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女官軼事(三)
大燕的天氣反常,不過四月末,可天氣卻已經(jīng)熱得仿佛進入了七八月份,更兼關(guān)外大旱,一滴雨都不下,干而燥熱,平白叫人心生煩悶。
近來宮中也無事,燕王籌備軍務(wù),最近并不大進后宮來;昭妃兩個,前三個月還沒過安穩(wěn)備胎;蘇妃那頭,眼巴巴等著小二閉門不出;大公子這頭,已有小半個月沒有動靜了。
一切仿佛都陷入了沉悶之中,又像是某種爆發(fā)前的蟄伏。
姜桃畏熱,天一熱就格外貪涼,但這樣的時節(jié)她也不耐清閑,午后拿了把小扇子鎮(zhèn)日坐去冷宮大院里,擺個小攤。一邊扇扇,一邊替各宮前來的宮人卜問請祟符咒厭怪祠祀解奏,拿著一把算籌一坐便到夜里才收攤。
后宮里女人最多,不少還是前朝留下的,皆是野草一樣的人,本來以為自己的一生也就是這樣了,忽然有人眉飛色舞得告訴你人生不止是這樣,忽然告訴你人生也可以求解脫,忽然告訴你未來的人生還能變得很美……會如何?
一傳十,十傳百。
能鬼神卜問,會預(yù)測吉兇的姜桃忽然成了宮中比季梁娃娃還受歡迎的人物。
學(xué)識淵博,來者不拒,生意自然越來越好。
季梁來時,諾大的冷宮之中絡(luò)繹不絕,進進出出拎著食盒的宮人。他抱臂冷眼詳端,一眼就見姜桃坐在一堆小菜糕點零食之中,禁不住得眉開眼笑。多年之后季梁已經(jīng)忘了許多事情,唯獨忘不了當(dāng)時她那個純粹的笑容,像童年時最簡單純粹的夢,輕易得就觸動了自母親故去后塵封的記憶,那些夜深人靜也不敢輕易想起的美好。姜桃捻起一塊糕點咬一口,看起來很酥軟,沾了一些碎屑在唇邊,菱角似的小嘴一鼓一鼓嚼起來,當(dāng)真美味至極,鮮紅的,讓人不禁想去觸碰。
姜桃正抬頭望一眼門廊,便見廊下站著個人,水銀一般的月光下映出他俊朗的眉目,星一般明亮的眼,正深深看著自己。
兩人咫尺而對。姜桃設(shè)想過再見著季梁,一定要無恥地笑著說謝謝您的諫言了。此時嘴里塞滿了食物,鋪著滿桌的我們算籌,正對著一個圓臉的宮人,不能再尷尬的畫面??伤醋约旱难凵駞s猶如那夜時一般的專注,想到那些酒醉之后的真情之言,讓她一望便不可抑制得臉紅起來。
圓臉的宮人笑著開口道謝,將她拉了回來,“多謝小桃你替我算卦?!?p> “不謝不謝?!苯倚Σ[瞇道。
“要謝的?!睂m人言道,“我這人看似隨和,內(nèi)心戒備卻高。進宮前父親母親囑咐我不可輕信他人,我每日在宮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事無巨細的,自己也覺得甚累。自從你上回幫我卜算過,我現(xiàn)在漸漸開始放開相信別人,有困難也愿意求助別人,我自己舒坦多了,心里也不似之前那么寂寞了?!?p> “以后切莫再疑神疑鬼。須知多一份信任,便是多一份從容?!苯已氏驴谥凶詈笠豢诟恻c道。
“嗯嗯。上回你說喜歡吃的杏花糕,我又幫你做了。雖比不上大隨的風(fēng)味別致,還熱著呢,請不要嫌棄。”宮人討好得遞上一屜糕點,生怕姜桃不收似的。
季梁走上前,也不說話,一只手臂橫過來接走了糕點,抬手做了個手勢。
小滿會意,帶人魚貫而入,冷聲催促道,“赤煉衛(wèi)辦事,閑雜人等退下?!?p> 姜桃賠笑起身,伸長了脖頸,“不嫌棄不嫌棄。再來再來。”
冷宮里頓時空曠。
季梁轉(zhuǎn)身,伸出修長的手指,輕彈了下姜桃光潔的腦門。
“哎喲!”姜桃吃痛,忙用手捂住額頭。
“怎么?幾日不見,竟在宮中擺起攤來。”季梁嗤笑道。
“這還不是當(dāng)日您給提的好主意……”姜桃笑嘻嘻小聲道。
季梁好氣又好笑,“我說的其他話,怎未見你如此上心?”
他方才站在廊下,既不上前,也不離開,目光總在自己左右縈繞。姜桃也明知他看著自己,心里有些雀躍,仿佛希望他就這樣看著,卻又不敢聽他講出來。
她收起嬉笑的表情,肅容道,“大人,后宮的冷宮重地您怎可隨意進入?”她生怕他突然講出些什么自己答不上的話。
“赤煉衛(wèi)哪里去不得?”季梁斜睨她。
“那您逛逛,若無事……我就先告退了?!苯彝塘丝谕倌?。
“做什么見了本官總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樣。”他迎著月光站住,伸展了一下手臂,抱怨道,“忙了老子這些天,明日便要出京,恐怕接下來一段時日你想見我也見不著咯?!?p> 姜桃疑道,“你要離開京城一段時日?”
季梁“嗯”了一聲。
姜桃躊躇道,“那……您會不會有危險?”
季梁回過頭來看她,距離不遠不近,眼神不冷不熱,氣氛不咸不淡,姜桃卻莫名其妙地一慌,先低了頭。
季梁看她俯首半斂眉,湊近了,三分玩味又帶著三分嚴肅道,“這是在擔(dān)心我?”
姜桃猶豫片刻,道,“您幫助我良多,我自然關(guān)心您?!?p> 季梁抱肘道,“你說的話,我一個字也不信。”
“那為什么?”若是以前,姜桃必定不會這樣問下去?,F(xiàn)下季梁既知道她身世,又屢次救了她,便也沒什么好怕的了。言談之間,反無所顧忌了些。
季梁笑出幾份清風(fēng)明月的涼爽,辭色卻是肅然而不容置疑,“因為你怕自己與我牽扯上關(guān)系,所以故意要將真心相待之事說成一樁交易。你怕的是,不得自由!”
他氣度卓然,風(fēng)神俊朗。姜桃順著他的目光,看見了他眼中渺小的自己。她幼年遇劫,十?dāng)?shù)年來蝸居一隅,擔(dān)驚受怕,跟著公主一路雖有庇佑也無一日安寧。然而她從未怕過那些,那些都是她的手下敗將。如今她只怕欠了他的,因為她還不起,哪怕將心意圓滿,她也要不起。她寧愿要一個無欲無求的自己,也好過牽絲扳藤,彼此連累。
她受這情緒挫敗,當(dāng)下真心實意道,“您說的不錯,可這是我的事,與您無關(guān)?!?p> 季梁望她微笑,“你又焉知不是我的事?本官雖樂意狂狷不羈,也自有許多掣肘之事,不得不為。人生在世,哪能恣意無畏。只因為遭遇差到了極點,所以才更要無畏無懼。你有所持卻無所求,注定自由不了?!?p> 姜桃一愣。
季梁清咳一聲,“你再好好想想。今日本官來找你,卻不是為了說這些。宮中恐怕要生變,本官想安排你出宮去?!?p> 姜桃還沒來得及得意,他又道,“宮中并非久留之地,跟著你那公主也未必會得善終。待我出京之后,恐怕鞭長莫及。一切我已幫你安排好了,只要你點頭,我去跟你那公主說?!?p> 姜桃思付片刻,終是搖了搖頭,“我知道您擔(dān)心的是什么,也知道可能會發(fā)生什么。又不是沒有經(jīng)歷過,這也是我陪著公主的原因。我既當(dāng)初答應(yīng)了公主,如今便要履行承諾?!?p> 季梁看了看她,平淡道,“不行,宮里太過危險?!?p> “???”姜桃始料不及。
“若宮中出了差池,你拿什么自保?又憑什么給他人解圍?”
姜桃眉頭一皺,“危難時刻,更應(yīng)互賴?!?p> 季梁狹長的眼眸微微一瞇,臉色一本正經(jīng)道,“原來如此,你知道互賴,那你怎么不知道與我互賴?”
“什么?”
姜桃聽得目瞪口呆,兼且兩頰飛紅,結(jié)巴道,“啊……啊,這……后宮之中,大人怎敢說這樣的話……”
季梁好整以暇地欣賞她如遭雷擊的表情,接著道,“這也沒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既然打定主意要留下,本官走前自然要拜會公主,請她好生照顧你?!?p> 姜桃大驚失色,連脖子都紅了,兔子一樣蹦起來連連擺手道,“不能說不能說,我和公主都不想知道?!边呎f邊走,落荒而逃。季梁靜靜地看她跑出了門,方哈哈大笑。
天邊黑壓壓得卷著悶雷。破天蓋日的大雨恐怕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