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劇組
“哎,你哪來的?”
徐容將行李放好后,瞧著并沒有立馬上工,將身上的臟衣服換洗了,又提了桶水沖了個澡,剛進工棚,便被歪著身子看人打牌的管琥喊住了。
徐容一手拎著桶,一手提著盆,聞言不由怔住,奇怪地看著管琥道:“您讓俺來的啊?!?p> 管琥皺著眉頭打量他好一會兒,才恍然地拍了拍額頭,他想起來了,這是上午工地上找來的那個年輕人。
可是眼前這張臉以及身上微微隆起的肌肉,實在有違他腦子里民工的印象。
管琥猶豫了下,露出了點抱歉的神情,道:“小兄弟,你恐怕是不成了,我們要拍的是民工,不是偶像劇。”
徐容雖然不太清楚“偶像劇”的意思,但話他聽明白了。
他不成。
可是他還指望著賺了錢明年回去參加高考呢。
在原地杵了好一會兒,他將盆和桶往旁邊的床板上一放,道:“老...管導(dǎo)您等一下?!?p> 在管琥旁邊,坐著個五十來歲的謝了頂?shù)闹心辏づ锢锲渌窆げ煌?,他穿著潔白的背心,還戴著副金屬框的眼鏡。
望著徐容跑出去的背影,謝頂中年半笑半認真地道:“這孩子有點尊龍那個意思?!?p> “哎,我就說瞧著咋不對呢,陶老師你這么一說還真是。”管琥拍了把大腿,隨后沖著門口揚了揚下巴道,“但是他這模樣確實不大像民工。”
“管導(dǎo)?!?p> 正說著,徐容跑了進來,他的臉上又變的灰漆漆的,濕漉漉頭發(fā)上沾滿了塵土和草屑,嘴唇微干,勉強擠出點笑,露出一嘴白牙。
“您看,這樣行嗎?”他眼皮一下也不眨地盯著管琥。
大概是往臉上搓土的時候搓的急,他的眼角邊,一塊麥子大小的皮膚泛著殷紅。
管琥看著眼前的青年,額頭的肌肉莫名地跳了兩下,尤其對視著那雙滿含期待的眼睛,他覺著好似自己心里的哪根弦被觸動了。
旁邊被稱作老陶的中年也呆了一瞬,咳嗽了聲,低聲道:“老管,雖說不像,但,他確實是?!?p> 管琥嘆了口氣,盯著他又瞧了好一會兒,才擺了擺手道:“留下吧?!?p> “謝謝您?!?p> 徐容躺在床上,長出了一口氣,這一天的生活對他來說太過離奇了。
他過去十七年的人生仿佛一潭死水,他從未離開過生長的縣城,按部就班地由學(xué)前班、小學(xué)、初中再到高中,偶爾也會幻想,可是那些幻想都是比較貼近現(xiàn)實的。
直到今天。
他從未奢望天上掉餡餅,可是如今掉下來了,他就想死死地抓住。
只要干夠三個月,他就能到手7200塊錢。
然后再回原來的工地干到年底,就能回家準備高考了。
想到這,他又一骨碌地翻身下了床,把下鋪正躺著擺弄手機的老木工嚇了一跳:“你弄啥?”
徐容笑了笑,解開了一邊空床上的尼龍袋,道:“拿本書看看?!?p> 老木工嘆了口氣,這樣的事兒,他見多了,多少農(nóng)村孩子不是上不了大學(xué),而是沒錢上,于是問道:“你爹媽呢?”
“不知道?!?p> 徐容先是搖了搖頭,然后隨口說道:“俺打小就沒見過爹媽,村子里的人都說俺是俺爺趕集路上撿的?!?p> 老木工來了興趣,將手機塞到枕頭底下,翻了個身,拿拳頭枕著腦袋,問道:“那你咋上的學(xué)?”
“俺爺供養(yǎng)的,他原來當(dāng)過兵,轉(zhuǎn)業(yè)后在煤礦當(dāng)工人,有工資?!毙烊輰痰酱采?,邊爬邊說道,“四十來歲的時候在礦上被砸了腿,退休早,所以工資不高,只能供俺上到高中”。
“你這孩子也是命苦?!?p> “苦啥?”徐容探下頭來,心有余悸地道,“跟你說,以前俺去縣里上學(xué)的時候,可冷的天,好幾次看到過剛出生沒多久的小孩兒被扔在柏油路邊,俺估計也差不多,沒俺爺,俺說不定早死了。”
不遠處的管琥和陶擇如默默地聽著兩人的對話,管琥掏出煙遞給對方一根,卻沒任何言語。
徐容漸漸發(fā)現(xiàn),這個工地很奇怪,因為并不是真的干活,好像是純粹怕他們這幫民工閑的發(fā)慌,給找了點事兒干。
至于拍戲什么的,他更是半個影兒也沒見著,只有管琥帶著幾個穿著和說話不像民工的人,整天跟他們吃住在一塊,有時候還會一起打打牌,吹吹牛逼,除此之外,便是幾個人中午的時候圍在一起寫東西。
他摸了摸貼身放著的錢包,也不多想,管他呢,反正錢到手了。
過了倆月,工地上來了兩輛車,一輛白色的大巴,一輛紅色大貨車。
大巴上下來了許多衣服光鮮亮麗還戴著墨鏡的男男女女,又打貨車上卸下來不少他也不認識的機器。
他本來想去搭把手幫忙搬搬的,可是被一個胖乎乎的中年攔住了,說是他不懂,會弄壞機器。
“開機儀式開始?!?p> 徐容目瞪口呆地望著香案上面的雞鴨魚肉和水果貢品,拿胳膊拐了拐老木工,問道:“這是弄啥?”
老木工也被不遠處又是放炮又是點香的陣勢唬的一愣一愣的,但氣勢上分毫不弱:“你問俺,俺咋知道?”
他說著,指了指其中一個矮個子年輕人,道:“你看那個,比你長的可磕磣多了,也能演戲?”
“你長這樣不是也能嘛。”
“小徐,你幾個意思?”
隨著開始拍攝,徐容終于知道了他們要拍的這部電視劇叫什么名字。
《生存之民工》
不過那些演員他愣是一個也不認識,但他也不想那么多,只要給錢就成。
同時的,他也漸漸明白了演戲是怎么回事,就是把自己代入到一個與自己完全不同的身份中去,自然流暢地表達出來,讓人看著像真的。
他覺得這很有意思,可是也僅此而已。
他還要掙錢,還要考大學(xué)。
在片場,需要他跟著跑的時候,他就跟著跑,不需要的時候,他就坐在一邊看。
之所以坐著,是因為他太累了,一旦開始拍攝,來來回回就得幾個小時,看著不用出多少力氣,可是他總覺著比在工地上扛鋼筋還要累。
“自然?!?p> “自然?!?p> “自然?!?p> 這是徐容每天聽到的最多的話,他本來是會走路的,可是一旦拍戲,好多機器杵到跟前、好些人盯著,他感覺自己好像突然不會走了,同來的民工,也跟他差不多,一旦如此三番之后,管琥就會開始罵臟話,也不針對某個人,而是一塊罵。
他最怕的還是晚上大燈吊起來,因為一旦如此,少說也的凌晨收工,兩三點都是經(jīng)常的事兒。
但他沒有絲毫的懈怠,反而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趕到片場。
他倒并非期待老管突然看上自己,給自己一個機會,他啥也不懂,有時候跟著人跑的時候還會因為跑的太快,沖的太猛,被要求重新來。
過去的成長經(jīng)歷讓他明白了一個道理,這世上沒有奇跡,如果有,肯定是自己創(chuàng)造的。
他站在場邊觀察,也不是無緣無故,因為他發(fā)現(xiàn)看別人演戲經(jīng)驗值竟然也會增加,雖然沒有自己演的時候增加的多,但是頂不住時間長啊。
徐容抱著自己的大水杯,坐在場邊,望著光幕上“經(jīng)驗值:99/100”的字樣,心中相當(dāng)無力,這個數(shù)值已經(jīng)三天沒有動了。
此時距離開始拍攝已經(jīng)快一個月了,聽劇組的人說,他們再過幾天就可以各回各家啦。
大燈已然吊了起來,望見這一幕,坐在地上的老木工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嘆了口氣,感慨道:“啥錢掙的都不容易啊?!?p> “群演上場群演上場?!?p> 徐容抿了口水,將水杯放在一邊,跟著眾人進場。
要拍的是一場跟工頭要工錢的戲。
“來來來,走一條走一條?!?p> “都沒吃飯嗎?你們是去討工錢的,不是剛睡醒,打起精神來?!?p> 剛跑了一趟,管琥的聲音便傳了過來,說著,他伸手指了指,道:“你,到前邊來,氣勢再足一點,記住了嗎?”
徐容見老管在指著自己,忙點點頭,跑到了人群前方,道:“記住了?!?p> “現(xiàn)場安靜。”
“攝影開機。”
“開機?!?p> “錄音?!?p> “開機。”
“板兒?!?p> “十五場一鏡一次?!?p> “Action!”
......
“卡?!?p> “你們他娘的跑的時候能不能給我拿出點精神來,不想拍全都給我滾蛋。”管琥大概真的生氣了,說話時不由自主的開始帶著臟話。
徐容對此早已習(xí)以為常,喊完“卡”,要不就是過,要不就是開始罵娘,而他們這幫民工參加拍攝時,后者發(fā)生的情形往往居多一些。
“再來一次?!?p> “重來?!?p> “停?!?p> 管琥看了一遍回放,沉吟了一瞬,拎起擴音器,喊道:“那個小伙子,你,你,往哪看呢,說的就是你,你站前頭,你來說詞?!?p> 徐容怔了一瞬,心下立刻緊張起來,過去的一個月的拍攝當(dāng)中,他的主要任務(wù)就是別人做什么他跟著做什么。
盡管管琥所謂的臺詞只有兩個字。
下意識的,他再次調(diào)出了系統(tǒng),發(fā)現(xiàn)經(jīng)驗值終于到了100。
毫不猶豫地,他立刻點在了臺詞后面的加號上,而隨著臺詞的E評價提升至D,他的綜合評價竟然一躍由E+變成了D-。
演技訓(xùn)練系統(tǒng)
姓名:徐容
表情:D
臺詞:D
肢體:E
眼神:D
節(jié)奏:E
綜合評價:D-
經(jīng)驗值:0/100
榮耀值:25/100
特質(zhì):無
“預(yù)備!”
“Action!”
徐容領(lǐng)著人沖了上去,一把揪住了演張彪的胡老師的衣領(lǐng),瞪大了眼睛,面紅耳赤地吼道:“給錢!”
“卡?!?p> “準備下一條?!惫茜穆曇袈湎碌耐瑫r,略微訝異地望著徐容,嘴唇翕動了兩下,只是見徐容頭也不回地往場邊走,頓時沒了想法。
到了場邊,老木工笑著點上了根煙,打趣道:“小徐,有兩下子啊?!?p> 徐容嘿嘿笑了一聲,沒接話。
老木工見他只笑,瞥了一眼已經(jīng)回過身跟演員說戲的管琥,吧嗒吧嗒嘴,道:“你啊,真是沒一點眼力勁兒?!?p> “啥?”徐容疑惑地瞧著他,自己怎么就沒眼力勁兒了?
老木工沒再言語,這東西不是能教出來的。
徐容也沒在意,此時,他終于知道系統(tǒng)到底怎么用了。
一直忙活到了凌晨兩點四十,收了工,徐容先是歇了會兒,等身體恢復(fù)了些力氣,才提了桶水,進了工棚后邊的大廁所。
既是廁所,也是洗澡的地方,中間沒有隔板之類的阻擋,視野相當(dāng)優(yōu)良。
兩側(cè)靠墻的地方用水泥建了兩條高出地面的長槽,小的直接站著往里呲,大的蹲一邊或者岔開蹲均可,因為水槽足夠深,也不用擔(dān)心一直流淌的沖廁水會濺到屁股上。
進了廁所,他將褲衩脫了,扔在盆里,準備等會兒洗完澡后再洗。
抬頭瞧見旁邊的是劇組的馬老師,他猶豫了下,又提起桶,準備往里走。
“哎,小伙兒,你叫徐容是吧?”馬少華本沒注意他,見他脫了衣服后,又把桶提了起來要離開,扭過頭笑著問道,“咋,還怕爺們看?”
徐容笑了笑,挺了挺胯。
在地上,影子的下半截,一條黑影微微晃動。
“呦呵,你小子還顯擺上了!”馬少華瞟了他一眼,干笑了一聲,順手甩了他一捧水問道,“拍完了你還回工地?”
徐容也不再往里去,將毛巾浸在水里,擰干了,道:“對啊,我跟幾個叔一塊來的,不回去我也沒地兒去。”
馬少華歪著頭打量了他一眼,問道:“你覺著拍戲比你在工地上掙錢多不?”
“肯定多啊?!毙烊葸肿煨χ溃案梢惶祉斘以诠さ厣细扇炷?。”
“那我給你指條門路,收拾收拾,理個發(fā),再買一身像樣兒的衣服,一大早就去北影門口蹲著,不出三天,保準你能掙到錢,而且一定比你在工地上掙得多?!?p> 徐容狐疑地瞧著他,問道:“真的假的?”
他雖然見識不多,但又不傻,掙錢哪有那么容易?
“我騙你個小孩子做什么?”馬少華見他不信,不由提高了聲調(diào)道,“你水平雖然業(yè)余了點,但形象不錯,這么跟你說吧,想大紅,這輩子基本上不太可能,但是絕對比你在工地上出苦力氣要強,你掙了錢,回頭不就可以回家上學(xué)了嗎?!”
又過了三天,管琥宣布他們戲份結(jié)束后,徐容糾結(jié)了。
他感覺自己站在了人生的丁字路口,一邊是可能的輝煌,但是充滿了不確定的未來,一邊是平凡且可以預(yù)料的一生。
他彷徨了五分鐘之后,決定看看命運的安排。
從兜里掏出一枚硬幣,深吸了一口氣,心道:“字就回工地,花就去京城。”
想罷,他將硬幣拋起。
硬幣飛速旋轉(zhuǎn)著,花和字幾乎分辨不清,迅速升到了與他視線平齊的高度,在空中停頓了剎那之后,翻轉(zhuǎn)下落。
“啪?!?p> 他右手手掌壓在了左手手背上。
然后直接把硬幣裝進了兜里。
爺爺很小的時候就教過他,把選擇交給虛無縹緲的命運,是愚蠢且懦弱的行為。
拋硬幣,只不過是逼自己一把,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做出決定。
哪怕未來證明今天的選擇是錯的,但是自己做出的選擇,也許會遺憾,卻絕不后悔。
“去哪?”
“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