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煥林喜歡這個孩子,他在這個孩子的身上發(fā)現(xiàn)了智慧的曙光,見到了王后該有的威儀,而這威儀與生俱來——她口口聲聲不想做王后,卻比任何人都適合做王后。也許孔扎隆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他先是把這個充滿潛質(zhì)的孤女從修女院拉到了王公,又輕易地允許了當時最有才智的年輕主教當了教誨師——他把兩個時代的英才湊到了一起,自己又渾然不覺,以為自己能永遠控制住一切。他對準王后的粗糙待遇恰巧成為了芒煥林教育王后成長的訓練基地。
芒煥林沒有忘記他不久前的宗教理想,于是他無形中傳導給學生的第一個宗教理念便是寬容。寬容看似簡單容易,但對于一個在窮困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孩子卻是困難的。一個兒童原本就有人類的暴力本能,幾乎所有的孩子都會摔東西,以破壞為樂,這就是所謂原罪。如果命運不幸,這個人就因無法寬容而將暴力視為他人生最重要的工具。當然,人心中更多存在的是善良,但善良與不寬容并不矛盾:一個人善良不代表他寬容,寬容的人也不一定就善良。人類在千百年的教育中從來都沒忘記強調(diào)過善良,但很少強調(diào)寬容,于是這世界上總有些野蠻的孩子,他們不是壞蛋,他們并不邪惡,但遇到弱者就加以欺負,遇到強者便開始嫉妒,遇到失戀就要報復,遇到損失就埋怨世界。禮貌不過是寬容的表象,但我們總是教授著禮儀卻忽視了禮儀的內(nèi)核——寬容。芒煥林認識到寬容是原罪的克星,要讓世界得到拯救,必須要從教導寬容開始。當然,這個理論僅僅適用于個人之間道德的教育,但不適合政治。政治是一位王后遲早要接觸的,只是芒煥林還希望她能保持潔凈,不要在青春少女時代便早早地沾染上政治的骯臟。
我們現(xiàn)在或許還以為芒煥林僅僅是負責教育準王后的老師,但此時的情況是比我們的想象更復雜的。芒煥林是被教皇作為一個棋子安排進來的,盡管他自己常常主動行動,搞些小動作,可他還得執(zhí)行作為棋子的任務,當然首要就是向教皇寫信匯報。然而政治的角逐場上不僅僅只有教皇一方,當然還有以孔扎隆為首的大貴族一方??自∮惺д`,但他不是傻瓜,不會眼睜睜看著未來的王后轉(zhuǎn)向教皇一派,于是時隔多年后芒煥林再次成為了兩派間的搶手貨??自≌J識到準王后教誨師的才能,不能白白讓這才能被教皇利用,他也想擁有,所以開始拉攏芒煥林,或者至少監(jiān)視住芒煥林。芒煥林上任不久后,孔扎隆就表示他希望芒煥林也來向他——國王和王后的監(jiān)護人——匯報工作。由此,芒煥林來往于賓慕爾和珞芒、準王后與國王之間的生活開始了。
他終于有機會見到了國王朗代十三。這是一個和他的未婚妻同樣目光陰沉,舉止異常沉穩(wěn)的孩子,這可能與他們相似的生活環(huán)境有關:在嚴格的限制中,他們只能變得愈發(fā)謹慎、愈發(fā)沉默寡言?;蛟S芒煥林也是這樣的人。他望著十五歲實際上已經(jīng)成年的國王,從心底生出一種敬畏之情——朗代十三也是一位人中英杰,不僅會強于杜維二世、法塞四世、法塞五世、加理九世等凡庸之輩,或許還能超越加理七世和蓋洛西索一世。當然,芒煥林沒有具體這樣想,只是覺得朗代十三會是一號厲害的人物。于是他就在自己的工作上愈發(fā)地用心了。
時間飛逝,轉(zhuǎn)眼之間準王后已經(jīng)十二歲了。她的目光不再憂郁,她的行動不再遲緩,她的語氣不再顫抖——現(xiàn)在的艾芙洛狄充滿了活力:她的目光閃爍著智慧,她的行動展現(xiàn)著果斷,她的語氣充滿著高傲。這是她的教誨師,她生活的環(huán)境以及她的天資共同創(chuàng)造的奇跡。
芒煥林把他年輕時令自己反感的納拉語完整而嚴謹?shù)貍魇诮o了艾芙洛狄,使她成為了少有的懂得納拉語的女人,同時隨著納拉語進入到她頭腦的還有邏輯學,這使得她成功地跳出了當時女人所謂的不理性、沒頭腦、情緒化以及聒噪。涵養(yǎng)武裝了這個少女,于是她熱情卻又波瀾不驚,聰明卻又不驕不躁。芒煥林的教育是異常成功的——當然是對他和艾芙洛狄兩個人而言,我相信教皇和孔扎隆都會希望準王后是個蠢女人,容易受到煽動,容易遭到擺布。芒煥林很少在匯報任務時提及教育成果,他往往只是說明自己是如何嚴格控制她的生活的。他說的也確實不是假話,他嚴格地指導少女的生活,同時配以適當?shù)慕逃?,使得一切都有益而不是生害。芒煥林自己的閱讀習慣和對藝術的愛好也潛移默化地影響了艾芙洛狄,她常常請求芒煥林在行宮里添置更多的藝術品。
然而賓慕爾行宮的生活總的來說是艱苦的,因為準王后自己也沒有多少財產(chǎn),顯貴議會的撥款又少得可憐。行宮中的人只能勉強維持貴族的生活,記得自己的名字中還有一個“灼”字。整個王室都是如此,黎貝宮的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甚至很多蓋洛西索一世購置的藝術品都被挪到了顯貴議會!這是赤裸裸地對王室財產(chǎn)的侵犯;而十八歲的朗代十三將這一切惡性全都記住了,芒煥林來到黎貝宮覲見國王,向孔扎隆匯報事務,曾親眼觀察到朗代十三眼中的怒火,而那個導致這種情況的自大的人卻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并常常找機會羞辱年輕的國王。比如當著國王之面和大臣談論國王的私生活,無中生有,添油加醋;或是故意在眾人面前對國王不行禮,說話時指手畫腳,毫無禮貌。有時國王真的忍不住當場發(fā)了脾氣,怏怏不樂地走后,孔扎隆便會大聲嘲笑他沒有國王的尊嚴——他完全是一副洋洋自得的丑態(tài)。
芒煥林見證了太多這樣的情況,起初只是感到無奈,而當孔扎隆愈發(fā)肆無忌憚時,他也同國王一樣怒氣升騰。他在心里為朗代十三抱不平,又暗中嘲笑孔扎?。骸澳菢拥男呷栊袨橹粫棺约旱魞r,正如啟沐所說的那樣,不干凈的東西是不會吃到肚子里的,不干凈的東西是從口里發(fā)出來的?!泵譂u漸地發(fā)覺自己正轉(zhuǎn)移到國王的陣線上,而疏遠與教皇,他甚至快不記得教皇讓他擔任教誨師的最終目的是什么了。王后與國王,在他生活中所占的比例越來越重了。
1597年的三月末,芒煥林照例來到珞芒黎貝宮,只是他發(fā)現(xiàn)孔扎隆不在,于是先覲見了國王,和國王交談了幾句。過去他們也偶爾有過對話。
“您這次有什么關于艾芙洛狄王后的消息給朕嗎?”
“準王后殿下現(xiàn)在很好。春天要到了,賓慕爾行宮也暖和了些?!?p> “他甚至不給王后多一點炭火,這些……亂臣賊子!”
“臣保證會將準王后照料周到……”
“你也不過是他們的走狗!讓納主教大人兼王后教誨師?您知道什么是看門狗嗎?朕記得香貝昂省的鄉(xiāng)村有很多……”
“陛下息怒,臣不敢造次,臣也不過是不得不按孔扎隆……公爵的要求行事?!?p> “哦?您也敢稱呼他的教名?也就只有朕……讓朕看看您……您確實不想某些飛揚跋扈的人……不,朕該說出他的名字,因為國王沒有不敢說的東西,孔扎??!那么您還算是位勇士,您會成為朕的什么?是朕的敵人,還是……”
朗代十三還未說完便被一陣吵鬧聲打斷了,他原本講話就斟字酌句,如此一來他便默不作聲了。隨后孔扎隆在一幫人的簇擁中闖了進來,實際上他才從衛(wèi)兵處知道王后教誨師大人來了,他闖進來也是來找他的,所以他起初根本沒有注意到國王的存在,徑直走向了芒煥林。
“我不是和您說過,如果我不在黎貝宮,您就去我夫人的客廳去找嗎?”
“才到不久,既然來了這里,就該先覲見國王,陛下就在這里?!?p> 孔扎隆瞇起眼睛扭頭看了看朗代十三。
“愛卿打攪到朕和教誨師的閑聊了呢?!眹趵湫χf。
“既然是閑聊,那也無所謂了!怎么,教誨師大人,您在找我之前還有閑心和陛下插科打諢嗎?”
“我是教皇陛下派來指導準王后的,我本沒有向您匯報的義務?!泵謴膶Ψ降脑捴懈惺艿搅嗣胺?,他什么時候成了這個孔扎隆的命官了呢?只是準王后為孔扎隆所控,他不得不尊重一下這個人的請求。但如果對方把他當成了自己下級,這就是實實在在的侮辱!芒煥林感到無比氣憤,只是他的教士修養(yǎng)促使他沒有爆發(fā)出來:
“我只是應您的要求,告訴您準王后的情況而已,只是因為您是她的監(jiān)護人。請您不要弄錯了?!?p> “哎呀呀,教誨師大人,是我失禮,是我失禮啦!您不要放在心上。您很有才華,關于照顧準王后的事,我得請您多費心才是?!?p> “公爵過獎了。關于準王后的一些情況,我已經(jīng)寫好了?!泵帜贸鲆粋€信封,“是準王后殿下想求我問候國王,所以我才在此和陛下閑聊。殿下還在等待著我的消息。陛下,微臣就先告辭了。”
朗代十三望著芒煥林的眼睛點了點頭。
教誨師大人回到賓慕爾行宮,艾芙洛狄準王后在等著他。
“國王陛下怎么樣?”
“您怎么突然問起這個?”
“我發(fā)覺距離婚期越來越近了?!?p> “還有三年呢。”
“那也該做準備。”
“您說得有理?!?p> “那么國王呢?”
“陛下他……心情不太好?!?p> “因為監(jiān)護人?”
“您不該知道得太具體,殿下。您還太年輕。”
“快結(jié)婚了!”
“人也可以五十歲結(jié)婚?!?p> “哦,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人們都在傳說伯達尼松公爵不尊重國王,是真的?”
“呃……”
“我以王后的名義命令你……”
“好吧,是真的。今天我也吃了苦頭?!?p> “我想知道,他是不是個窩囊廢。”
“我認為孔扎隆是。”
“不,我是說國王?!?p> “國王?”
“那個什么孔扎隆對他不尊重,他什么反應?假如他是個窩囊廢……”
“他當然不是!他沒辦法,但很有尊嚴?!?p> “那我可以放心了?!?p> “您今天想得太多了,殿下,休息去吧?!?p> “那么,晚安,我的匯報員。”
未來的王后必成大器,芒煥林心想,她才這么小,就會考慮自己未來的丈夫是不是廢物,思考一位國王究竟是否擁有才能。她相信自己的才華,所以她絕對不想屈居另外一個廢物之下,她的丈夫好歹也要和她的智慧相當。艾芙洛狄絕非等閑!朗代十三當然不是廢物,,可萬一他真的是,艾芙洛狄王后會說什么,做什么呢?
關于朗代十三、孔扎隆和艾芙洛狄三個人的思考攪在了一起,令芒煥林頭痛欲裂——這不只是個夸張的形容詞。芒煥林后來從疼痛中緩過神來,似乎頓悟了一切。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安然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