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章.舊名字
盧埃德·戈諾斯達還記得五年前父親還活著的時候告訴他的那個事實。
“盧埃德,我最驕傲的兒子……你足夠聰慧,能夠在這片泥沼之中找到立足之地……”年老的帕什諾·戈諾斯達劇烈地咳嗽著,慘白的嘴唇一張一合,仿佛就連最后象征著生命的空氣都要從肺部吐出一樣。
“你足夠狡猾,能在那群腦子空空的貪婪鬣狗中尋到出路……我從來不懷疑你能夠回到上城區(qū),再度成為人上人……”
“等等父親……”還是少年的盧埃德忍不住看向已經奄奄一息的父親,大腦瞬間空白了一瞬,“您說,回到?”
“是啊,回到……這是我們家里的秘密,世世代代的秘密……”老人干癟的手指輕輕握住年輕兒子那紅潤的手心,仔細摩挲著他那布滿老繭的指尖,“就像我從來不讓你告訴別人,你從小就能識字,也從來沒有告訴過你,為什么我們的名字會故弄玄虛地模仿那些高等人,后面多出如此繁重的一截一樣……因為這不是屬于現在我們的權利……
“知識能夠使人聰慧,而人一旦聰慧,就不愿意……再相信這個世界只能由教會掌控了……”
尚且年輕的盧埃德看著生命垂危的父親,喉嚨有些許嘶啞,甚至都不知道該開口說些什么,只能用力地回握那稍顯冰冷的手掌。
他明白對方告訴自己這些意味著什么。
“父親……”他看著將自己撫養(yǎng)長大的老人,仔細端詳著他臉上的每一寸皺紋,試圖將一切都刻進自己的腦海之中。
他們家很窮,甚至雇不起一個能為老人繪制遺像的畫家。
“孩子……我們曾經是上城區(qū)最大的家族之一……在更早之前,據說家主也只是一個下城區(qū)的人……”
這一切仿佛就是一個輪回一樣,一開始大家都是普通的人,然后某一天,他們從神那里獲得了特權,或者是做了什么,一瞬間就成為了人上人,得到了財富,知識乃至于地位。
然后在另一個瞬間,新的人代替了他們,他們這些過往的人上人再度淪落到泥土之中,期待著某一日神的目光能夠再度瞥向他們。
“最終……我們在某一天,從某一處找到了祖先的手記……”
老人顫顫巍巍地指向床旁邊地板上的一處裂縫:“那位祖先叫——”
【克爾愷·戈諾斯達】
盧埃德記得這個名字的前半段,下城區(qū)的人如果想要往上爬,那只有學習圣典這一條路子。
只有成為神的手足,神的仆從,神的走狗,才能在這個只有神才能算人的地方活得更好一點。
克爾愷作為近百年前的圣人,以身殉道,驅逐了彌列之外的邪魔,這才使得城外處于純凈的世界,才能讓國外的商人將那些物資運送進來獻給神明賜福。
才能使得彌列人能擁有食物……
如今這位圣人居然要冠以他們家族的姓?
“是的……我的孩子……他是我們家族的人……”老人又咳了幾聲,“我之所以將你喊到床前,就是因為我知道,家里的孩子中只有你能保護這個秘密,能讓屬于我們的知識流傳下去……”
這……這簡直可笑的像一個笑話……
盧埃德瞪大了雙眼,試圖從破舊得不成樣子的紙張上尋找到任何能夠辯駁父親論據的證據,但每一句話下都有被批注出來的論點,他完全找不到任何機會去推翻這個可怕的現實。
“這……”
“一開始我們也不相信……可是每當我們詢問的時候,那個隱藏在黑色之下的女人就給我們擺出來足以說服我們的證據……甚至……甚至我們還偷偷走出了城……”帕什諾·戈諾斯達苦笑了一聲,“我們看到了那個雕像……也看到了似乎是建筑的東西……”
這些東西的距離與彌列間隔短到可笑,卻從來沒有人提起過——
就仿佛這個曾經住過人的地方從來不存在一樣。
“或許有些東西根本無法證明,或許這一切都是一場精心的騙局……”
老人局促地捏緊了打滿了補丁的被子:“可是我的孩子,我們有什么價值,值得她這樣做?”
盧埃德沉默了。
他們毫無價值,從小他乃至于所有下城區(qū)的孩子都知道這個事實。
除了成為教會的教士,他們沒有任何能獲得被彌列視作人的機會。
“她教會了我們那些本該知道的東西……你知道的,孩子,你的爺爺早在那場互相屠殺之中去世了,我們許多許多的兄弟姊妹也死在了十三年前……
“而疾病從未離去,慌亂之中我們只能靠干著體力活為生——在當時最好的出處也就是找個地方,學門手藝……”
識字根本是無用的東西,上城區(qū)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一切根本沒辦法幫助我們活下去。
就算年幼的我知道,我本身應該過上優(yōu)越的生活,應該成為人上人,但在活著面前,這一切什么都不是。
“所以我們要識字,我們要學除了圣典之外的東西,能夠思考的東西……一定要識字,要學會思考……”
盧埃德攥緊了手中的紙張,抿了抿嘴。
“父親,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孩子,在這里活了那么久……你應該明白的。”
于是年輕的盧埃德接過了戈諾斯達家最重要的遺產,目送自己父親被投入小小的火焰之中,成為了無數煙塵之中的一縷,輕飄飄到沒有任何實感。
年輕的父親也曾這么想過嗎?
盧埃德總覺得這個世界不該是這樣的,但是他又有什么辦法改變這個世界呢?
他只是一個下城區(qū)的人而已。
就算再聰明,能夠獲得教會的青睞,最終也只會成為一個低級的神職人員,看似成為了人上人,但他也清楚,只不過是在三角的階梯上往上走了一步,最終不過也只是高了人一等。
但總有人會更高他們一等,生來如此。
父親死去后的第三天,他看到了一個黑色的身影。
“戈諾斯達?!甭稘晒室鈮旱土寺曇糸_口道,“你是帕什諾交代的孩子,對吧?!?p> 他看著那隱藏在袍子之下的身影,僵硬地點了點頭。
“這是你們要的書,以后每三個月到紅街的雙層木屋門口來取,具體時間我會在書中標明?!?p> 盧埃德看著手里被塞入的粗劣書籍,怔了怔。
“請問你……”
“我只是一個寫書的人?!?p> 露澤沒有回頭:
“如果硬要給個名字,那叫我塵埃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