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鐵甲禁
在瀚海飄零多年,阿秀總是會想起一個人來。盡管這個人早已被時光的長河所吞噬,留在她記憶中的樣子也愈發(fā)模糊,卻都不能避免,她對他的想念。只有在想念他的時候,一向表情寡淡的她也會流露出難過的神情。
阿秀生長在瀚海的某個小綠洲,母親是一個風(fēng)塵女子。
光陰荏苒,輾轉(zhuǎn)多年,母親的模樣在阿秀的記憶里也淡了,阿秀只模糊記得,她面容生的平靜悠遠(yuǎn),有一頭烏黑而筆直的發(fā),十指纖纖,彈得一手好琵琶。
阿秀本來是沒有父親的,她終日混跡在一堆風(fēng)塵女子里,得見過許多沒有父親的孩子,所以阿秀覺得沒有父親仿佛是天經(jīng)地義。
直到一個叫做鐵甲禁的男人出現(xiàn)在母親的生命里。
鐵甲禁是一個刀客,他總愛穿著黑衣裳,小綠洲的人都有些怕他,說他是一個什么閻羅。
有一段日子,他日日來聽母親彈琵琶,每回來的時候,如果見著了她,就會往她的手心塞一塊糖,有時不見她,也會讓母親代為轉(zhuǎn)交。
阿秀還依稀記得,回回他見到她的時候,總要一邊捏她的臉,一邊往她手里放糖,要是她說了謝謝叔叔,他便會高興的揉她的頭發(fā),把她的頭發(fā)揉的亂糟糟,有時,他如果喝了酒,就會打著酒嗝用長滿胡子的臉來扎她的臉,一邊扎也是一邊放糖,還傻笑著夸她,阿秀,乖。
阿秀便會覺得,這真是個怪叔叔,而母親從來不喚她阿秀,只有他這樣執(zhí)著的叫著。
阿秀并不是沒吃過糖,那甜的掉牙的糖,阿秀也不愛吃,可是阿秀總是期盼著那個男人能常常來聽母親彈琴,因為那時她得到的不止是一塊糖,還有小伙伴們艷羨的目光。他們似乎都特別羨慕阿秀能經(jīng)常吃上糖。同時,他們都在說如果那個男人能把母親贖走,那她就會有一個父親,并且有一個完整的家,將來可以過平常幸福的生活,不用在風(fēng)塵地里看別人的臉色做事,憑著別人的施舍過活。
阿秀不知道有父親的感覺是什么樣的,她的母親對她也很好,所以在她的幼年,她從來不覺得自己缺失過什么。
不過,有一個父親應(yīng)該是很好的,母親變得更愛笑了,也變得更精神了,而自從鐵甲禁來了以后,母親也不用接待那些很不友好的客人。
就這樣,平靜的過了一段日子之后,那個總是愛穿著黑衣裳,腰上別著一把刀,像是個浪客般浪蕩不羈的男人卻突然消失了。
阿秀感覺得到,母親因為他的消失變得有些消沉,阿秀也因為母親的難過變得有些失落。
雖然,那個怪叔叔笑起來傻兮兮的,但阿秀誠心的希望他能做她的父親,所以她每日都在想他什么時候能再回來,什么時候來贖走她的母親。
大概過了一個月,鐵甲禁回來了。
那是一個傍晚,風(fēng)塵地里剛剛點起燈籠,母親正在屋子里為客人彈奏琵琶,而阿秀待在屏風(fēng)后聽候客人的差遣,突然間房門洞開,母親隨著客人們驚愕的目光望向門口,鐵甲禁風(fēng)塵仆仆的站在那兒。
看著母親,面容疲憊的他露出一個溫柔滿足的笑來,阿秀聽到動靜看到門口的人是他后,便起身奔進他的懷里。
那之后,他們就離開了那個小綠洲,此后的一段歲月是阿秀一生中,最安穩(wěn)幸福的一段時光。
瀚海里的風(fēng)沙起起落落,轉(zhuǎn)眼冬去春來,秋葉紅花。
他們一直往東邊去,因為母親說想要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關(guān)中,只是那一定是個相當(dāng)遙遠(yuǎn)的地方,所以母親一生都沒有再抵達(dá)故鄉(xiāng)。
是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他們在跟隨商隊東行的時候,遇到了氐人。
這些人膚色慘白,骨瘦如柴,身著寸縷,耳朵尖尖的,長著一口獠牙,是人的模樣,卻像是獸般伏地奔跑。
他們是瀚海的夜鬼,經(jīng)常在夜間成群結(jié)隊的出沒,一見到活物,就像瘋狗一樣,一大群,一大群的撲上去,吸其血,食其肉。
商隊在夜間遭到他們的襲擊,在一陣恐懼的哭喊和驚叫聲嘈雜響起時,阿秀從夢中驚醒,卻又墜入了另外一個噩夢當(dāng)中。
她走出帳篷,看到火堆暗淡的光輝下,遠(yuǎn)處的沙丘,氐人像是沒有盡頭的潮水一般向他們涌來,他們的眼睛在夜色里像狼一樣閃著青色的光芒。
阿秀看得傻眼之際,卻被鐵甲禁一把摟上駱駝,駱駝上母親捂住了她的眼睛和耳朵,可她還是看見了聽見了那些爭相想要逃跑的人和駱駝是怎樣被撕扯成碎片,那是阿秀第一次認(rèn)識到所謂的殘酷。
駱駝帶著三個人狂奔,明顯有些吃力,但是那些夜鬼見不得血,一見到血便要將其吃食干凈,所以那支來不及逃跑的商隊為他們拖延了一些時間。
月光照耀下的沙丘,仿佛銀波流動,阿秀聽見像是蝗蟲啃噬般細(xì)密的腳步聲朝他們追趕而來。無邊無際的夜和瀚海,更像是一個巨大的黑洞,他們像是怎么也逃不到盡頭,只感覺自己在被吞噬著,慢慢滑進一片陰寒的絕望中。
終于,駱駝不支的倒在地上,鐵甲禁用衣服把阿秀綁在背上,帶著母親逃跑,阿秀將臉埋在鐵甲禁的背上,聽著身后駱駝凄慘的嘶鳴瞬間就被咀嚼殆盡,她感到一種無形的恐懼在一點點的揪住她的心臟,讓她抽氣也顯得那樣小心翼翼。
也就在這時,她聽到了母親的嘶喊,鐵甲禁憤怒的咆哮,以及那一雙雙冰冷的手從她的身上掠過,拼命想要把她拉下來。
血的味道追隨夜風(fēng)彌散,夜鬼更加瘋狂了,阿秀一直在流淚,她的耳邊是夜鬼此起彼伏的嚎叫和鐵甲禁的鋼刀嵌入肉體里的噗呲聲,一刀一聲,像是風(fēng)暴般席卷阿秀的耳朵。
最后,阿秀的眼淚都要流完了,終于,遠(yuǎn)天一道曙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夜鬼見不得光,他們畏懼光明,陽光一落在沙丘上就好像會熔化掉他們似的,面目丑陋的鬼怪們終于如同來時那樣退潮而去。
而阿秀失去了母親。
那倒不是有多痛,只是渾身冰涼,如同隨時都能冒出寒氣來,阿秀第一次體會那種難過,她手足無措的坐在沙丘上,看著渾身是血的鐵甲禁于怪物們的斷肢殘骸中抱起母親殘破的身體,明明母親的面容在金色的晨光中還是那樣的鮮活。
可鐵甲禁的哭聲悲慟的如同冬日里盡力嘶叫的寒鴉。
他們就再也沒有機會去關(guān)中了。
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鐵甲禁一直帶著阿秀在瀚海里漂泊,他似乎很害怕阿秀突然從他眼前不見,也就大抵是那時開始,阿秀開始喜歡上鐵甲禁的刀,她決心要用這刀不讓鐵甲禁為她的安危而殫精竭慮。
再后來,他們流落到一個叫做西河的地方,在那里,阿秀認(rèn)識了白貍。
從此,她的命運與那個叫做白貍的少年一起奔向未知的黎明,在那里共同等待神的垂憐。
不同于貧瘠干旱的瀚海,西河是一個溫暖濕潤的地方,這里河流眾多,草澤豐茂,地勢平坦寬闊并且平原上一年四季都開滿鮮花。
阿秀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多花的顏色,也從來沒有聞到過那么多豐富的香氣。初到西河,阿秀經(jīng)常因為長街上顏色繁多的花兒覺得眼花繚亂,她最先適應(yīng)的是這里的空氣,這里的空氣沒有瀚海的干燥和風(fēng)沙,因為雨水充沛,空氣是濕潤而溫和的。
阿秀和鐵甲禁乘船到達(dá)西河的主城時,剛好是夏初雨季。當(dāng)一場大雨過后,阿秀走出船艙,在甲板上從廣闊的江面上眺望遠(yuǎn)方,剛好看到遠(yuǎn)處城市碧藍(lán)的上空中,橫著一枚巨大的七彩圓環(huán),彩色的圓環(huán)之下是一座排布密集的白色城市。
那是和瀚海完全不同的模樣,阿秀轉(zhuǎn)身問身后的鐵甲禁那是不是海市蜃樓。
鐵甲禁搖了搖頭,幽長深邃的目光穿過阿秀看向那座潔白雄偉的城市,然后輕輕的說道,“那只是彩虹,下雨后經(jīng)常會見到的?!?p> 在如水的光陰,不知不覺的打磨中,鐵甲禁比阿秀初見他時,蒼老了很多。他的鬢發(fā)染上了霜塵,臉上多了些皺紋,而阿秀也已經(jīng)長到不是那個他蹲下來才能摸到頭的小丫頭。
雖然鐵甲禁還是鐵甲禁,可阿秀總覺得這個從母親死了之后的鐵甲禁和之前那個有些不同,但他除了終日沉默,瞳孔中少了些許光芒,和從前又似乎并無二致。
商船在碼頭???,繁華的碼頭讓阿秀大開眼界。
鐵甲禁熟練的帶著阿秀穿過長街,長街兩邊的花樹隨風(fēng)飄落一片片紫色的花瓣。摩肩接踵的人群,琳瑯滿目的商品,馥郁芬芳的花朵,嬉戲的孩童,賣力表演的舞姬······從貧瘠荒涼的地方突然來到這么美麗富饒的城市,阿秀覺得自己的眼睛都不夠看了。
最后鐵甲禁帶著阿秀穿過熙熙攘攘城市,在一座廢棄的府邸前停下了腳步。
鐵甲禁靜靜凝望枯死花樹下的門庭,像是凝望一個虛無縹緲的夢境。
見他躊躇許久都沒有上前,阿秀不禁側(cè)臉問道,“這是哪里?”
鐵甲禁聞言,表情有些落寞,等了半天才復(fù)雜的笑了笑,“這算是我的家吧……”
聽說這是鐵甲禁的家,阿秀不由得再睜了睜眼仔細(xì)打量。
廢棄的府邸前荒草凄凄,不知名的野花攀覆其間,野草藤蔓中,可見那四四方方的大門。大門由好幾塊巨大而潔白的大理石筑成,石頭上雕刻著精致的花獸,盡管歲月蝕磨,仍能看出往昔這門庭是多么氣派輝煌。
阿秀有些許的吃驚,沒想到鐵甲禁的家這么闊綽,又疑惑,這樣的府邸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竟荒廢至此。
而鐵甲禁他,又是為何離家漂泊,去了那么遙遠(yuǎn)貧瘠的瀚海。
阿秀和鐵甲禁沉默著在大門前站了許久。
直到一聲驚呼打破了鐵甲禁的冗長的夢境,“小甲,是你嗎?”
阿秀隨著聲音回過頭去,看到一個面容蒼老,手杵拐杖,佝僂著背的老人正不確定的看著鐵甲禁的背影。
鐵甲禁聽到聲音,回過頭來,露出了一個悵然的微笑,“先生,沒想到還能再見到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