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話 城墻上的名字與深水街的戰(zhàn)斗

　　宿城是沒有墓地的。

　　按照傳統(tǒng)，那些死去的人得由木船承載，受鏡湖水流指引，經(jīng)過鏡湖南端的出水口進(jìn)入逆水河。這是一條從低處流向高處的神奇河流，她會帶著亡者的遺體一路向南，直至越過絕斷山脈近乎垂直的山體，去往無邊無際的大海。

　　人們會將死者的名字刻在城墻上，讓他們與歷代宿城王一起守望他們的家園。

　　據(jù)說，要是沒有在城墻上刻下名字，死者的靈魂便無法回歸星河，只能在大海和群山間游蕩，直到徹底熄滅，或者成為某些植物的養(yǎng)料。所以在宿城，流放是比死刑和終身監(jiān)禁更嚴(yán)重的刑法，那意味著失去了將名字刻上城墻的權(quán)利，失去了在死后回歸造物主懷抱的權(quán)利。

　　宿城人堅信，造物主就在星河的源頭和盡頭，誰會不想一睹祂的真容呢？

　　“原來是這樣啊?！?p>　　站在城墻腳下的水月聽希羅講完這些后，便指著城墻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問：“那德雷克和麗茲·達(dá)爾文的名字也在城墻上嗎？”

　　“在的，不過他們的名字是自己刻下的，所有探險家都是。因為他們知道，每一次出發(fā)都有可能一去不返?！?p>　　希羅也抬起頭，看向面前超過五十米高的城墻。

　　“那我也要刻自己的名字?！彼抡f著朝希羅伸出手，“把你的刀給我?！?p>　　“哪能隨便讓你刻？你得正式成為探險隊的一員，才能從事務(wù)官那兒領(lǐng)到在城墻上刻字的專用工具?！?p>　　“?。恳蔡闊┝税?？真討厭……”水月一臉不滿地抱怨道。

　　“這是跟死亡相關(guān)的事，我們得保持敬畏之心?！毕Ａ_把黑刀往后藏了藏，免得水月非要試一下。

　　“好吧?！?p>　　水月無奈地嘆了口氣，然后點(diǎn)亮提燈，湊近城墻，開始仔細(xì)看磚塊上刻的名字。

　　“那個……”希羅走到她身邊問，“你是想找可洛洛的名字嗎？還是……？”

　　“沒錯。還有圖森·奧利弗跟尚·奈薇兒?！彼孪胝页瞿菍]能完成婚禮的新人的名字。

　　“可洛洛的名字應(yīng)該不在這兒，探險者的名字都刻在始終廣場那邊的城墻上?！毕Ａ_說著看向城墻高處，“其他人的名字，應(yīng)該在很高的地方，要找到可不容易。”

　　這座環(huán)形城墻全長超過一百一十公里，再由位于整點(diǎn)大道盡頭的十二座塔樓等分成十二段。也就是說，水月要在長九公里多，高五十米的范圍內(nèi)，找出兩塊比書本大不了多少的石磚。而且，城墻內(nèi)側(cè)雖然是有一定角度的斜面，但實在太高，沒有繩索之類的專業(yè)工具，根本爬不上去。

　　“我會找到的?！?p>　　水月說完，突然飛了起來。并不是跳得很高，而是真的飛了起來。

　　希羅驚奇地發(fā)現(xiàn)，水月背上竟然有一對若隱若現(xiàn)的透明羽翼。

　　但這其實是理所當(dāng)然的，因為水月是白羽人的后代。

　　據(jù)說月光女神在創(chuàng)造白羽人時，不但為他們精心雕刻了容顏，讓他們享有觸碰和使用圣器的資格，還賜予了他們在夜間飛行的能力。雖然后來白羽人被月光女神詛咒，但這些特質(zhì)還是保留了下來。

　　希羅知道白羽人能夠飛行，但畢竟是第一次親眼見到，而且他也沒想到白羽人的飛行能力，是用羽翼這種足夠夢幻的方式來實現(xiàn)的。

　　水月看起來就像一只能用翅膀揮灑出淡淡光輝的鳥兒，舉著提燈，在夜里漆黑的城墻表面上下翩飛。

　　希羅則像個追逐蝴蝶的小孩，在城墻下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水月，跟著她一點(diǎn)點(diǎn)向前移動，生怕她飛遠(yuǎn)。

　　“找到了！”

　　不知過了多久，水月終于停下。她將手放到石磚表面刻著的名字上，像在輕輕觸碰熟睡的人。

　　燈光照亮的地方，寫著：

　　圖森·奧利弗（1858—1882）

　　尚·奈薇兒（1860—1882）

　　“他們的名字刻在同一塊磚上?！彼赂嬖V希羅，“還有布里奧尼先生說的新郎的弟弟，杜森·奧利弗，就在他們旁邊?！?p>　　希羅不知道怎么回應(yīng)，沒有說話。

　　“再等等，奧利弗先生，奈薇兒小姐，請再等等。”水月將額頭靠在他們的名字上，輕輕說道，“過兩天，我就幫你們完成那場婚禮?！?p>　　隨后，她抱著提燈，緩緩落回希羅身邊。

　　“你跟他們說了什么？”希羅好奇的問道。他還以為看到遇難者的名字，水月的情緒會有很大波動，但水月卻很平靜。

　　“我告訴他們，會幫他們完成那場婚禮?！彼侣晕⑼嶂^，不緊不慢地向前走著，燈光隨著她地腳步輕輕搖擺起來，“我要讓奈薇兒小姐穿上布里奧尼先生為她做的婚紗，這樣他們的靈魂就可以回歸星河了?！?p>　　“你是說，他們……”

　　“嗯。我問過父親了，奧利弗先生和奈薇兒小姐的靈魂，還在他的地窖里?！彼驴粗箍绽锏男呛诱f，“父親告訴我，只要想辦法讓他們釋懷，不管怨念多深重的怨靈，都可以消解掉他們的怨念，讓他們回歸星河。他已經(jīng)消解了很多怨靈的怨念，但還是有連他也束手無策的，奧利弗先生和奈薇兒小姐的怨靈就是。因為他們的怨念太微弱了，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所以我父親無法解析出束縛住他們靈魂的念頭到底是什么。不過我可以，我聽到了奧利弗和奈薇兒小姐的聲音，他們沒有哭喊，沒有痛苦，他們只是還在等布里奧尼先生把婚服給他們送去，還在等婚禮開始的鐘聲?！?p>　　水月剛說完，就有鐘聲從北邊傳來。這是午夜的鐘聲，它并不會響徹天際打擾那些已經(jīng)睡下的人，但也足夠讓每一個還醒著的人聽到。

　　鐘聲的來源是城墻塔樓上的報時鐘。這十二座位置與表盤整點(diǎn)對應(yīng)的塔樓，名字也跟整點(diǎn)大道一樣，用對應(yīng)的時間命名。現(xiàn)在敲響鐘聲的，就是位于正北方的十二點(diǎn)塔樓。

　　等鐘聲停下后，希羅問道：“你打算怎么幫他們完成婚禮？……他們已經(jīng)死了?！?p>　　“用我父親的方法?！彼峦Ｏ履_步，埋怨說，“你明明都猜到了，還要問我。”

　　“可是……”希羅確實猜到了，他只是有些擔(dān)心，“深水街的喬治·德沃爾先生說，把包含怨念的念動力核心做成人偶，只會弄出類似怨靈的怪物。”

　　“沒關(guān)系的。消解掉他們的怨念就好，我父親是這么說的。雖然有風(fēng)險，但他會找專業(yè)人士來幫我，這我跟你說過?！彼吕^續(xù)朝停在七點(diǎn)大道路口的蒸汽摩托走去，“只要別跟迪賽恩一樣，妄想讓他們以人偶的形式復(fù)活就行?！?p>　　希羅心頭一緊，小心地問道：“王上他有沒有說，為什么不可以用這種方法復(fù)活死去的人嗎？”

　　“說了。”水月回頭看了一下希羅，然后扯住他的袖子，把他拉到自己身邊的位置，“因為死亡是無法改變的。我們的念力，或者說意識，是非常復(fù)雜的，但也非常簡單。它源于我們最原始的本能，最根本的欲望，然后才是情緒、性格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我們之所以活著，是因為我們有求生欲，而面臨死亡的時刻，就是我們求生欲最強(qiáng)烈的時刻。但同時，求生欲也會隨著死亡立刻消散。愛意，怨恨，不甘，悔過，這些都有可能超越死亡留存下來，唯獨(dú)求生欲本身不會。死亡就是求生欲徹底瓦解的標(biāo)志，所以死亡無法改變。”

　　跟之前一樣，希羅在聽到無法復(fù)活死去的人后，心里產(chǎn)生了失望的感覺。

　　他可以理解這些話，但就是忍不住感到失望。

　　“我父親還說，確實有一種能構(gòu)建出求生欲的技術(shù)，叫念力重構(gòu)。但因為求生欲是最根本的欲望，所以那更像是創(chuàng)造一個全新的生命，只能在白紙上作畫，而不是復(fù)原已經(jīng)被毀壞的畫作?！彼虏唤袊@起來，“生命和念力都好復(fù)雜啊，我們還有好多好多東西要學(xué)?！?p>　　“是啊。你好歹還懂這些，我可連念力具體怎么用都不知道。”

　　“哈哈。”水月露出得意的表情，勾主住希羅胳膊，慫恿著說，“快叫我一聲老師，我教你念力引言。”

　　“呃……那我還是去找赫斯特里教授吧?！?p>　　“他才不會好好教你呢，他就只會不停問問題，讓你自己去想。哎呀，你就叫我一聲老師嘛，我教你捉迷藏游戲?！?p>　　“不叫?！?p>　　“就叫一聲?！?p>　　“不叫。”

　　兩人一路吵鬧著，乘上蒸汽摩托，準(zhǔn)備返回樂園酒館。

　　不過希羅還有別的計劃。他打算送水月回去，看著水月睡著后，去一趟深水街。因為根據(jù)那個竊賊人偶所說的話，她很可能是去深水街了。

　　“我竟然……沒有認(rèn)出你，還想著把你抓起來，賣給那些走私販子?！?p>　　“別怕，可洛洛阿姨這就去把那些想傷害你的家伙都趕走?！?p>　　“我這是怎么了？”

　　想到她離去時搖搖晃晃的樣子，希羅非常擔(dān)心，感覺就像是在擔(dān)心自己的朋友和親人。

　　不會有事吧？只是幾個走私販子，應(yīng)該對付不了能使用念力支配的她吧？

　　希羅想找到她，跟她好好談?wù)劇?p>　　該稱呼她可洛洛阿姨嗎？至少不該再叫她竊賊了。

　　“你在想什么？”坐上大圓桶的水月用手指戳了戳希羅脖子。

　　“沒什么?！毕Ａ_搖搖頭，發(fā)動了蒸汽摩托，“回去吧?！?p>　　希羅可不想帶上水月。因為可洛洛2號的意識明顯很不穩(wěn)定，萬一又攻擊他們，希羅很難保證水月的安全。身為護(hù)衛(wèi)，他已經(jīng)失職了一次，無論無何都不能再讓水月陷入危險了。

　　此時，在深水街，一場三方混戰(zhàn)剛剛結(jié)束。

　　獲勝的是深水街的商販們。他們在販賣野生動物制品的凱德·克拉克的帶領(lǐng)下，圍攻了正在貨物轉(zhuǎn)運(yùn)平臺上纏斗的可洛洛2號和走私販子。

　　商販們事先經(jīng)過周密的計劃，先用手槍打傷了三名走私販子，然后用噴火器把可洛洛2號逼進(jìn)了無法使用念力的外深水街。

　　“住手！”

　　就在商販們用捕鯨槍擊中可洛洛2號腹部，一擁而上打算把她肢解時，喬治·德沃爾沖過來阻止了他們。

　　“老喬治，你最好別管閑事?！眲P德坐在輪椅上，拿著一把斧子沖老喬治嚷嚷道，“這個木頭腦殼想把遠(yuǎn)水街的半妖小鬼賣給走私販子！”

　　“那希羅在哪呢？被裝進(jìn)籠子里了嗎？還是跟其他半妖一樣，被做成罐頭和血可樂了？你們的眼睛長在屁股上嗎？看不到她剛才在教訓(xùn)那些走私販子嗎？”老喬治一腳踹開鋸斷可洛洛2號手臂的家伙，擋在了她身前。

　　商販們面面相覷，紛紛放下了手里的武器。

　　“你一定是迪賽恩制造的可洛洛2號吧？”老喬治把可洛洛2號扶起來，撿回了她的手臂，“你已經(jīng)見過希羅了？還記得他嗎？”

　　可洛洛2號沒有回答，也沒有去接自己的手臂，只是低著頭沉默不語。

　　隨后，她突然拔掉穿透腹部的漁叉，一把推開老喬治，從商販們頭上躍過，逃走了。

　　老喬治看著掉在地上的半截木頭手臂，和被漁叉倒鉤帶出來的零件，氣得渾身發(fā)抖，忍不住沖商販們怒吼道：“你們這些混蛋！臭蟲！”

　　“喂喂，”有人回嘴說，“只是個人偶而已，大不了我們向它的主人道歉就是，沒必要罵人吧？”

　　“只是個人偶？只是個人偶？！”老喬治激動地撕掉自己的手套，撿起地上的半截手臂，沖那個人吼道，“你們有誰身上沒裝這樣的義肢？！既然都是木頭和鐵板做的，我們跟人偶有什么區(qū)別？！你沒跟人偶說過話嗎？你家的房子被毀以后不是人偶幫你修好的？你感覺不到嗎？他們也是活著的?。?！”

　　“那……我們?nèi)ソo那個人偶道歉？”有人提議說。

　　“省省吧?！眲P德收起斧頭說，“要是有誰剁了我的胳膊還跑來跟我道歉，我肯定會先卸他一條腿。等‘她’再來深水街的時候，想辦法補(bǔ)償她吧。我們先去問問那幾個走私販子為什么要買走半妖小鬼，然后決定一下，是把他們丟進(jìn)湖里喂浮游蟹，還是交給警衛(wèi)官?！?p>　　然而，等凱德帶著商販們返回貨物轉(zhuǎn)運(yùn)平臺，本來被銬在這里的走私販子，早已沒了蹤影……

　　希羅和水月回到樂園酒館，發(fā)現(xiàn)門外已經(jīng)掛上了打烊的牌子。

　　“黛維阿姨，蘇爾亞叔叔，我們回來了?！毕Ａ_走進(jìn)門，把大圓桶放下，奇怪的問，“今天怎么這么早就關(guān)門了？”

　　回答他的是人偶可洛洛。

　　“歡迎回來，希羅小主人，水月小主人?！彼酥鵁釟怛v騰的燉菜從廚房出來，用熱情的聲音說道，“蘇爾亞主人和黛維夫人已經(jīng)上樓休息了，可洛洛按照他們的吩咐，為您準(zhǔn)備了燉菜?！?p>　　“太好了，我都快餓死了。”水月蹦蹦跳跳地跑過去，立刻拿起勺子，吃了一口可洛洛幫她盛到小碗里的燉菜，“嘔……”

　　水月差點(diǎn)吐出來，但還是強(qiáng)忍著咽了下去。

　　“你也會做希羅的特制燉菜嗎？”水月一邊往嘴里塞面包，一邊驚訝地問。

　　“夫人教了可洛洛做法。”人偶可洛洛盛出另一碗放到桌上，對希羅說，“請用餐吧，希羅小主人?！?p>　　“可洛洛，”希羅走過去，但沒有馬上坐下，而是看著人偶可洛洛那張只能保持笑容的臉問道，“我是你的敵人嗎？”

　　“當(dāng)然不是?！比伺伎陕迓辶⒖袒卮鹫f，“可洛洛是您的資產(chǎn)，您是可洛洛的主人，怎么會是敵人？”

　　“但你的制造者迪賽恩先生說，我是他的敵人。而且，你明白‘?dāng)橙恕囊馑?。”希羅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人偶可洛洛，觀察著她表現(xiàn)出來的所有細(xì)微反應(yīng)，包括她雙眼里用來表現(xiàn)念力活動的光斑，可能會產(chǎn)生的變化。

　　“從夫人簽收的那一刻起，可洛洛就完全屬于這個家了?！比伺伎陕迓逭Z氣堅定地說道，“您是可洛洛的主人，不是敵人。”

　　她的臉上只有笑容，眼睛里的青藍(lán)色光斑也沒有任何變化，這些都讓她的話聽起來十分可信。

　　然而，在她身后的廚房里，蘇爾亞和黛維就倒在地上，早已沒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