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當賞
翌日,京師得報。
紫禁城武英殿內,冗斜的黃昏射在光滑可鑒的御窯金磚上,泛生枯燥韻味。
御案前坐有身著朱紅色灑線繡龍袍、頭戴烏紗翼善冠的崇禎皇帝,大明王朝的第十六位皇帝,當今天下的話事人——朱由檢。
在位多年勵精圖治,宵衣旰食勤勉政事的崇禎帝并沒有讓這個龐大的帝國恢復生息,反漸日薄西山。
這位正值壯年的皇帝雙肘倚案,抻指并揉太陽穴來緩解久讀奏章造成的眼睛干澀,恰逢晚風吹過男人發(fā)梢,翼善冠內幾綹鬢發(fā)溜了出來,盡是霜白作舞。
立侍在后的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王承恩不由得一把淚酸出,卻是噤聲不敢泣,只得起袖偷偷抹去眼瞼兩行淚。
要知道他老朱家可個個是發(fā)黑須密的壯漢相呀,且如今的朱由檢也不過才而立之年呀,竟已兩鬢霜白,魚尾皺紋溝壑,面容憔悴不已,如何不惹他人憐惜。
潛隨內侍躡步,口耳交接間,王承恩貓著腰向坐中人稟告了只言片語,崇禎帝抬首挽袖示意殿外覲見。
少頃,新任兵部尚書陳新甲骎骎而來,崇禎帝免了君臣之禮,讓他直抵要事。
“愛卿何故如此大步流星,可是哪里又出兵患刀災?軍機緊要,宜速言明?!背绲澋塾_站起。
依照制度,兵部文書是需要經由內閣票擬,而崇禎帝正好齋戒于武英殿,自有心思的陳新甲選擇略過首輔薛國觀,直達天聽。
陳新甲以舉人身份官至尚書要職,自視甚高,哪里看得上一個不得帝心、有茍附閹黨之嫌的首輔。
薛國觀于天啟年間曾依附“九千歲”魏忠賢。
“關錦杏山傳來捷報,臣知陛下關慮國事,便速來呈稟。”
眸子含光的陳新甲奉承捷報,說著便要行拜禮,崇禎帝忙是下來攙扶住他,托其免禮,不等交由王承恩遞章,迅手拿過奏折,駐足便翻閱起來,頓然殿內只聞清風翻頁聲。
章函作蓋聲落,崇禎帝大道一聲好,氣正腔渾,連帶面色都紅潤不少。
“誅賊九百有余...朕御極十三載,這大概是關外首次可以稱上捷戰(zhàn)大勝的?!?p> 四下附和。野戰(zhàn)誅虜九百,于關外而言可堪空前未有。
“這劉肇基倒是可用之人,洪承疇舉薦得不錯?!?p> “那可不還是皇爺慧眼識珠?!蓖醭卸髅嫔~而不媚。
崇禎帝重新落座,再是細讀手上章討趣問:“手戮十余人,這劉景淵?莫不是遼東劉家的?”
劉肇基并無將奪旗之事寫入折子里,互通有無之下也將吳三桂的戰(zhàn)損報低了,畢竟打仗士卒暫時失蹤的事也是常有。本無愧大放異彩的劉景淵也沒有被劉肇基大書特書,且以少許筆墨蓋之,卻還是叫眼細的崇禎帝給提點到了。
“陛下英明!正是劉肇基麟子。果真虎父無犬子?!被实奂热惶崃舜巳耍谴巳硕ó斒且o個好嘉賞。陳新甲皮笑肉不笑,待見著皇帝雙眉凝起,嘴角才算勾勒真笑意。
年前洪承疇請任命劉肇基為團練總兵官時,宦官高起潛揭告劉肇基為人懦弱、膽小,恐不能任,如今陳新甲“虎父”作辭,既可以為后來拉攏劉肇基埋下好因緣,也可以算計一波高起潛。
陳新甲與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王德化關系密切,往來尤昵。而這王德化與高起潛頗有不合,自然也圖著高起潛那個督理遼東軍務的位置,畢竟遼餉肥厚,冒油得很,若是為自己人所得,豈不美哉?
崇禎九年闖王高迎祥被明軍俘殺后,在明軍的持續(xù)打擊下,到了崇禎十一年上半年,剩余的三大起義軍頭目中,張獻忠、羅汝才投降,李自成僅帶著十多個人躲進了深山老林,農民起義陷入低潮。
本是扼殺關中起義的天賜良機,卻不料滿清不作美。
崇禎十一年八月,關外的清軍分左右兩翼軍分別在睿親王、奉命大將軍多爾袞和成親王、揚威大將軍岳托的率領下第四次入塞,一路橫掃河北、山東等地,至第二年,也就是崇禎十二年三月才退回到關外,期間攻陷城池數(shù)十座座,俘獲人畜、錢財、糧食輜重無數(shù)。
因此帝調洪承疇和孫傳庭領陜西兵東來拱衛(wèi)畿輔。后陜西三邊總督、總督河南、山西、陜西、湖廣、四川五省軍務的洪承疇調任薊遼總督,陜西巡撫孫傳庭調任總督保定、山東、河南軍務,間接給了關中起義軍喘息余地。
崇禎十二年三月,帝召對群臣練兵措餉,于是剿餉之處復增練餉七百三十萬,合原來的遼餉、剿餉、練餉共增賦一千六百七十萬兩。雖解軍餉燃眉之急,卻也使得民不聊生,由此起義軍隊伍更加擴大,愈演愈烈...
時至今日內憂外患,尾大不掉之頹勢。此次寧遠捷報,可堪為暗室逢燈,極大鼓舞了這位壯志未酬的大明皇帝。
兵部已經在草擬相關賞罰文書以報備內閣,陳新甲并沒有詢問皇帝意見的意思,而是靜靜等待著皇帝的指令,畢竟自己的前任尚書傅宗龍便是因為過于聒噪為帝不喜,他自當投鼠忌器。
“劉肇基此番有功,擢升都督同知。吳三桂調赴松山,劉周智調守杏山,成犄角之勢拱衛(wèi)錦州...眼下財政吃緊,朕從內帑中抽派黃金一萬兩,遣宮中備上三十車美酒佳肴供酬...你尋思著兵部派個人給帶過去,再讓洪承疇和高起潛從薊遼軍餉中靈活抽派點銀兩,三人親自到寧遠論功行賞,不可偏頗,務必讓將士們知道朕的心意。”崇禎帝御臺下諭。
“遼東將士定然深感皇恩浩蕩!”王承恩附語。
“微臣代遼東將士謝過陛下?!彪S即三呼萬歲的陳新甲向崇禎帝推薦了兵部職方司郎中張若麒。
帝允,卻投藏著目光有異。
崇禎帝跨出殿門看西南仙人走獸那角落日殘陽,眸海里泛起虹光,為王承恩所攙扶著的手竟在發(fā)顫...
四月初三,洪承疇等人共同抵達寧遠,入駐袁崇煥當初督師薊遼時所筑造的督師府,接見諸官將。
是日夜城內大擺宴席,大肆犒勞士卒。劉肇基安排讓自己的親兵接管城墻衛(wèi)戍,絲毫不敢松懈。
慶功宴上除卻被圍困的錦州總兵祖大壽和如前屯衛(wèi)總兵王廷臣等未參與馬夾山之戰(zhàn)的總兵沒來,吳三桂、劉周智這些關外有頭有臉的大人物都共聚一堂了。待主位上的洪承疇一番抑揚頓挫的激情演講過后,便是歡快的觥籌交錯場面。
......
剛從杏山回寧遠的劉景淵在耳墻道里碰見了一襲白袍、身如玉樹的夏舒,這是夏承德的兒子,此時正扯襠把弄著那處,瞥見青年把總到來也不忘招呼:“呦,這不是劉家公子?此番得勝歸來,不得前程似錦?怎么,也來解手?”
“那可不,比不上夏家小郎,一襲白衣不沾灰,好生瀟灑得很,寒窗十余載,近來年年壯志要中舉,如今倒是秀才不傍身,還真是身無功名浮生輕?!眲⒕皽Y玩笑道,順步繞出墻外,待其完事。他與這夏舒關系不錯,是天冷時挨過一張床的交情。
夏舒那本就酡紅的臉憋得更紅了,連帶著渾泉擊墻的聲音都中斷了兩次。
“今年秋闈我必及第!”書生扯呼著褲子尋向劉景淵,拐出耳墻見著青年倚著墻蹲坐在石墩沿上,發(fā)髻潦草,若是叫旁人來看,準說是個落魄樣。
“蹲這干嘛,進屋喝酒呀,不會是幾盅酒下肚,就鬧騰當慫包了吧?”白衣說著便要將落魄黑甲拉起,劉景淵仰了他一眼,順勢被拉起。
“劉蠻子,不是吧?雙眼布泛血絲,你這是幾宿沒睡還是殺人上眼了?”
“松山城沒有南淮柔曲,也沒有西域舞女,我哪能造作幾宿?!眲⒕皽Y拍著屁股灰。
夏舒并不算笨,他拉著劉景淵重新蹲坐下,“殺戮無道,會心存芥蒂,更會入邪起魔,我院里有幾本佛經,待會取給你,你好生自渡,可千萬別給心里留下病根...”說著閉眼立手念起阿彌陀佛,就差個犍稚敲木魚。
“遼東劉家拜的是岳武穆,你還是送我?guī)滋妆鴷鴣淼觅N近。我是爽快人,吃不得梵文叨念?!眲⒕皽Y感覺他誤會了什么,自己并非吃齋禮佛之人。
夏舒臉憋了半晌后尷尬一笑,話風作轉:“如何?聽說這次你砍了不少人,感覺怎么樣?這可是當賞活呀。”
劉景淵顧自看著自己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夏舒也湊看了過去。
“指骨修長,這手好看呀?!辟潎@之下便要伸手揉去,卻叫劉景淵推搡了去。
“把弄啥呢?我是有妻室的人。”
劉肇基祖籍遼東,長于南直隸淮安府,起家在中原平叛間屢立戰(zhàn)功,去年新官上任,在寧遠本地并無根基,為了扎根好辦事,便替劉景淵迎進一門妻子,名字喚作楊浠,出身前屯衛(wèi)楊氏,是遼東老牌勢族之一。
劉景淵再跟夏舒說;“這殺人前和殺人后我的手都是抖的,可在遇著人那么一剎那,我這手登時不顫了,拿起刀來利索得很,一砍一個準,你說這雙手得有多少刀下魂來索命?怎么著也能有七八個吧。
這會兒,不就來了...”青年虛放的手突然向白衣面門佯裝抓去,還帶吼聲作嚇。
夏舒嚇得雙腳一抖擻打滑,白裾撒浪泥雪,手駐著地往后退去,直至抵墻,逗得劉景淵哈哈大笑。
“好呀,劉蠻子你玩我。”吃了窘態(tài)的夏舒撐著腰子,挺出門面欲要好好教訓一頓劉景淵,卻耐不住劉景淵跑得快追不上,還慘遭到黑甲的故作等待,循循挑謔,幾個來回后索性脫了靴子往青年扔去,結果自是丟了個空影。
劉景淵并沒騙他,只是編排了后半部分。
夏舒顧自撿起靴子穿上,邊大聲囔囔著,“一身酒汗臭,幾天沒洗澡了?。俊泵黠@是喊給那沒跑遠的人聽。
酒過三巡過后,酩酊大醉的劉景淵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也不管一路上的丫鬟仆從前來伺候,且尋著屋內燈火推房而入,尋摸著感覺便道:“還沒睡?怎么,特地在等你的好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