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驛館失火（七）
姜桃很快就到了。
季梁細觀她眼腫腮紅，歇息過后精神卻似是長了不少，新?lián)Q上一條淡墨畫的白綾羅裙，身上穿一件半舊的月白素綢襖兒，同色的宮絳盈盈束腰，烏發(fā)只簡單綰個單髻，看著倒比往日更顯俏麗三分。護她一同前來的，是面目英俊戎裝一絲不茍的南凌，二人并肩向姬燚下跪見禮，皆是文雅修長眉清目秀，恰如一對璧人般令人賞心悅目。
姜桃抬首便看見季梁英氣的長眉下眼神定定看向她，說句實在話，從小到大閱人無數(shù)的她還沒見過長得比自己這位大人更好看的人。只是那眼神太過狂妄鋒利，和身旁南凌的俊逸溫潤截然不同，姜桃憶起早上他的手掌倒是溫暖干燥的。心里忽然就掠過了這么個奇怪的念頭，她自己也不知是為何，急忙斂起長睫收回視線，退回一邊的座位端肅坐下。
南凌自然一進來也看見季梁了，他正因吳仲被打之事怒火中燒，抬頭見上首坐著也張狂的季梁立刻變得火冒三丈。但瞥眼又見不遠處主位上坐著的姬燚臉上氣色仿佛不大好的樣子，他嘴唇動了動，復(fù)又緊閉，單手扶劍一臉冷峻得坐去了姜桃身旁的座位。
季梁一瞥，二人之間只隔著一個拳頭那么多，眼里頓時堆起層層疊疊的陰云，劍眉擰起道，“小女官，公主薦你推卦，還在那兒呆坐著干甚？”
“司馬說的是。”姬燚輕咳一聲，頷首說道，“傳案，姑且卜上一卦，問問天意?！?p> 于是，候人進來將畫屏、桌案搬來，在案上又依次放上香爐、擺起掛盤等諸物，而后依舊關(guān)上門退出屋外。
姜桃答應(yīng)了，向那邊從容捧了個裝滿算籌的玉琮來，在各人幾色目光之中步步堅定走至案前。此時日光已出，門窗上雕云琢鶴被照得光輝奪目，玲瓏的玉琮被她纖手一握顯出幾分古樸醇厚。她從袖口尋了一支算籌沒入玉琮之中，閉上雙眼口中默念，直將玉琮輕搖起來。
一時間屋內(nèi)安靜了下來，眾人靜若寒蟬，鎏金的香爐中升騰起縷縷青煙，最后只聽得見算籌間在玉琮內(nèi)相互碰撞的清脆響聲?！岸ｂ彙币宦?，一支算籌搖落在卦盤之上。從才剛就忍不住探頭張望的眾人長出了一口氣，一顆心又放回了肚子里，然而雙眼仍牢牢黏在那支算籌之上，恨不得能比別人更早一步窺得天機。
姜桃心無旁騖緊盯那支算籌，兩指飛快從容捏起交握撫摸，依舊口中輕念，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舉起算籌，收攏衣擺垂首站了起來。
季梁原本帶著幾分玩笑的意思，看姜桃一臉嚴肅，不免也微微動容，他嗤笑道，“小女官，天啟如何？”這原本不信鬼神的男人不免云淡風(fēng)輕，然又放不下卜卦的結(jié)果。何況推卦之人是姜桃，越發(fā)讓他心癢難耐。
“回稟司馬和公主，此卦乃是吉兆?！苯夜蛳鹿笆值馈?p> “當(dāng)真？”姬燚聞言，雖尚覺得不可置信但不免心中一喜，問道，“卦象上怎么說？”
“卦象上說，拔茅茹，以其夤，征吉?！苯夜Ь创鸬?，“掛上云，由外而內(nèi)，由內(nèi)而外，相得之象?！?p> “小女官，莫要掉書袋，你只管說尊盤到底如何？”季梁打斷她單刀直入問道。
“若此卦卜得不錯，尊盤之失不日可解。”姜桃慢條斯理回答道，“即是尊盤物歸舊主，指日可待?！?p> “如何找回尊盤，卦象上可有言明？”季梁聽如此說，立即聲厲內(nèi)荏追問道。
“卦象上并未說明如何找回尊盤?！苯疑裆届o，看向季梁。
“那我怎知，不是有人在故弄玄虛？”季梁思付片刻，緩緩勾起一個意味不明的笑，涼涼哼道，“又或者，不是有人一早就藏起尊盤糊弄于我？”
“大人，推卦只言天意，絕無私心?！苯掖故谆氐?。
“天意？”季梁低低笑了聲，直勾勾得盯著她，眼神變得冷厲起來，“天意稍縱即逝，我怎知你言得就是真？天意千變?nèi)f化，我怎你言的能逆轉(zhuǎn)？”
“天意并不可逆轉(zhuǎn)，然人心可測?！苯也槐安豢赫f道，“算者，算的是人心可測。物死人生，變法在人?！?p> “人心可測？人心難道不比天道更難測么？”季梁嘴角上勾，漫不經(jīng)心道，“若你可測得人心，你可算得出你那女官好友的命數(shù)？”
聽到這一句話，姜桃忽得咬唇默然不語，眼淚差一點兒就奪眶而出。她們倆關(guān)系雖算不上頂親密的，她雖已有一個待她極好的親姐姐了，自從來了公主府她也是確確實實將她當(dāng)做了溫厚可親的姐姐相待。她不是沒有目睹過身邊親近之人離世，恰恰相反，幼時她和姐姐一起已經(jīng)歷了太多生離死別，明明昨日還在對你笑語嫣嫣的人，轉(zhuǎn)眼就永遠消失在了你的生命里陰陽兩隔。那時之后她不斷在想，若是昨晚她寸步不離守住北霜，是不是這件事的結(jié)果和一切都會不一樣？
三年的相知相伴，死者已逝，唯獨將痛苦統(tǒng)統(tǒng)都留給了活著的人。季梁說的沒錯，造化弄人，她的確算不出人心，她不甘心得脫口而出，“大人難道不知？人性可測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人心可測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人心可測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人心可測是守中抱一道法自然?！?p> 聽到這一襲話的季梁低笑一聲，他看的到她眼中的痛苦掙扎，不知為何竟生出一股想要將姜桃擁入懷中好生安撫的念頭，他斂眸克制住自己心底這絲陌生的渴望，斜睨道：“小女官少賣關(guān)子，這人心跟尊盤去向究竟有何關(guān)聯(lián)？”
姜桃沉思片刻，忽然福至心靈般想起北霜臨死之前對她說的那句“無人拿過尊盤”?！盁o人拿過尊盤”、“無人拿過尊盤”……疑惑再次如潮水般席卷而來，她腦中不可抑制地閃過一個瘋狂而有大膽的念頭，那些畫面和念頭交疊閃現(xiàn)，仿佛推她去觸及那個不可為人所知的真相。
她邊想邊自顧自就在自己身上解下腰間的宮絳，高抬至眉心處，微微抬起下巴示意季梁道，“敢問大人，若手不離帶，可知如何雙手打結(jié)之法？”
季梁瞇了瞇眼，盯著姜桃瞬間寬松的錦襖下軟若無骨的腰肢，那腰，似是比想象中的更細更軟。比起那繩結(jié)，他腦中更不自覺想到的是另外一些旖旎的畫面和不可言說的事情。片刻后，他眼神晦澀別有深意道，“不知。梁愿聞其詳。”
姜桃繼續(xù)將宮絳在幾人面前展示，轉(zhuǎn)了一圈，又接著問道，“敢問大家，可有人知道雙手執(zhí)帶的打結(jié)之法？”
見眾人尋思良久，皆無所獲，搖頭不語。姜桃將宮絳置于案上，重新掃視一圈，而后用雙手打結(jié)，再用打了結(jié)的雙手拿起宮絳的兩端，輕輕一拉，在眾人一片驚嘆中，宮絳竟打上了一個結(jié)！
“所謂它不動，你動；它不變，你變?！奔D面上露出些許震驚和贊嘆之色。
姜桃眼神晶亮得點頭，隨即聲音清越得一口氣解釋道，“尊盤如今下落不明，大部分人想到的都是兩點可能：第一種可能是，尊盤被人轉(zhuǎn)移到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地方藏了起來，故此我們在四處遍尋不著；第二種可能是，尊盤從來就沒有被人帶進過此間驛站。然而，尊盤是否被帶走藏起來了尚不得而知，被大人帶進了此間驛站是有目共睹千真萬確的。所以，這兩種想法令我等深陷其中，反被其擾。若是以繩帶之法換個思路，其實還有第三種可能！第三種可能是，尊盤尚在原處，但只是我們以為它不在了?！?p> “不錯，妙吖！”南凌“咦”一聲搶著贊道，“就像這條宮絳，適才眾人絞盡腦汁也無法想到打結(jié)之法，誰知將帶子打結(jié)的念頭放下，萬萬想不到的是，還有‘帶子不可打結(jié)，手卻可以打結(jié)’的法子，實是令人茅塞頓開?！?p> 所以，著火那日天已經(jīng)快要全黑，加上北霜故意縱的一把火令得人心惶惶，二者無疑都對尊盤造成了天然的遮擋屏障。若那時有人故意混淆視聽，尊盤果真就應(yīng)聲“消失了”。但尊盤也很有可能一直在原處未曾被挪動過，只是被以為是被搬動了。倘若真是如此，此刻再次有人能扭轉(zhuǎn)視聽，尊盤便又當(dāng)轉(zhuǎn)回了最開始所在的地方。這可能也是尊盤毫無動靜就在大家眼前憑空消失的真正原因，著可能也是驛館內(nèi)外尋遍也找不到偌大個尊盤的真正原因！
看起來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其實才是騙局。而最迷惑人的，正是每個人內(nèi)心擔(dān)心尊盤被盜的恐懼。只有恐懼，才是真正擊垮每一個人心中理智的利刃。
想到的確有一種可能是尊盤仍在原處，是那間放尊盤的屋子出了貓膩。季梁眸色陰沉，抬手向身旁的小滿示意道，“立刻多帶些人去查，將地底下都翻出來查?！?p> “遵命司馬！”小滿會意，立馬帶著人下去搜查。
姜桃看見，不由扯起嘴角微微一笑。那個笑很淺，但季梁還是留意到了，她面上如此純凈鮮活的笑意，她眼中如此令人心安的力量。兩人的視線有個短暫的交集，他叫她臉上那點浮光掠影般的笑意晃得心念一動，他淡淡移開視線。
“好一個物死人生，變法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