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神魔（上）
空靈優(yōu)美的音樂。
有一點憂傷，有一點疑惑，有一點迷茫。
但是很美，很純粹。
動人心腸。
修伊司想起最后那一次演出時，卡萊爾的天籟。
但是……這是不同的：此刻耳邊的聲音，比卡萊爾的更淳厚，卻也更輕靈，更雍容平和，但也更揮灑自若?？ㄈR爾的聲音具有魅人心魂的能力，但是此刻這個聲音，卻是讓人明明清醒卻仍然堅持著要追隨而去。
心甘情愿地追隨一個縹緲無形的聲音而去，拋棄所有財富、權(quán)勢、名譽、地位以及自己看重的一切——那樣美麗的聲音，為了它，世界上沒有什么是不可舍棄的。
無論什么都可以舍棄……嗎？
無論什么……
朋友、隊友……
青梵……
不——
猛然驚醒，修伊司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倒在一條長長的石階上。石階的腳下是巨大的圓臺，圓臺上繪著巨大的六芒星陣；石階的上方同樣是一個平臺，從自己的角度只能看到平臺上似乎放著什么東西。
感覺到小腿的酸麻，低頭一看，卻是青梵枕著自己睡得香甜……如果沒有看錯的話，那個家伙還在流口水。
心中頓時放下一塊大石，不想去探究其他的什么，修伊司只是急急搖動青梵。
又是那極其優(yōu)美的旋律在耳邊響起。
“嗯，十七叔別吵……”少年翻一翻身子，蹭一蹭，抱住他的腿繼續(xù)大睡特睡。
修伊司忍不住好笑，隨即將青梵攬到懷中抱好，這才開始正式打量起這個回蕩著音樂的地方。
這是一座巨石建造的宮殿，即使見識廣博，修伊司也無法不為它萬分驚訝：石階和上下兩個平臺都在穹頂?shù)幕\罩之下，雕著繁復(fù)花紋和浮雕的巨大石柱支撐起氣勢磅礴的穹頂，而穹頂連同四圍的墻壁觸目所及都是同樣氣勢恢宏的浮雕。但是讓修伊司驚訝的卻是浮雕的內(nèi)容：魁偉的巨人倚靠著巨大的豎琴，遠古神話中吹笛子的駝背獨眼的牧羊神；兩個手持喇叭與小豎琴的天使旁邊是張牙舞爪半獅半鷲的怪獸；蛇發(fā)女妖及楚楚可憐的小美人魚，全副武裝躍馬馳騁的人類騎士……最教人印象深刻的是一個徒手與巨狼搏斗、高大強壯的戰(zhàn)士，他的旁邊環(huán)繞著兩匹奔騰中的獨角獸、遠古神話人首馬身的怪物及從一片大湖中舒展開身體的美麗女神。
“簡直就像圣魔導(dǎo)師學(xué)院里面，那些教授導(dǎo)師描述的人類建國的‘神圣會戰(zhàn)’……”修伊司忍不住伸手揉一揉太陽穴，對這個突然跳出來的念頭有些微微的不安。急忙轉(zhuǎn)開目光，只見石階下方平臺上組成巨大六芒星陣的六條金色直線隱隱閃爍出紅藍綠白黃黑的光彩，在淡灰色的巖石上格外醒目。
耳邊的音樂突然再次變得大聲起來。
六芒星陣升起一層淡淡白色光芒籠罩住圓臺，驚訝地看到那層白光里面顯出隱隱約約的人影，修伊司心思一動，連忙攬著青梵伏倒在石階上，放松了身體裝成昏睡未醒的樣子，一雙眼睛卻緊緊盯住圓臺。
白色光芒漸漸褪去，巨大的圓臺上竟一下子多了十來個身影，只不過——全部都是睡著的。
修伊司略略松一口氣。
音樂忽高忽低，每一次高音響起圓臺上都會籠罩一層白光，而那白光消逝之后圓臺上的六芒星陣中便會多出幾個人來。
原來，便是這樣被送到這里來的……修伊司暗暗點頭，心中不安卻是慢慢散去。不過似乎所有人都是出現(xiàn)在石階下方圓臺上，只有自己和青梵在這石階之上?？纯辞噼蟀菜哪?，灰眸青年不由微微輕笑，剛想伸手撫弄一下他的額發(fā)，耳邊音樂突然又一次高起——
緩緩淡去的白光中，竟是一個站著的身影！
不，是一個男子，懷中似乎還抱著一個人——看身影應(yīng)該是個孩子。男子掃視一下周圍，隨即邁出六芒星陣的中心，幾步走到石階邊，將懷中抱著的那個孩子放在石階第一層，這才緩步向石階上走來。
感覺到男子的走近，修伊司一手將青梵的身子摟住，藏在兩人身下的手緊緊握住精致的匕首，同時竭力保持平穩(wěn)自然的呼吸。
“果然你們不僅有資格來到這里，而且還到了最高處……青梵、修伊司?！?p> 聽到克羅采·安德利爾斯的聲音，修伊司心里猛然一跳，卻還是沒有動作。
“黑魔法師三轉(zhuǎn)的任務(wù)，就算你們聽不到我還是想說……雖然利用了你們，但真的沒有害人的意思；只是最后到底會變成怎樣我也不知道，了不起我這一條命陪給你們幾個罷了！”
心中大跳，修伊司強自忍耐不顯出半點異樣。感覺克羅采凝視了自己與青梵良久，終于輕輕嘆一口氣，抬步繼續(xù)往上走去。修伊司這才小心翼翼抬起身子來向上看去，卻見一身黑魔法師袍服的克羅采幾步走到石階上方的平臺上，頓了片刻，突然袍袖一展跪了下來。
連續(xù)拜了兩拜，克羅采身前突然升騰起一道金色的圖騰標記，修伊司只覺耳邊始終空靈悠揚的音樂頓時變得緊張急促。
仿佛無數(shù)金色星星組成的圓形圖騰標記緩緩升到空中，修伊司清楚地看出圓形中央不斷變幻的圖案正是自己在穹頂和墻壁上看到的那些浮雕，而周圍一圈奔騰流動的黃金火焰讓整個圖騰顯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神圣”意味。
“偉大的神之幻魔，黑暗中唯一的王者，遵循著您的指引，您忠實的下仆已帶著獻祭的血肉來到您的圣殿，請接受我的獻祭，展現(xiàn)您的無上力量，從千年沉睡的封印中醒來吧！”
“醒來吧”三個字出口，耳邊的音樂已經(jīng)變成了驚濤駭浪的激昂。然而澎湃激揚的音樂中聽到傳來水流傾倒的聲音，見克羅采身形動作像是將什么東西倒進一個容器，想到他方才吟誦咒語中的“獻祭的血肉”一詞，修伊司不由緊緊扣住了懷里的青梵。
黑魔法師又一次跪下來，仰著頭望向上方旋轉(zhuǎn)奔騰的金色圖騰，祈禱似的唱出歌曲一般的、聽不清也聽不懂的咒語。
修伊司的心抽得越來越緊：克羅采……你到底想干什么？！為什么如此震耳欲聾的聲音，那些東倒西歪在魔法陣里的人都沒有一個醒過來？！
“那是……被幻族、魔族改造過的通用精靈語。”
耳邊突然傳來一個極細微的聲音，修伊司身體一僵，低垂的目光卻見懷中少年帶笑的甜蜜睡容?！扒噼?？”
“暗湖的湖水女神在歌唱，暗湖的水之精靈為她掀起層層波瀾；歌聲為神圣的陛下響起，在陛下希望安歇的時候；夜色籠罩的寂靜的森林啊，黑暗司掌的殿下你可守護這一刻的平安……”青梵的笑容緩緩加深，“修，我好像聽過這些曲子，閉著眼睛就天地間所有的精靈都在為我歌唱一樣?！?p> “青梵？”
“克羅采念的通用精靈語真難聽，還是那些精靈們自己的精靈語最好聽了！就算你聽不懂她們在唱什么，可是心情就是會讓人愉快……修，你開心嗎？”
修伊司微微一怔，臉上笑容一閃而逝，壓低了聲音道：“青梵你不怕么？”
“有修在，修會保護我。”青梵眼睛依然沒有睜開，臉上笑容卻是更深?！翱肆_采的咒語真的好長啊……”
話音未落，音樂陡然大作，又在一瞬間萬籟俱寂，隨即一聲大響，竟似一個炸雷在眾人頭上轟然劈開。原本昏暗的宮殿四壁驟然放明，輝煌燈光下一切浮雕都像是重新?lián)碛辛松?；穹頂中央浮雕的火云也突然燃燒起來，并且向周圍不斷翻卷著，露出中間一片帶著淡淡紅暈的白玉一般的壁頂。而此刻石階下方圓臺上眾人已紛紛被巨雷震醒，在一片疾風(fēng)驟雨后終于漸漸舒緩下來的音樂中，茫然地看著眼前這恢宏壯麗的一切。
“哈哈哈哈哈——”
“是誰？！”
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的天下立刻放出了防護結(jié)界，藏寶人、羅德、夜來香、藍藍……一時圓臺上魔法結(jié)界交疊輝映，絲毫不遜于穹頂火云的流光溢彩。同樣放出圣光結(jié)界，修伊司伸手摟住青梵，順著少年的目光抬起頭，然而一望之下卻是頓時呆住了：白玉般的壁頂上閃爍出一行行火紅的字跡，卻是人們看不懂的語言。
“一千年了，這一天……終于來了！”
狂放桀驁的聲音，卻像是來自圣殿的遼遠宏亮的鐘聲；肆意中透露出天生高高在上的尊貴，盡管帶著不自禁的驚喜，依然可以從中聽出特有的矜持，而讓所有聽到的人感受到語音之中那種沉重的壓力。
“克羅采·安德利爾斯，我忠心可嘉的追隨者啊，你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了，回到你應(yīng)該站立的位置去吧！在那一刻到來的時候，我英勇睿智的仆從，以我暗之魔神達·菲爾德之名，親自引導(dǎo)你的靈魂重生……”
眾人目光猛然轉(zhuǎn)向石階上方的平臺，只見一身黑魔法師袍服的克羅采緩緩走下漫長的臺階，在走到石階上的兩人身邊，克羅采停住了腳步。
修伊司靜靜看著這個昔日的隊友，心頭一時話語無數(shù)卻不知該怎么說。沉默良久，才慢慢開口道，“我相信，建城令任務(wù)不會是一個游戲刻意制造的騙局……你的轉(zhuǎn)職任務(wù)也不是?！?p> 克羅采一僵，還沒來得及開口那個聲音再次響起：“一個騙局……擅自說出愚蠢話語的人類啊，你的身上有我最不喜歡的氣息——號稱著能使四相調(diào)和的明蘿獨獨對人類賜予了足以超越時間的能力與血統(tǒng)延續(xù)，甚至親自將神明的鮮血注入了卑賤人類的血液，背叛了與六靈和我等共同簽下的契約；但為什么擁有如此濃厚氣息的你的身體里，竟然沒有一絲一毫來自明蘿的血脈？”
眾人頓時呆住，一時不知他語意所指。
“原來四相神大人竟是一位偉大的女神，明蘿殿下??！”修伊司沉默片刻，突然輕輕笑了起來，“可惜了，但我確實不是人類皇室的后代?！?p> “真是一個驚人的回答——不過是一千年時間，最純正的神明血液就可以被稀釋到皇室之外的人類身上去了嗎？”又像是驚訝又像是好笑，那個聲音的壓力突然減輕了一些，“然而無論你是否明蘿的后代命運都是一樣的，你們已經(jīng)被帶領(lǐng)到我的圣殿里，你們注定要成為我達·菲爾德脫離封印的獻祭！”
“你在胡說八道什么？！”修伊司還沒來得及說話，一邊圓臺上六芒星陣中央的藏寶人已經(jīng)大聲嚷了出來。“難怪神神秘秘不肯見人，原來還被封在封印里！什么獻祭，你倒是出來啊——出來就把你打到魂飛魄散！”
“口出狂言的白癡小子！可笑的愚蠢的人類！”懸在半空中的金色圖騰突然飛到六芒星陣上空，映著白色壁頂飛快流瀉變動的不知名的火紅色文字，顯然這個自稱為達·菲爾德的魔神正是極端的憤怒。人們正被眼前景象吸引了視線，一道暗金色光芒從圓形圖騰周圍的火焰上倏然發(fā)出，直直擊向藏寶人。旁邊的天下、夜來香剛要施放結(jié)界，那道暗金色光芒在藏寶人頭頂上方一丈的距離突然化作一個光罩，將藏寶人整個兒罩在其中。眾人只見那本來還望天叫囂的高大身軀雙膝一屈撲跪在地，藏寶人臉上強烈扭曲的表情讓所有人心上頓時凜然。
看著穹頂上火云環(huán)繞的白玉壁頂上紅色字跡飛快閃動，月見淺雨深深皺一下眉頭。對護著青梵一步步從石階上走下來，正小心翼翼繞過僵立著的克羅采的修伊司點一點頭，抬頭大聲喊道：“你到底是什么人？究竟想要干什么？放開藏寶人，有話可以說！”
“又是一個不怕死的人類啊……啊，居然一點魔法潛質(zhì)都沒有，真是墮落的生物！”達·菲爾德桀桀笑道，但隨即語音一轉(zhuǎn)，“是哪一個在你身上種下了不能動搖的符咒？難道明蘿是用魔法力作為代價來保護她的后代？！”
“克羅采，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皺了皺眉頭，不想理會莫明其妙的問題，月見淺雨掙脫開道森和湯姆的左右護衛(wèi)走到石階下方，抬頭凝視著臉色蒼白的黑魔法師?！艾F(xiàn)在我還是你的隊長，作為隊長的身份，我想我需要一個解釋?！?p> 克羅采嘴張一張，卻是一個字都沒有吐出來。修伊司臉色微沉，突然出手扣住克羅采后領(lǐng)，一提一拽，克羅采已然被推到石階下方早有準備的昆斯埃特面前。昆斯埃特會意一笑，將神思恍惚的黑魔法師穩(wěn)穩(wěn)扣在身前。見夜來香和白非非都在努力消除罩住藏寶人的那道暗金色結(jié)界，修伊司秀眉微蹙，隨即臉色平靜地抬起頭：“達·菲爾德?！?p> “又是你，古怪的小子……看在你的古怪氣息份上，你直呼我的名字可以免去懲罰，但是記住，要稱呼我為達·菲爾德殿下，或者夜之魔神大人?！?p> 修伊司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請告訴我們，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您到底是什么人，為什么被封印在這里。如果一定要解除封印，除了我們的死亡還有什么其他辦法？”頓了一頓，“另外，可否暫時免去對藏寶人的懲罰？”
“真是囂張的人類，不過身上那種濃厚氣息真像是當(dāng)年最不討喜的家伙——小子，我可以高興地告訴你這里是魔法世界至高無上的夜之圣殿，而我是這里的主人夜與黑暗的魔神達·菲爾德。至于我被封印在此的具體原因你不需要知道，你只要知道其中有你們偉大的四相神、為人類背叛了神明的明蘿殿下一份‘功勞’就好。因為她的背叛，解除封印需要人類強者的鮮血，而要恢復(fù)我千年封印損耗的力量，人類的血液，越多越好！”一邊狂放地大笑著，達·菲爾德繼續(xù)道：“所以，我忠實的信奉者和追隨者，我可愛的黑魔法師中最強的孩子，我堅強的克羅采·安德利爾斯，才會聽從暗魔的召喚，在隨侍夜魅的幫助下?lián)魸⒎庥〉淖钔庖粚訄詮娪矚?，將你們這些所謂的人類世界最強者帶到我的圣殿里來?！?p> 原來……這就是克羅采·安德利爾斯“非來烈焰山不可的理由”——釋放黑魔法師信奉追隨的魔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