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夜襲十三山驛
廣寧右屯衛(wèi)北面,劉景淵率領(lǐng)麾下輕騎二十于日落黃昏時啟程,星夜趕路,令王屏藩引三百精騎尾隨殿后,皆攜火仗。
此行他如往常一樣攜有正白旗幟和數(shù)副正白驍騎棉甲以作不時之需。
臨行時,劉景淵派出驛騎向西南方的松山奏報奇襲遼西前線,并囑托饒繼昌務(wù)必要保持衛(wèi)所戒備,時刻提防以防不測。
那時饒繼昌欲言又止,依舊不想充任留守,大手始終緊緊攥住手中的那把木柄大刀。
劉景淵見那刀頭磨得程亮鋒利,且拍過饒把總的肩頭,說著旁人難懂的話,“右屯衛(wèi)局勢尚不明朗,此刻唯有資歷尚深的你能留守壓鎮(zhèn),我何嘗不知道你有沖鋒陷陣的志向,可我也知道寧遠城內(nèi)你還有一個沒娘養(yǎng)的兒子。以往我以為你是急功,后來才知道是事出有因,如今想來,倒是我草率了。”
饒繼昌驀然怔神,稍之眼眸朦朧起霧,旁人些許覺得劉景淵的話不著調(diào),而當(dāng)事人的他豈會不自知其中因由。
饒繼昌早年見憑借著百戶的門第迎娶了一位漂亮妻子,兩人共育有一個孩子,本該幸福美滿的故事卻是因為妻子對他的嫌棄而漸生間隙。
粗通文墨的妻子雖然長相漂亮,卻是個眼高手低的人,天天指罵饒繼昌從戎多年埋頭苦干事,明明身掛百戶之職卻是不懂得投機取巧,只會老實巴交和新兵蛋子聊天說地,至今還只是一個基層兵官。
妻子雖然牢騷不斷,但饒繼昌倒也耐煩,便也就打算湊合挨著過了。
后來鄰坊出了流言蜚語,傳的是他饒家媳婦不守婦道,尋日里坐在門頭搔首弄姿逗引男人去沾花惹草,是個騷蹄子賤貨,徐娘半老都沒她會折騰...
那時饒繼昌聽在心里痛,卻只得擺弄出充耳不聞的模樣,只是歸家變得多是醉酒態(tài)。
他覺得這樣好在院門捉拿起那幾個衣衫不整的漢子劈頭蓋臉一頓干,當(dāng)撒幾趟酒瘋,好讓那些個野男人知道,她是有男人的。
饒繼昌敢打奸夫,卻是唯獨不愿去叱罵自己屋里那位為自己生兒育子的蕩婦。別人都說他是個孬貨,他也不反駁,權(quán)當(dāng)自己沒本事,不能成為一個威風(fēng)凜凜將軍大人,好讓妻子心滿意足。
后來崇禎十二年,京城來了一位高官。高官的兒子又在一次吃花酒醉后走錯路的時機遇見了自己的妻子,練得一身撩撥本事的她見那是個衣錦華服的公子哥,自是好生一番風(fēng)雨眉眼調(diào)情。
幾番舟水泛見下來,粗通文墨的她恰合喜文弄墨的公子哥心思,再加上那一身嫻熟巧妙的腰身好功夫,更是令公子哥欲罷不能,乃至到了在自己家宅白日宣淫的地步,仿若兩人才該是私定終身的模樣。
無權(quán)無勢的饒繼昌只在軍營中偷喝悶酒來麻痹自己不去想那足以令他心煩意亂會抓狂的靡蕩之音。
再后來,高官兒子要將饒繼昌的妻子收納為妾,饒繼昌自是不愿,可自己的妻子卻早已私自投身入他府,棄夫子于不顧。
他由是向自己的叔叔饒勛求助,希望饒勛能為自己做主。
那時饒勛以高官巡撫一方、權(quán)重勢大,自己也無能為力為由推辭了饒繼昌的求助。族人也由此恥笑他不能管住自己的老婆,枉為饒家男兒。
而體察到其中原委的劉景淵認為饒繼昌之所以能受自己遼東之辭的雞血加成的原因正是著一段密辛的緣故。作料他饒繼昌心中潛藏著一顆欲要證明自己的好功之心。
饒繼昌當(dāng)即領(lǐng)命留守職責(zé),于城頭的他親自目視相送劉景淵二十一騎入荒野塵霧不可見處。爾后一人蹲坐登道、抱著大刀顧自抽泣哽咽,他明白劉景淵是不想讓自己的兒子成了沒爹疼的娃。
凌晨白露未晞時,劉景淵抵達十三山驛站南門戶,令標下先且蟄伏在不過一里出頭的密林中,準備依照計劃行事。
十三山驛站為明初所筑,是京師至于沈陽間的重要驛站之一,坐落于遼東十三山谷道間,若是嚴防死守,千軍萬馬亦難破。
廣寧之戰(zhàn)熊廷弼、王貞化敗逃,曾有數(shù)千軍民于十三山峰巒疊嶂中堅守多年。
雖是驛站,卻設(shè)有四面二丈有余的城墻,外表由青磚石砌就。
南墻上設(shè)有一座一層兩重檐歇山式的氣派城門樓,雉堞外設(shè)置著若干火把以照明城關(guān)來更好的體察軍情信報。
雖算不上雄偉,卻也是關(guān)外驛站城建佼佼者。
此刻驛站南城墻下出現(xiàn)了身著布面甲、肩系一條斜跨布包、腰間掛有一把鋼刀,是信使裝扮的劉景淵。
青年冒充北上信使單騎薄城,且昂首叫喚城門。
“錦州軍報!還請城上軍爺開門放行,容我進入驛站稍作休整。我連行數(shù)十里,屁股下的馬已然瘦了一大圈,還請驛吏遣人為我換上一匹駿馬?!?p> 城門樓前探出一個尖嘴猴腮的中年驛卒,他那里會信城下連行數(shù)十里馬兒便瘦了一圈的鬼話,不過卻也對后面“驛吏”的稱呼很是受用,兩撇小胡須微然上揚,朝著城下吆喝道:“公文印信都在吧?”
“回稟驛吏,自是在的,還請派人下來查驗?!背窍绿匾庹~媚作言。
劉景淵來時早已讓巧匠仿照有清初襲成明制規(guī)格的印信,雖然逃不過紕漏之處,卻也足以應(yīng)付只略知皮毛的三腳貓。
那尖嘴猴腮的驛卒明明只是一個資歷還湊合的驛夫小卒,卻是在城下的兩聲驛吏恭維下,面色頓然紅潤,終究惹不住詢問城下,“你小子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的呢?”
他邊說邊讓人從城頭引繩放下一個竹籃子,示意讓城下信使將公文印信放于籃上供于查檢。
“我借著城上的些許火光窺見到軍爺面泛紅光,雖然臉頰精瘦,眉骨間卻是好像有龍虎游動,借著火光照耀下,整個人更是生龍活虎,哪里會像是丘八呢,這一看就是當(dāng)官吏的人!”劉景淵一通胡吹。
那中年驛卒顧自摸起自己的眉骨,仿若在探查自己上面是否真有龍虎之相。
引得旁邊小卒惹不住一陣掩笑,然后為中年驛卒一巴掌拍過去。中年驛卒罵他笑個屁,還向左右自詡老子當(dāng)年也是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俊后生。
管制完后生的中年驛卒見城下只是將公文印信放于籃里,賊眉作挑特地朝城下提醒一句,“你小子要換馬,總得懂得上道吧?”
滿人過路不收錢,漢人走道可酌情敲打一番,這是清軍轄下驛站暗里不約而同的規(guī)矩。
劉景淵故作醍醐灌頂長哦一聲,喊道城上軍爺提點的是,遂掏出自己懷里的八九粒散碎銀子充作打點錢,一并放于印信之上。
中年驛卒收到籃子故作板正模樣,明明大字不識的他卻是一手拿起印信觀摩數(shù)眼,好似自己真是那負責(zé)核查的驛吏,另一手別有乾坤地將碎銀盡數(shù)裹入手心,然后挑出四粒小的分給后輩驛卒。
關(guān)外苦寒之地,甭說是讀書人少,能識得大字的也沒幾個。
裝上官譜的中年驛卒以天色尚未明的說辭而未立馬上報驛丞,且天亮再作報備,遂令人下去開放城門,先引城下信差暫作休整。
隨著門縫撥開,塵屑松浮,劉景淵強耐住內(nèi)心的澎湃。少頃城門大開,里頭走出一個驛卒,打著哈欠不耐煩地招手讓他入城,牢騷道,大過夜的也忒會挑時間折累人了。
自覺下馬的劉景淵哈腰賠了一個傻笑,牽馬步入城門。那驛卒權(quán)作引路也往里走。
驀忽,劉景淵壓緊步伐,右手貼握在鋼刀柄上,手起刀落,身前一顆好無防備的頭顱即顛滾在地,血瀑城門甬道青磚邊。
一里之外的二十鐵騎見城門一開,遂風(fēng)塵滾滾奔襲而來。
城頭中年驛卒見有奇襲,忙是下令城下速關(guān)城門,卻是不得反應(yīng),不聞關(guān)門應(yīng)有的沉悶動靜。
他面色頓然惶恐,欲要點燃城角烽火臺,卻是為身后的幾聲慘厲叫聲所吸引而去。
中年驛卒轉(zhuǎn)頭顧去,只見四下皆倒,而那驛騎打扮的高瘦甲士獨立城頭登道,鋼刀刃上雜囊黑紅新舊血,不住地自刀尖滑落。
中年驛卒瞳孔畏縮,神情布滿恐懼,“你不是信使?你到底是誰?”廣寧之地盡在清軍囊中,他屬實想不出來者何人。
劉景淵沒有理會他的傻瓜式問題,只是操拿著刀步步壓近。
無言間,城頭篝火燒烈柴,墻道上胡亂躺倒的尸體不乏其人,有近十具。
中年驛卒喉嚨不住地滾動,渾身顫動不斷后退,最終腰背靠墻,他往后窺去,是遠山天邊晨曦將啟,是城下鐵騎壓入驛站中。
如此狠厲之相,從何不懼。
他頓然失神,最終癱坐在雉堞前,摸拿出身上那些個碎銀銅板雙手恭懇奉上,哀求道:“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孩兒。這是我的全部家當(dāng),還請軍爺你能放過我。”
那把淋血的鋼刀近在驛卒脖頸咫尺。
借襯著火光,中年驛卒終于看清青年缽盔下的面貌,他面頰削瘦,如鷹隼般狠厲的目光正矚向著自己,明明是薄祿之相,卻是在此間鴉雀無聲下活脫像是位閻王爺。
劉景淵終究收起屠刀,而底下二十鐵騎也已趁著夜色人意疏忽時大殺四方城墻,向青年千總匯涌而來,且待號令。
一炷香后,王屏藩率作墊后軍以防不測的三百輕騎匯入十三山驛站,徹底掌握對驛站的制導(dǎo)權(quán)。
劉景淵授意士卒可以胡作非為一個時辰,且飽餐一頓,繼而下令火燒十三山驛站,爾后繼續(xù)北上。
如今時值仲夏,本就是天干物燥火難防的時節(jié),士卒們將驛站里囤放有的棉花火油等易燃物擺放在屋舍各處,縱火焚燒…
不過半個時辰驛站星點火苗便蔓延成一片火海,房梁木柱癱倒的聲音此起彼伏,夾雜著讓人不忍去聽的慘叫。
劉景淵心情沉重,而他只能背負不語,這是他的選擇。他要十三驛站暫失驛遞功能,他要在清國的遼西之地鬧出大動靜,讓世人知道關(guān)寧鐵騎血氣尚在、還敢勇入敵人腹地,他更想要能成功分散義州對錦州的死咬不放。
至此,于十八年前廣寧之戰(zhàn)為清軍所奪的十三山驛站再一次被付諸一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