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周瑜負手閑立在水閣的頂樓,烏云很低,幾乎壓近在飛檐翹角之上。
他掏出懷里的竹簫,一曲【廣陵止息】久久在云間和水面盤旋回繞,驚起一群北歸的水鳥。他呆呆地望著水鳥,有些羨慕和嫉妒,它們是如此的自由自在,憑空翱翔。
和太夫人的對話讓他陷入了深深地抑郁之中。
孫權(quán)對他長久的擔憂和猜疑,吳太夫人欲擒故縱式的親情綁架,周瑜看得一清二楚。但他仍然沒有一絲一毫離孫氏而去的念頭。
放眼觀天下,他憑著自己的實力,完全可以成為一方諸侯。但他從未想過分疆裂土,自立門戶。
這并非是他對漢室有孤忠,他不是叔父和父親那樣忠心侍主的漢臣。在少年時代,他就認識到了劉家天下已近末路。
自上古以來,朝代更替,君王輪換也不是第一次了。賢者為君才是天道。一個讓天下黎民過著如水火般艱難日子的劉漢朝廷從來就沒有在少年周瑜的心里占據(jù)重要地位。
在他的心里,對自己的定位是千古賢相,或是定國良帥,他愿意輔佐一位自己滿意的君王成就安天下,惠百姓的事業(yè)。待四海清明,他愿意功成身退,如越之范蠡,漢之張良。駕一葉扁舟,泛舸大江之上,聽漁樵唱晚,看水天一色。然后他要把精力放在譜曲,寫賦,還有他喜愛的觀天象。最好再有一溫柔女子,知心知意,知冷知熱,煮酒當壚,紅袖添香。閑暇時,三五好友,小酌賞梅,雪中獨釣,詩詞唱和,豈不是是人間絕景?
也許是母親的雅樂良技,父親的詩書修養(yǎng),也許是周家世族大家的上好教育,讓周瑜生性疏闊,氣度恢宏。他深知自己隱隱埋藏在骨子里的桀驁不羈,渴望振翅高飛無拘無束的靈魂。這樣的內(nèi)心怎愿意把一生付諸于廟堂之上的權(quán)力傾軋?更何況像君王那樣一刻不停地馭人平衡之術(shù)。
自從遇到了孫策,他覺得自己幸運,無論是對天下對黎民的看法,還是對時局對戰(zhàn)事的分析,他都和阿策不謀而合。
就是骨子里的桀驁不馴,兩個人都那么像。除了出身和教育的不同,他們的性格和能力幾乎像是孿生兄弟。
他們都有平天下的雄心壯志,也同樣有瀟灑人生走一遭的豁達。在戰(zhàn)場上,對生死的看淡讓他們所向披靡。
平日里,對君權(quán)的不屑讓他們縱酒高歌。阿策說過,以后把天下交給阿權(quán),由他來守業(yè),自己陪著公瑾游歷名山大川,暢述胸臆。
阿策承載著家族的重負,他不愿做阿策那樣的人,只愿做阿策身邊的賢相和良將,好在家族中人丁不旺,他無需負重前行。
可是他沒有想到的是阿權(quán)和太夫人,他們竟然如此擔心他。。。豈不知,那方傳國玉璽在他心里真的就是一塊石頭而已。
周瑜覺得自己和孫權(quán)以及太夫人完全像兩個平行空間的人。思維和內(nèi)心完全不在同一個層面。這讓他沮喪。
而另一個讓他抑郁的事,是自己深愛的小喬。本想此生有美人相伴,以后會和她攜手游遍大山大川,共乘一馬,共劃一舟,給自己的人生畫個完滿的句號,可現(xiàn)在小喬怕是再也不回來了。他后悔那夜沒早些離開大喬家里。他現(xiàn)在不知道如何跟她解釋。
“公子,魯子敬先生來訪,見不見?”周峰躡手躡腳地走上樓來,望著沉思中的周瑜道。
“快請?!敝荑さ?。
魯肅提著衣角快步上樓。兩人相對施禮之后,相向而坐。
“公瑾,明日主公要在正殿議事,主要是品評此次伐黃祖之得失。這次是最大規(guī)模的朝議,你是不是要去露個面?”魯肅問。
周瑜看著魯肅,微笑:“子敬是受人所托才來我這里?”
“公瑾啊公瑾,你就是太聰明了。既然看破,也就不用我說破了吧?明日大朝議,你好歹給他個面子?!濒斆C拱手道,說著回身從小童手里接過一個小瓦罐:“公瑾,許都來的新釀汾水杏花酒,嘗嘗?”
周瑜笑道:“子敬兄是借了曹氏夫人的光?”他指的是孫匡之妻。
“哪里,是許都來的商販,他們用上好的杏花酒換取咱們的蘇繡?!?p> 周瑜聽了笑:“這不是很好,互通有無?!?p> “是啊,互通有無,商賈如云??上鄳?,曹操的細作也將滾滾而來?!濒斆C笑著看看周瑜:“只怕公瑾的諜網(wǎng)也就此更加發(fā)達了吧?”
周瑜抬眼看著魯肅:“子敬何不明說?”
“公瑾,你和主公的關(guān)系關(guān)乎我江東命運。既然細作的密報對戰(zhàn)情有舉足輕重的干系,是不是這整條鏈索都該在主公手上呢?我知道你是想說討逆將軍當年對你是萬分信任。可畢竟主公年輕,他喜歡事無巨細都在掌控之中。你要從他那方想想?!濒斆C端起一小盞酒遞給周瑜。
“嗯”周瑜嘴角掛著淡淡微笑,接過酒,輕抿一小口,不再說話,只是明亮的雙眸盯著魯肅。
“公瑾,還有,程公,張公手頭也都缺銀兩。主公呢,雖然對你發(fā)展農(nóng)耕商貿(mào)非常滿意,但也禁不住這兩位不斷地抱怨啊。主公還以為你故意用軍餉不足阻撓他西征呢?!?p> “子敬,你又不是不知道,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天下大亂之年,打仗拼得不是兵士,不是將領(lǐng),不是軍備,拼得是國力。今年天時不利,春耕已經(jīng)大大減損,更該休養(yǎng)生息,讓百姓安居樂業(yè),減少賦稅徭役。建安十二年就不是個興武動兵的好時機。”周瑜放下酒盞。
“公瑾,你說的有道理,可是主公急需軍功立威啊?!濒斆C說?!岸夷莻€諜報網(wǎng)絡,也最好交給主公。你我兄弟,我不能看著你和主公的結(jié)子越結(jié)越深?!?p> “好,子敬兄說得對,我安排一下就把諜網(wǎng)交給主公?!?p> “安排?還有什么可安排的?不就是一份名冊么?明日大朝議稟呈給主公,皆大歡喜?!濒斆C嘴角留著一絲哂笑。心里暗暗在想,周瑜如果一點覬覦大位之心都沒有,何必在乎一張諜網(wǎng)名冊呢?
“子敬,臥底為細作的人都是我精挑細選的忠誠之士。他們?yōu)樾闹行拍疃蒙烙诓活?,我作為他們的主官,必須對他們的身家性命負責。我會先把他們所有的親人全數(shù)轉(zhuǎn)移,更名,安排好生計。然后還要給每個在最危險位置的人一個備用身份和逃匿計劃。以及接應他們的人。然后我會把名冊交給主公。”
“公瑾,怎么你?對主公還不信任?”
周瑜笑笑不答。替魯肅斟了酒,問:“子敬兄可否向主公舉薦甘寧將軍?我上書數(shù)次,主公都未予答復?!?p> 魯肅知道孫權(quán)心里的結(jié),他覺得甘寧投吳完全是為了在周瑜麾下,并非來投他的。
想到這里,魯肅覺得自己可不能替周瑜去舉薦,觸孫權(quán)眉頭的事他不會去做。
樓梯一陣響動,隨即飄過一縷香風。
“公子,綺姑娘非要見你。。。她已經(jīng)上樓來了,在樓角處等著”周峰過來道。
周瑜點頭:“讓她過來吧?!?p> 不一會兒,趙綺娘窈窕的身影出現(xiàn)在回廊上。
她手上托著一摞白色的絹絲,走到周瑜面前,盈盈下拜:”都督,民女昨夜已經(jīng)把都督要的素衣縫制好了。夫人不在,就請都督查驗吧?!?p> 周瑜伸手翻了翻,微笑:”綺娘,你做的一定是好的。不需驗了。交給周峰吧?!?p> 周峰接過來,詫異:”怎么是雙份?“
”都督要的素衣,雖然民女不確切知道何用,也能猜測一二。故而一式兩份,為都督以后替換著穿。“說完,低著頭走了。
周瑜怔怔地望著她的背影:”蘭心蕙質(zhì),善解人意“
魯肅一直饒有興趣地看著聽著,此刻突然問:”公瑾是有意納此女為妾么?“
周瑜猛然回過頭來看著魯肅:“子敬,你想哪里去了?”
“公瑾,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無可厚非。只是。。主公對此女也頗為贊賞呢。”魯肅意味深長地說。
周瑜淡淡一笑:“綺娘聰慧過人,刺繡技藝登峰造極。主公欣賞也正常。”
魯肅盯著周瑜看:“公瑾,你是在裝糊涂?主公要納此女,肅已奉太夫人命前去做媒,未料此女說絕不出嫁,要在你府上做一輩子繡娘?!焙攘艘豢诰?,魯肅低聲道:“公瑾,和君上爭女人,可不是為臣之道啊”
魯肅嘆了口氣:“公瑾,實話告訴你,我今天來你府上是奉命行事。三件事,第一給主公面子,第二諜網(wǎng)名冊,還有一件事就是請你親自勸說那個繡娘侍奉主公?!?p> “第一件事照辦。第二件需要些時日。這第三件,恕瑜不能從命”
“為什么?一個繡娘而已?!?p> “繡娘也是人,瑜絕不逼迫他人。綺娘若愿侍主公,她自己會定。”
和周瑜的談話不歡而散,魯肅郁悶地走過月亮門,拂袖離去。
月亮門里的綺娘呆呆地望著離去的魯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