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我還是第一次這么叫你呢?!庇壬荷河眯θ輳娦邪炎约簭幕貞浿欣亓爽F(xiàn)實,她低著頭不讓李存看到眼眶里打轉的液體,用僅存的肉體之一的手掌,從耳根處開始把頭發(fā)慢慢攏到腦后,重重地吸了下鼻子:“李存你說。我……”
尤珊珊抬起頭來,再也無法掩飾的婆娑淚眼就這么模模糊糊地看著李存:
“我還算是人嗎?”
短暫的沉默。
即便不會安慰人如李存這般,也知道不應該讓房間里的沉默繼續(xù)下去了。
“人是否能稱之為人,取決于靈魂,并不取決于肉體。”
這是一句不疼不癢,其實根本無法安慰到人的話,可尤珊珊依然無比地感激。
她隱瞞了自己絕大多數(shù)的經歷。
再比如,她為了營養(yǎng)液和充能卡,不得不幫劉麥克繼續(xù)從外城區(qū)網羅女人以豐富書舍的“存書”,不過她的良知還在,她只會找那些已經徹底墮落的瘋狂女人們。
巧合的是,那些假正經慣了的內城區(qū)達官顯貴們,還就是吃這些漂亮的瘋婆子,越瘋他們越興奮。
只是因為要活下去,所以……
變態(tài)。瘋子?;烨颉汗?。
被改造后的七年間,尤珊珊見過太多形形色色的人了,這也是為什么她能一眼識破巴爾虎在兜圈子的原因,也是她為什么一眼就識破了……
識破了什么?
是的,盡管兩個人斗著嘴就是不肯明說,但她知道石小蠻真的喜歡李存,也知道李存真的對石小蠻也有好感。
于是敏感的她,小心翼翼地藏起了自己的好感——
從擦肩而過的那一瞬間,尤珊珊就被閃電擊中了。
25年的生命,哪怕僅僅從18歲被改造后開始算起,她也見過太多人了。
可哪怕見過那么多人,她也從沒在任何一個男人身上,不對,是從沒在任何一個人的身上,見過李存這種兼具勇敢和油滑,包容正義和狡詐,明明內心純澈,卻偏偏要用油腔滑調讓自己看起來吊兒郎當?shù)娜恕?p> 是啊。
這個男人,跟自己本質上是同一種人。
一種對立的復雜矛盾混合體。
尤珊珊以為,自己早就溺死在手術臺上、作為“人”的那一部分,卻時隔這么多年就在那電光石火的一瞬間復活了。
她承認自己就是這么淺薄,僅僅只是通過匆匆一眼,就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一個男人。
當你喜歡一個人的時候,你就是會愚蠢地認為對方是完美的。
既然如此,這個完美的男人,真的能接受精神和肉體同樣破碎不堪的自己嗎?
真的能嗎?
尤珊珊輕而易舉地推翻了自己所有美好的猜想,一句話在腦海中橫沖直撞地掃清了一切想法:
他,應該會嫌棄我……臟吧。
尤珊珊原本以為自己可以不動情,然后,就看著他出手替自己趕走了惹事的混子。
尤珊珊原本以為自己趕緊溜掉就能及時斬斷原本就不該生長出來的情絲。
可誰知道呢,出來后又趕上了暴徒襲擊,自己又被他救了一命。
只不過是一個公主抱而已。
她不記得當時李存抱著她時,穿過街道的風,不記得槍火轟燃的白煙,不記得四處亂飛的碎屑。她只記得自己傻傻地一動不動就這么摟著他,下巴頦的胡茬離自己真的好近啊。
奇怪。
自己明明是一具被蒸汽核心驅動的半機械人,怎么就會像是正常人一樣癱軟得一動不能動呢?
抱著自己飛速穿越街道的李存一頂沒想到,懷中的尤珊珊“心”里,那些水草一樣原本只是星星點點搖擺的情絲,就這樣轟轟烈烈地團團叢生了起來。
直到。
她在街角看到了眼睛中熾熱關心著李存的石小蠻。
尤珊珊再次退縮了。
憑什么不退縮?
自己怎么能跟人家石警官比呢?
人家有正當職業(yè),有正當身份,有正當?shù)膶W歷……
當然,還有清白得像是城外的冰山一樣的過去。
跟石警官相比,自己有什么?
一種第一眼的好感,一種直覺般的愛嗎?
很遺憾。
就這么多了。
而且。
我有的,人家石警官也有。
不是嗎?
想到這,尤珊珊感覺到早就不存在了的心臟在猛烈收縮,她想拔出那個已經焊死了的蒸汽核心,讓大腦就這么失去供能地死去,以免大腦皮層像現(xiàn)在這樣一陣陣地傳來絞痛的電信號。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松開了攏在腦后的雙手,烏黑色瀑布一樣的長發(fā)重新滑落在肩膀上,遮蓋住了光潔的脖頸。
“算了,不重要了。”
她已經死心了。
她想通了,自己的確不配,放棄吧,他值得更好的石警官。
可那個男人也開口了:
“你錯了。重要?!?p> 李存認認真真地看著尤珊珊。
他承認自己的確不會哄人。
但他有限的人生經歷得出的最寶貴的心得就是,不管是過去,現(xiàn)在,還是將來,他曾經并且也一直愿意對重要的人交出自己的真誠。
他不求自己的真誠可以換來什么,哪怕是對方的真誠,他就是本能地覺得自己應該真誠地暴露自己的軟弱。
“你相信我的眼睛嗎?如果你相信,就像你能看穿我是個好人,哈,是這么說的吧。那我,也能看穿你是人,而且同樣也是好人?!?p> “噗。”尤珊珊破涕為笑了一下。
特別好看。
足夠了。
這個答案對她而言已經足夠足夠了。
在被當成玩具一樣肆無忌憚地改造和蹂躪的這十一年中,李存是唯一一個得知真相后還愿意拿出自己的真誠,而不是狂熱的惡意的人。
更何況她知道李存嘴笨,沒必要再逼他說什么,她開了個玩笑試圖把話題遮過去,畢竟,我們是現(xiàn)在的我們就好,還是不要讓過去的痛把現(xiàn)在的我們占據吧,她歪著腦袋逗李存:“什么好人啊。好人怎么會去鐵拳這種地方?哎對了,你們去鐵拳干嘛,你別說看金杯賽,你根本全程都沒在看比賽哦。我看你啊,當時救我是假,挑事兒是才是真的對吧?”
“聰明。”李存抱著胳膊往后仰身,讓椅子只有后面兩只腳著地,自己輕輕晃著兩只椅子腳說道:“我們是去找張顯良的?!?p> “張顯良?”昨晚尤珊珊在三樓起沖突的第一時間,就為了斬斷情絲而悄悄溜了,她并沒有看到后來的一幕,于是愣了一下問道:“泰山社二號人物。你們一個警察一個記者一個……哎你是做什么的?你們找他干嘛?”
“三件事。第一,劉麥克的死跟他有關。別急,虎子有照片可以證明。你這么聰明,應該也不會相信什么自盡的鬼話吧?”
“當然?!庇壬荷狠p蔑地嘲笑著這個死了八個月的死人:“劉麥克這輩子最愛的就是他自己。他怎么舍得自盡?!?p> “嗯,虎子拍到了案發(fā)當晚他去鐵拳的照片。第二,石工的死,噢,小蠻的父親,跟他也有關。而且?!崩畲嫱W×藫u晃,讓椅子兩支撐腳定在那:“第三件事關于我。我的死,還是跟他有關。”
“你?!還‘的死’?那我眼前的……”
“沒錯,我是個死人。你信嗎?”
在尤珊珊的目瞪口呆匯總,李存把自己重生的事一股腦地倒了出來。
在新世界后的這兩三天,他第一次說出自己的秘密,就像是卸下了渾身上下綁著的沙袋,瞬間渾身無比輕松,那條椅子也在不知不覺中繼續(xù)搖晃了起來。
尤珊珊回過神來后,第一次露出了態(tài)度明確的笑——
一種發(fā)自肺腑的開心,只不過偽裝成了狡黠:“我信!而且太好了!咱倆扯平了!”
“???”椅子停住。
“對啊?!庇壬荷褐钢雷訉γ娴乃麄儍蓚€:“我不是人,你也不是人,大家都不是人多好啊。所以就算你說的是假話我也要信。”
看著尤珊珊一閃一閃的眼睛,李存也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被閃電擊中了,可他不確定自己這可憐的好感,會不會根本不足以解放尤珊珊過去全部的痛,他下意識地躲閃開了眼睛,搖搖晃晃地瞥向別處:“別鬧。”
“我可沒鬧。”終究是從14歲就被囚禁起來的人,尤珊珊哪怕長相再既純情又欲望,可她畢竟被剝奪了最美好的青春期,而當她把真正的自己暴露出來后,依然是當初那個14歲少女的模樣,就好像這十一年的時間,被凜冬凍結在了未來一般從未抵達。
她就這么傻嘟嘟地撐著腮幫看著李存,卻一瞬間猛然想起,猛地拍了下桌子:
“等等,你說誰?石工?石耀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