擺脫掉那些主動送上門來的各種“桃花”。
反正,爭子就是以“孤辰”來自我催眠的。
可以這樣說,在遠(yuǎn)古時期,卜官這個職業(yè),其中一部分的職責(zé),有點類似現(xiàn)代世界的“催眠師”,至少,他們能夠通過自己最為擅長的巫術(shù)對其他人進(jìn)行藥物性的物理催眠、或者意識性的精神催眠。
據(jù)說,歷史學(xué)家、人類學(xué)家、考古學(xué)家們先后發(fā)現(xiàn),在商朝盛行的那種由卜官主持、國王或貴族問天、問地、問鬼神等咨詢未來的祭典儀式上,卜官更加類似巫師、或者是像現(xiàn)今的乩童。儀式開始時,通常,卜官會飲用大量溫過的酒。但是,當(dāng)時的酒杯材質(zhì)大都是由青銅制造。青銅與酒精加熱后,會產(chǎn)生有毒的銅化物質(zhì),甚至,直接影響到大腦功能和荷爾蒙釋放,從而,可能會進(jìn)入到一種無意識的幻覺狀態(tài)。
這大概也是為什么每次這種大型的祭祀儀式結(jié)束之后,巫子總是要昏睡上幾天幾夜的原因吧。
卜官作為能夠代表與天地或靈界和人族相互溝通的一種“神職”,在當(dāng)時是極具權(quán)威性的。當(dāng)卜官進(jìn)入到了上述那種外力催眠結(jié)合自我催眠的那種恍惚狀態(tài)后,就像是獲得了“神靈”般的“指示”,就算是君王都要遵從,更何況是平民百姓了。
所以,當(dāng)年,武丁王為了拉攏巫族一脈的核心勢力,便廢除了巫族、皇族不能通婚的祖制,慢慢地將“神權(quán)”牢牢掌握在了自己的手里。
曾經(jīng),本來對一心鉆研占卜和骨刻的巫子,對兒女情長之事并不是特別感興趣,卻不得不領(lǐng)下那一道王命、并遵從了父親覡仲的安排,娶了姬伯府上的大千金。
只是,這大千金命薄。頭胎坐宮不穩(wěn),不足月份就要臨產(chǎn),但是卻出現(xiàn)了血崩之癥。最后,一尸兩命,大人、孩子都沒保住。
再后來,在王侯將相、皇家貴族的女眷那里,巫子就得了個“克妻”的名聲,此后,再也沒有人明里暗里地主動與他提起親事了。包括他的父親,甚至是武丁王也都不敢言聲了。
而,話說,他的那位老丈人姬伯,也就是他現(xiàn)在的四徒弟姬文的親二叔。
因此,“官官相護(hù)”的典故,肯定不是從元代才開始的,而是,更早之前。因為,這是出自于人性的一種本能。
二嫂意外離世之后,爭子看到了師兄終于流下了他印象里的第一場眼淚,原來,那平日里貌似心如止水、表面看上去還有些冷若冰霜的巫子,也是懂愛情的。
巫子很愛自己的亡妻,畢竟,那也是自己的初婚。然而,父親覡仲也曾經(jīng)為他們的姻緣占卜過,一場毫無所得的短幸,卻是,一輩子的遺憾和傷痛。因此,這也是巫子人生中唯一一段的婚姻。
相比,其他十分“古怪”的世人所經(jīng)歷的那些:喜歡的人得不到,得到了不珍惜,在一起時懷疑,失去了懷念,懷念的想相見,相見的又恨晚。終其一生,滿是遺憾……
在我看來,巫子與亡妻陰陽相隔,并不是“遺憾”,而是,另一種緣分。
更何況,幸好,他也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孤家寡人,至少,他,還有爭子……再不濟(jì),他,還有我呢。盡管,話說,我只是一塊不會說人話、不會辦人事的卜辭龜甲。
而且,他們這倆顆“孤星”,既然,血脈上并不是同胞兄弟,故而,彼此又稱不上對方的“六親”,反倒是八字相合,彼此搭了一個怎么也拆不散的伴兒……
【本章附:】
星:形聲字,始見商甲骨文。原本寫作“曐”,表示星星的字本是“晶”。甲骨文的“晶”,用三個圓形表示天上發(fā)光的星體。后因“晶”被借作“形容光亮”,如“晶瑩”、“結(jié)晶”和水晶礦物用,于是另造了“星”。“晶”與“星”本一字分化。“星”中間是聲旁“生”字;“生”的周圍或兩旁的“口”字形模擬夜空的星辰。周代中期“麓伯星父簋”里的“星”字形已變成“晶”下從“生”了。但到了戰(zhàn)國,“星”頭三“日”,簡化為一“日”。以后,以小篆的“星”為基礎(chǔ),發(fā)展成了后來的漢隸和楷書,變化不大。
《說文解字·卷七上·晶部》??,古文曐。萬物之精,上為列星。
《管子》:凡物之精,此則為生。下生五谷。上為列星,流于天地之閑謂之鬼神,藏于胷中謂之圣人。星之言微也,引伸為微之偁。
春秋說題辭云:星之為言精也,陽之榮也。陽精為日,日分為星。故其字日生為星。
《淮南子》:日月之淫氣,精者為星辰也。
何為,景星鳳凰?
景星鳳凰:也寫為景星鳳皇,與“景星慶云”、“景星麟鳳”同義。
傳說,太平之世,才能見到景星和鳳凰。比喻美好的事物或杰出的人才。出自《元史·同恕傳》。
另《文子·精誠》:故精誠內(nèi)形氣動于天,景星見,黃龍下,鳳凰至,醴泉出,嘉谷生,河不滿溢,海不波涌。
另《史記.卷二七·天官書》:天精而見景星。景星者,德星也,其狀無常,出于有道之國。
漢·王充《論衡·是應(yīng)》:古質(zhì)不能推步五星,不知歲星、太白何如狀,見大星則謂景星矣。
《晉書·天文志中》:瑞星,一曰景星。景星,如半月,生于晦朔,助月為明?;蛟?,星大而中空?;蛟?,有三星,在赤方氣,與青方氣相連,黃星在赤方氣中,亦名德星。
明·倪元璐《袁節(jié)寰(袁可立)大司馬像贊》:身恃之長城,面望之景星。須眉之謂男子,衣冠之有精理。
清·孔尚任《桃花扇·先聲》:景星明,慶云現(xiàn)。
宋·蘇軾《夢作司馬相如求畫贊》:景星鳳凰,以見為寵。
《宣和書譜·隸書敘論》:學(xué)者仰之,如景星鳳凰,爭先見之為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