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日后。
礦井邊，李老實望著高高的煤堆，估算著產(chǎn)量。算著算著就不禁感慨起來。
那日趙東家請眾人吃飯時，人群里有個老漢叫李老實的，頗為與眾不同。
他端著一只青花大碗。自打他記事起，他娘就叫他端著這碗，說只要有碗，就有飯吃。
除了李老實這個名字外，他還常被小孩子叫做“煤黑子”，因為他自打十四歲起，就開始下礦，跟著師傅練就了一身找礦、采礦的本領，只是如今四十多還沒娶上媳婦，沒人跟呀！跟煤黑子當媳婦是要遭人笑話的，所謂“黑肚皮”指的就是下礦男人家的老婆。
李老實壓根不信那個年輕后生說的話。他端著這碗，在不少家礦井熬過活兒。
這些年，官、財主、鄉(xiāng)約地保的話不知聽了多少，什么好聽的話沒聽過？只是話再好聽，人仍舊餓死，被賊殺死，下礦時被砸死——主家舍不得好木料，礦井里缺少支撐，常常有坍塌。好話不能當飯吃！
讓他沒想到的是，這年輕后生竟主動要下礦看看，嘿！這些年大義凜然之人也見過不少，都是說一番話就走，哪見過要下礦的？
不光下礦，到了底下后這年輕人還發(fā)了火，要求眾人每掘進一丈要用多少木料支撐、怎樣挖巷道以便通風、怎樣設置避難井。
李老實疑惑了。
往日的財主們只會拼了命的讓人追索產(chǎn)量，定下諸如一天不挖多少煤便不準吃飯之類的規(guī)矩，哪有人操心這些事？
那年輕后生升了井還猶自念叨著，“安全重于泰山，安全重于泰山!”
卻聽他接著說道，“這效率也太低了！”
老漢雖然聽不懂效率是何意，但也明白，這位主家終于是嫌棄采量低了。
罷！這天下的烏鴉一般黑！
要罵還是要打悉聽尊便，反正李老實這一輩子也不知經(jīng)歷過多少回，還能要了命去不成？
等了半晌，但見那后生不打也不罵，撿了一樹枝就在地上寫寫畫畫，又讓眾人圍攏過去，一同觀看。
只聽他道，礦體沿走向每隔三十丈劃分為一個采區(qū)，區(qū)內每條礦脈可作為一個采場，多個采場同時開采。每個采場長三十丈，寬度為礦體厚度，采場之間不留間柱，留一丈安全頂柱和一丈半底柱。
李老漢愣了，他這一輩子有大半都呆在井下，自然識貨，若按此法，慢說產(chǎn)量能增加數(shù)倍，這礦工安全自不必說得到大大保證。
忙凝神聽他細說。
那后生繼續(xù)說道，要自穿脈施工人行通風天井和溜礦井，在每條穿脈建探采結合工程，即人行通風天井和聯(lián)系道路。其中，豎直上每兩丈建一條，穿至礦體上層邊界，其前期進行探礦，后期可作為人行、通風、材料的通道用。后面還跟著一大長溜似懂非懂的話。
天爺爺！莫非這后生自娘胎里就下礦不成！
說完了一大通，那后生問道，“有懂得沒有？”
無人搭話。
待問至第二遍，李老實不知中了什么邪，竟上前答道，“東、東家，俺懂了！”
旁邊有人拉他衣袖，但李老實恍若不知。
趙子成樂了，這礦工們倒也并非一無所知，到底是有行家里手在的，便叫他按著他自己的理解說一遍。
李老實就磕磕絆絆說一遍。
自那以后，李老實就成了這些礦工們的首領。
他忙極了，不光要安排下礦生產(chǎn)，還要安排那些婦孺老幼的生計，東家送了許多禽畜來養(yǎng)，老人婦女有的放羊，有的養(yǎng)雞養(yǎng)鴨。孩子們則打豬草，聽說過幾天還有先生來教他們讀書哩！
這些人參加了勞動，就按貢獻大小去主家那里領什么叫工分的紙片片，能用來換糧食換布呢！
李老實宛若生活在夢里一般，這幾年連遭年饉，勞作一天能不餓死就念阿彌陀佛了，還讀書？做你的春秋大夢！
忙歸忙，李老實又充滿了干勁，自打下生起，誰拿他當個人看待過？誰想新東家不止尊他敬他，還讓掌管這上百號人，還把分配吃食布匹的活一并給他，只派個叫毛蛋的年少人協(xié)理，李老實戰(zhàn)戰(zhàn)兢兢，哪怕晚上不睡覺，也得把一筆筆帳算清楚，他不識字，就用一個個符號代替，還別說，竟然找不到一個錯處！
這新東家不讓人叫他東家，說是喊成哥兒就行，起初沒人敢叫，后來東家發(fā)了火，說什么合作社內人人平等，大家都是弟兄姐妹，大家的老子娘也是他的老子娘，李老實才壯了膽子領著大家叫起來。果然大家更親熱了！
唯一苦惱的是，這些天晚間常常要聚在一起上什么課，先是聽成哥兒說書，后來就是談以往的生活，現(xiàn)在的生活，這還有什么好談的！
以往飯是吃不飽衣是穿不暖，老天爺有個不痛快，百姓們就得遭殃，死的死，逃的逃。現(xiàn)如今呢？不敢說大魚大肉，至少能吃飽穿暖。將養(yǎng)了一些日子，娃娃們也不像往日那般面黃肌瘦腦袋大身子小了，人人面上都帶了些紅潤。
那邊還建了湯池哩！下了井干完活上來，早有那老幼燒了熱水，去洗個舒舒服服，誰還敢說他們是煤黑子！
那天晚上成哥兒說完書，問了句要是有賊人來搶、來打殺怎么辦，老實了一輩子的李老實第一個站起來，紅了眼，“誰要是不讓咱過這好日子，咱就跟他狗日的拼命！”
有那成了親有了娃的則說，“只要東家，不，成哥兒！只要成哥兒替俺護著娃娃，便丟了這條命又如何？這些天俺算是活明白了，這樣的日子才叫日子啊，只要肯賣力干活，就有飯吃，有衣穿！有不長眼的來打殺，俺第一個上前不饒他！”
徑自感想著，那邊聽得人喚，“李大叔！李大叔！”
成哥兒來了！
只見成哥兒手里拿著些紙片片，興沖沖對他道，“李大叔，安排些人，去后山，有那黏土多挖來，建地爐子！建水柜！”
李老實不禁迷惑，“成哥兒，這好好的，建那地爐子、水柜做什么？”
趙子成看著已經(jīng)采出的一堆堆煤，咧牙笑了，“洗煤，煉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