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蛋沒想到，成哥兒答應(yīng)完他的第二天，他就吃上了肉。
此刻一群弟兄聚在小院里，雖說郁秉忠安排了一套院子給趙子成住，但他只是過去看了看，一套兩進小跨院，便又回來住他的小土房，并沒有搬走的意思。至于那院子，他自有用處。
此刻大伙兒已經(jīng)不再好奇為什么成哥兒不搬走了。因為顧不上了。
所有人一雙雙眼睛都死死盯著桌上的一盆肉。
肉！那是今天成哥兒讓劉大姐兒去莊上鋪子里割來，盡撿那三分瘦七分肥的買！張屠戶知道是趙子成吃肉，刀子一劃就變成一分瘦九分肥，肥肉膘足足一指厚！
劉大姐兒把肉切成兩寸見方的大塊，先下鍋煸出油脂，再添了水燉，燉到筷子一插就透了，灑鹽和一些從街上香料鋪子買來的人家配好的料。
劉大姐兒緊張壞了，她宛若迎來人生中的重要時刻，小心翼翼、極盡所能地去烹調(diào)整治。天可憐見！她從沒做過這么多肉！
就是這樣一盆肉，什么添頭也沒有，旁邊擺著一大筐饃，又白又暄，散出一陣麥子香！
趙子成給劉老漢夾一塊肉，拿一個饃。就沖大家說，“別客氣了，看啥，叨著吃?。 ?p> 只見一個個都化為武林高手，筷子使出了殘影，往前一伸盆里就少一塊肉，再往回一放那肉就到了碗里。
等肉到了碗里，才安下心來，卻又不知所措了。
低頭看著。
實話講，在趙子成看來這肉賣相著實不佳，沒有調(diào)料上色，顯得白乎乎。可在眾人眼里，這怕是天底下最可愛最美的物事了！花太爺戲班子里那扮上的小花旦也不及這塊肉好看啊！
終于有人顫巍巍的張了嘴，戰(zhàn)兢兢地咬下去。
那肉香霎時間就滿了嘴，沖進鼻子，把眼睛都閉上，唯恐走了這股香氣。
再用力一口，燉透了的肥膘透出油脂來，順著喉嚨往下淌。原來這就是吃到嘴里淌油的感覺！
吃的滿嘴是油的感覺，真好！
“嗚嗚嗚~”毛蛋突然哭出聲來。
一個引著兩個，兩個引著一群，一時間，一屋的人都嗚咽，而后再也抑制不住，大哭起來。
毛蛋喊了一聲，“我的爹，我的娘??！到死也沒吃上這樣一口肉！”
趙子成默默放下碗，走到門外去，眼里好像進了沙。
來此許久，他向來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優(yōu)越感，哪怕心懷天下，立志驅(qū)逐韃虜，卻仍覺得底層人愚昧，像劉老漢跟毛蛋這類人，的確是好人，但總把目光放在吃啊喝啊穿啊上面，要不就想著怎么弄幾串錢蓋個土坯房。至于生活的是不是公平，是不是有尊嚴，甚至是不是像個人，斷然不會去想的。
郁秉忠這類人呢？可以算得上成功人士、當(dāng)?shù)氐娜思庾?，若是放在后世，只怕也是個大企業(yè)老板一類的。但趙子成也沒看上人家，覺得人家蠅營狗茍，一輩子鉆營。
至于更高層的官員乃至皇帝，雖沒有接觸過，但也覺得無非是些尸位素餐的蠢蛋。
此刻他才明白自己錯了。一個自幼吃飽穿暖、無需考慮安全、不必隨時擔(dān)心性命的人是沒有資格跟一個靠吃草根樹皮觀音土過活、見慣了死人、到十六歲才吃上第一口肉的人談理想、談大志的。
這些人是那樣淳樸可愛，即使為了生存不得不多出許多農(nóng)民式的狡黠，但只要給他一碗飽飯吃，他就又瞬間變成了那善良樣子，那流淌在血液里祖祖輩輩所秉持的信念和美德就又活躍起來，同樣的，那刻在漢人骨子里的悍勇和豪氣也就能被激發(fā)。
想到這里，他再也抑制不住的激動起來，重回屋去，想要擁抱這些窮哥們兒，隨即又冷靜下里，上前踹了毛蛋一腳，“別掉那貓尿了，快吃，吃完還有，以后跟著我，不能說頓頓吃肉，卻也餓不死你?！?p> 又對眾人道，“別嚎了！趕緊趁熱吃，瞧那點出息！”
那悲傷的氣氛被他這樣一沖，眾人又不禁燦燦起來，終于埋頭吃飯，享用難得的美味。
只有劉老漢，看了他這樣子，心里陌地又響起他關(guān)于建奴的那番話來。這樣一個人，像是打算買田置地龜縮在山溝溝里的人嗎？
趙子成笑嘻嘻又給劉老漢夾了一塊肉，轉(zhuǎn)頭對劉大姐兒說，“給你爹燙壺酒去，多燙二兩，喝完好好歇歇，過兩天有的忙呢！”
大姐兒應(yīng)聲去了。
趙子成這才轉(zhuǎn)過頭對劉老漢說，“大叔，我這兩天要帶幾個得力之人去看看咱們的地跟礦，碼頭的事兒就全看你老人家了?！?p> 劉老漢瞥他一眼，“你自去你的，不用管這里，我管幾十號人的時候還沒你呢！”
那邊就有挑夫打趣，“大叔，您就是接個活談個價錢，說不好聽的就是干的牙行買賣，也叫管幾十號人??？”
眾人哄笑起來，劉老漢也不爭辯，跟著一齊笑笑，等劉大姐兒端來了酒，瞇了眼睛美滋滋喝起來。
當(dāng)晚，趙子成又在自己的西偏房里說故事，來的人更多了，不光是挑夫，有那纖夫還有余力不想歇下的，也來他這里聽故事，小小屋子里擠滿人。
趙子成本來想講張麻子與黃四郎，但一見來了這么多人，心知不能著急，思想改造須得循序漸進，還得先打好愛國主義的底子啊！如此便說個岳爺爺?shù)墓适潞昧恕?p> “毛蛋兒！火盆點上，今年冷的邪乎~”
有那年齡稍大的支使毛蛋干活，毛蛋白了他一眼，“自己點去，白天干活把你手腳累斷了？”
眾人大笑，又是一陣吵嚷。那邊趙子成已經(jīng)準備好，拿著撿來的半塊磚往桌子上一拍，不敢使勁，怕拍爛了。
眾人都安靜下來，只聽趙子成一個人開口：“且說那殘?zhí)莆宕畷r，戰(zhàn)亂不休，黎民遭殃，在那西岳華山有一陳摶老祖，是位得道的仙人。一日他見天邊有五彩祥云一朵，驚地摔下驢去。你道怎地？原來有一宦家得了一子，名叫匡胤，此乃上天霹靂大仙下降，此后是必坐龍庭......”
他掐頭去尾，把那些無關(guān)緊要的關(guān)節(jié)刪掉，饒是如此，也講了快兩個時辰才講到岳飛大戰(zhàn)金兀術(shù)，聽得眾人群情激奮，恨不得能親自上陣殺金狗。
講罷趙子成故意長嘆一聲，“唉，大宋時有金人，如今國朝北邊有建奴，聽說建奴還是金人的種呢！”其實這事在后世也沒掰扯清楚，他這樣說是想將好不容易塑造起來的氛圍用到建奴身上，將其代入到民族仇恨的語境中來。
果然這句話像滾油鍋里滴了水，眾人頓時你一言我一語起來。
一個年輕纖夫撕開了前襟漲紅了臉，吭哧吭哧喘氣，“我爹娘就死在韃子手里！前年韃子大官入寇，打破了兗州府，我爹娘就是那時候沒的！”
另一個人說，“我聽人說破濟南的時候三日不封刀，少說死了幾十萬口子呢！”
還有人罵道，“奶奶的，這些軍漢的武藝都是師娘教的？怎么就讓人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就有旁人教訓(xùn)，“你又懂得什么？我告訴你，這干軍漢什么事？往往還沒接上仗，當(dāng)官的就先跑了，這仗怎么打？哼！要是有岳爺爺那樣的人物領(lǐng)著大伙廝殺，我也投軍去！”
“你可得了吧你還投軍，渾身沒有二兩肉，誰要你呢？”
看來國人水論壇的基因由來已久，大家也不困了，也不覺得冷了，你來我往，唾沫星子橫飛。
只聽得毛蛋出聲了，“哎？成哥兒，你姓趙，那大宋官家也姓趙，你生的這般好看，又有功夫，莫不是那宋朝官家的后人吧？”
此言一出，大家也不議論了，都看趙子成。
趙子成也驚呆了，臥槽，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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