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梧桐樹葉子仿佛在剎那間全部在寒風中凋零了似的,枯黃的落葉在風中打著卷,卷著塵土,在鐵柵欄邊上堆積。蔣若萍發(fā)覺秋天已經(jīng)深了。昨日還蔥郁的丁香樹衰微了,晨曦也不在絢爛溫暖。她沒有象往常一樣叫車,而是換了一套樸素的中式衣服,在翠蔭路上似乎漫不經(jīng)心地徘徊向前。昨夜鈺少爺發(fā)了高燒,最后神志有點不清醒了,而右臂傷處紅腫得很高,很恐怖。她不忍心下手切開他的肌肉取出里面的子彈頭,又不可能找人幫忙。同時她也沒有手術(shù)的工具,她是不可能從林間小野那里偷出手術(shù)刀和止血鉗子的。迫于無奈她決定去翠蔭路上去想想辦法。她記得在翠蔭路盡頭有個法國人開的西醫(yī)診所,應(yīng)該可以買到所需的物品。她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望診所方向步行著,繞過了日本租界的視線范圍,在街拐角處碰到了馮滿堂。
自從二太太馮念蓮被趕出來后就一直住在她的娘家弟弟馮滿堂那里,馮滿堂也徹底地斷絕了與周家的往來,死心塌地地追隨著蔣四頁,更確切地說是追隨著日本人。他百無聊賴地在街上閑逛,在翠蔭路上看到了一個裊娜的女子,仔細一看眼睛一亮,竟然是蔣若萍!他皮笑肉不笑地搭訕:“蔣小姐,哦,不……應(yīng)該是加藤太太這么早一個人去哪兒啊?”蔣若萍被嚇了一跳,看清了是他,心里面止不住地厭惡,沒好氣地說:“關(guān)你什么事!”馮滿堂接著說:“也沒坐車啊。聽說加藤會長受了傷啊……”“沒有的事!”蔣若萍繞開他,徑直地朝前走了。馮滿堂望著她的背影,現(xiàn)出一絲冷笑來。這時一個獐頭鼠目右眼戴眼罩的家伙一步三搖地走到馮滿堂身邊來了。問:“表叔?今天沒什么事兒吧?”“沒事兒?”馮滿堂哼了一聲,說:“昨天晚上秘密消息,加藤雄義遇刺受傷,刺客一直沒抓住呢。剛才過去的就是加藤的小老婆。這么一大早一個人換了衣服出去,不知道干什么。你說,這里面沒有文章嗎?”“哦?那我跟上去瞧瞧!”沙克金立即狗一般地尾隨著蔣若萍去了。
沙克金帶著兵馬平了河谷萬家村以后自己也損失慘重,不但不少狗腿子被殺死,自己也失去了一只眼睛。之后他只身進了城投靠了遠房的表叔馮滿堂。他分析當前的情勢遲早是日本人的天下,他自然千方百計地靠攏日本人。他想先討好表叔,以后再過河拆橋地在日本人那里混個一官半職。因此馮滿堂剛提出個小小疑問他便竭盡全力地湊了上去。他跟著蔣若萍,一直盯著她走進了診所,片刻又見她夾著個黃帆布包出來了。那個包鼓鼓的,但是不大。蔣若萍神色有點兒慌張,慌亂地四下看著,又邁著匆匆腳步往回去的方向走了。沙克金一直藏在一撞土灰惡毒磚墻拐角處,直到看不到蔣若萍的影子了才一遛小跑地在翠蔭路的一家茶館里與馮滿堂碰了面。悻悻地說:“我沒發(fā)現(xiàn)什么可疑的。那娘們兒到藥店轉(zhuǎn)了一圈,拿了個帆布包又回別墅了?!?p> 馮滿堂眼睛一亮,分析說:“加藤雄義要是有什么問題,租界里有醫(yī)生啊,沒必要到法國診所里買東西吧?她一個人偷偷地去又換了衣服,干什么呢?里面一定有問題!”他如同一只蒼蠅,聞到了腥味,自然不會輕易放過了。
蔣若萍買了手術(shù)刀、消毒水、繃帶等物品,回來后立即動手給鈺少爺取子彈。傷口的地方已經(jīng)有了化膿的跡象了,她費盡了力氣才摳出來兩顆粘血帶膿的子彈頭,包好了傷口后忍不住吐了一氣。鈺少爺又進入了睡眠狀態(tài),她才松了一口氣,在別墅內(nèi)外觀察了一遍,沒發(fā)現(xiàn)什么不妥當?shù)嫩E象。她一面祈禱鈺少爺快點好起來,一面祈禱加藤雄義千萬要晚一點回來,以免再一次刀兵相見。
加藤俊突然收到了林靜儀的邀請信叫他晚上在翠蔭路街心小廣場見面。他懷著憂喜參半的心情來赴約。憂的是這段時間以來林靜儀突然消失了,而日租界里刺殺事件發(fā)生了幾次,警備署對此提出了種種分析,其中疑點之一就是自己與林靜儀的密切往來。喜的是林靜儀如果真的是與刺殺有關(guān),就不會再約自己見面,而她能見面就證明了不知情。所以加藤俊急匆匆地趕到了小廣場,一眼見到了焦灼不安坐在長椅上的林靜儀,他的心一蕩。幾步奔了過去,叫:“靜儀!”林靜儀站了起來,黑色呢子長裙上的幾片落葉掉在地上。齊齊劉海下面目光波動著,欲言又止。加藤俊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俊哥——”她輕輕地叫了他一聲。他忍不住地說:“這段時間以來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怎么不跟我見面了呢?還是在家里離不開?他們都懷疑你……”林靜儀猛地把手抽回來,烏黑的眸子一轉(zhuǎn),兩顆淚水就落了下來,說:“你也懷疑我嗎?”她楚楚地問,實際上心里只是在琢磨該怎樣打探到鈺少爺?shù)南ⅰW蛲硪顜渍匍_了緊急會議,組織內(nèi)部出現(xiàn)了叛徒,正是劉漢顏,大家都有暴露的危險。鈺少爺自進入租界以后就再也沒有消息傳出來了,如果刺殺成功,日本人不會把消息封鎖得這么久,現(xiàn)在需要千方百計地獲得鈺少爺?shù)南?。尹念幾有點兒沉不住氣了。林靜儀只有重新通過加藤俊這層關(guān)系來打探,雖然這樣做已經(jīng)很危險了。正思忖之間,加藤俊深情地說:“我怎么會懷疑你呢?可你也得告訴我這段時間你怎么了啊!”
“她當然不會告訴你的!”一個聲音已經(jīng)替她回答了。兩個人一驚。梧桐樹后幾個人已經(jīng)荷槍實彈地走了過來,為首的是澤田繼男和面帶奸笑的馮滿堂,還有獨眼的沙克金和叛徒劉漢顏以及幾個端著槍的日本兵。澤田繼男到了面前,道:“加藤君,你叔叔正在醫(yī)院里養(yǎng)傷,你還有心思在這里談情說愛啊!”又對林靜儀說:“林小姐,聰明一點,說出周鈺和尹念幾的下落,也免得落得和你哥哥一樣的下場?!绷朱o儀驚問:“我哥哥?!……我哥哥怎么了?!”劉漢顏無恥地說:“林小姐,你還是和皇軍合作了吧。你哥哥不識時務(wù),現(xiàn)在正坐在大牢里受刑呢!”“呸!你這個叛徒!敗類!”林靜儀沖上前去打他的耳光。日本兵沖了過來把她捆了起來,她的頭發(fā)散亂了,臉上帶著不屈的憤怒的表情。黃葉片片凋零中,加藤俊傻了一般看著她,喉嚨里哽咽著:“你……你騙我……為什么?為什么?……”
29
日租界警備處的秘密審訊間里,加騰俊正翻閱著劉漢顏提供的材料,其中有“更世會”成員名單和實施行動的記錄。他沒想到梁廣三、陸立鼎的死都是這幾個文弱書生策劃后采取行動刺殺的。更沒想到的是自己所追求的單純文靜的中國女孩林靜儀竟然也是其中一員。更世會名單上的人,尹念幾、李敏嘉在逃,林靜亭兄妹、郝建伯在押,而最重要的一個人物周鈺卻下落不明。很顯然幾日前夜刺殺叔父的就是周鈺,刺殺后周鈺又藏身在哪里了呢?他無法想到此際鈺少爺正在加藤雄義的別墅里養(yǎng)傷。叛徒劉漢顏自然想不到這層關(guān)系。加藤俊抖動著手中的皮鞭下決心要在被俘的三個人口中挖到線索,拔掉危險的釘子。但使自己惱火的是這三個人不象劉漢顏一樣可以為刑罰與金錢所屈服。林靜亭已經(jīng)受了三次刑,昏迷了不知道多少次了仍然咬緊牙關(guān)。郝建伯也一樣不吭半句。至于林靜儀……加藤俊渾身感覺著不舒服。他有一種被戲耍了的屈辱感覺。他恨這個女人用她的溫柔溫順的外表包藏了一顆叵測的心,更恨自己的感情被捉弄了。自己險些犯了大錯,剛才加藤雄義親自追問這件事情,得知林靜儀竟然是加藤俊所喜愛和追求的對象時,狠狠地賞給了他一記耳光,并說:“你應(yīng)該明白怎樣去做的!”
加藤俊自然明白應(yīng)該怎樣做,但他并不想讓這個使自己歡喜又憤怒傷心的女人輕易解脫。他要以自己的方式來報償。為此他度過了一貫特不眠之夜,也吸了一包煙。之后他雙眼布滿血絲,推開了鋼筋牢門。林靜儀正縮在陰冷的墻角里。地上鋪著一堆草,草上血跡斑斑。她喘息著擦拭著嘴角上的血。加藤俊遲疑了一下,一個箭步跨到她面前,伸出雙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而她投過來的是兩道陰寒的目光。
“靜儀,你怎么樣了?”“我很好,沒有出賣自己。”“我們不談這些?!薄澳钦勈裁矗空勄檎f愛么?那全是欺騙,我有感情,但絕對不會給你?!薄办o儀,我知道你還在生我的氣,我也是沒有辦法啊。如果你不是那個組織的成員,我們還是能夠在一起的。”“即使我不是更世會的成員,我也同樣會跟你們抗爭的,日本狗!”“我是日本人,可不是所有日本人都是壞人。相信我,我會保護你的。”“用皮鞭來保護嗎?還是用烙鐵?用死亡?加藤俊,你別再費心思了!我感謝你曾給我的喜歡,可從一開始接近你我就是為了刺殺。這次失敗了也不會改變我的信念的。你殺死我,但殺不完天底下所有的中國人。你不殺我,我也還是會找機會把你們殺死,把你們趕回哪個島上去!”“靜儀,你冷靜點兒,相信我,讓我?guī)阕?,咱們兩個人偷偷離開這里……”“別再?;恿耍∽??去哪里?到哪里我也不會改變主意的!你別想從我嘴里知道任何東西。周鈺一定會再行動的,你叔叔的腦袋就要搬家了,你們的陰謀也就要破產(chǎn)了!!”“你——”
加藤俊氣急敗壞地出了牢房。澤田繼男問:“怎么樣?”他喪氣地搖搖頭。澤田繼男牽了一頭軍訓(xùn)狼犬走了進去。
加藤俊回到巡警辦公室,馮滿堂、沙克金、劉漢顏三個人象狗一樣側(cè)立著等待打賞。加藤俊把皮鞭丟在辦公桌上,扯下日本軍刀用白布擦拭著。馮滿堂小心翼翼地說:“這次多虧了我表侄機靈,發(fā)現(xiàn)了一個重要線索,加藤少爺,不知您聽不?”加藤俊鄙夷地掃了他一眼,哼了一聲:“有什么話說吧,皇軍不會虧待你的?!薄笆牵 鄙晨私鹆⒓礉M臉陪笑,說:“前天一早,我在翠蔭路上看見了加藤太太去了法國診所取了一包東西回來。我想您府上如果有人生病,用不著到外面去……”“加藤少爺,您不知道吧,太太的父親蔣四爺原來給她定過親事,就是現(xiàn)在市政廳高級秘書周銘的弟弟周鈺!太太沒出嫁的時候跟周鈺可是……老相好。”劉漢顏趁機說:“對對對!更世會里周鈺的確是有背景的,他爹是綢緞商人,他哥哥就是市政廳的!他肯定就是跟太太定過親的周鈺!”加藤俊想了想,按時間計算,也就是加謄雄義遇刺的那天晚上,曾經(jīng)在蔣若萍的房間里發(fā)現(xiàn)了血跡。當時蔣若萍說是被門擠傷了手,這很可疑。加藤俊說:“你們的話是真的?”他們異口同聲地說:“當然,當然?!奔犹倏≌f:“好。你們各自有獎賞。馮先生你先帶著你表侄回去吧。有情況隨時報告。劉漢顏你等一下。”
馮滿堂點頭哈腰地帶著沙克金出去了。加藤俊端看了劉漢顏片刻,說:“現(xiàn)在你要是同尹念幾、李敏嘉見面了會怎么樣?”劉漢顏大驚失色地說:“那我可就沒命了!加藤少爺,為了您我可是連命都豁出去了,您一定要保護我?。 奔犹倏≌f:“當然?!眲h顏說:“我要是再見到了他們,一定會向您匯報?!奔犹倏≌f:“好的。不過現(xiàn)在我們不是讓你去找尹念幾,而是去見周鈺。我想周鈺一定還不知道你投靠了皇軍?!薄凹犹偕贍敚@不是讓我去送死么?再說,周鈺他在哪里呢?”加藤俊冷冷地說:“你不去送死我現(xiàn)在就叫你死!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周鈺他就在別墅里!”
加藤俊仔細分析,更加確認了自己的想法。更世會的主要成員周鈺就在他昔日的情人而今的加藤太太蔣若萍的房間里?,F(xiàn)在想擒拿他真的是易如反掌。只是加藤俊還要立新的功勞,他需要順藤摸瓜通過周鈺找到尹念幾的下落。尹念幾的背后將是條大魚啊!因此他冒險利用劉漢顏。在周鈺潛入日本租界的時候劉漢顏還沒有叛變,他斷定藏匿的周鈺是不會知道劉漢顏已經(jīng)叛變了的。因此他如此如此地做了安排,劉漢顏沒有選擇地點頭點頭。之后他再一次提審林靜儀。
林靜儀的態(tài)度仍舊冷如冰霜,使加藤俊的心止不住地痛。終于他顫聲問:“你說,你根本沒愛過我是嗎?根本就是在利用我來完成你們那個所謂的刺殺計劃是嗎?”林靜儀果斷地回答:“是!為了我們的利益和目的,我可以不擇手段!”“嘩”地一下,加藤俊掏出槍來抵住了她的太陽穴,而她卻沒有絲毫反應(yīng),甚至連眼皮都沒眨一下。他沒能忍心扣動扳機,最后無可奈何地揮了揮手,一列日兵將她押了出去。同時押出去的還有便體傷痕的林靜亭和郝建伯。加藤俊與澤田繼男已經(jīng)請示過了加藤雄義,將這幾個反日的危險分子秘密處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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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刑在半夜進行,由澤田繼男監(jiān)督,加藤俊不能忍心看到自己心愛的女人在槍響之后倒在血泊中,借口布置捕捉周鈺的事情而避開了。之后日兵將尸體進行了秘密處理。大戰(zhàn)尚未全面開始,他們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張膽地殺人后瀟灑離去。在城郊有個亂葬崗死人坑,被反綁著的三具尸體草亂地丟下后掩埋了。天色微明的時候加藤俊身穿便服出現(xiàn)在這里,他如狂如臆地挖著,并且淚如雨下。
林靜儀死去不久,面目依舊,但再也不會伶牙俐齒和迷人地微笑了,也再也不能用纖手輕輕地掀起額前的劉海說愛你想你等你了。加藤俊看了她很久很久,呢喃著問:“你為什么騙我?為什么?……”但是她不會回答了。她已經(jīng)隨著她的哥哥和戰(zhàn)友們帶著深深的遺憾離去,臨死前甚至沒能喊出:“打倒日本侵略者!”的口號,因為她的嘴巴里塞著毛巾。她不能發(fā)出任何聲音,只有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充滿憤恨地怒視群敵,然后從容地閉上了眼睛。她也看不到加藤俊此刻的傷心欲絕。許久,加藤俊折斷了一柄木梳,一半塞在林靜儀的懷里,一半留給了自己,之是日本埋葬自己愛人的風俗。而后他才輕輕地把她重新埋葬了。
夜色再次降臨的時候,鈺少爺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焦急了。躲在這里三天等待著卻一直沒有機會刺殺,他煩躁不安。蔣若萍只是默默地看著他不做聲。他的傷口開始愈合,每日的飲食狀況也良好。紅纓飛刀磨得雪亮,準備著隨時射死走進房間里來的加謄雄義。他還催促蔣若萍去給他偷一支槍來,以備做飛蛾投火般的最后掙扎。他想,當時考慮到要安全撤離,所以沒有用槍的決定是錯誤的,這是一個殺手最大的失敗。他連連問蔣若萍加藤雄義什么時候回來。蔣若萍的心中不希望再次看到流血和犧牲,但又無法扭轉(zhuǎn)什么。她不知道有些事情是只能通過流血和犧牲來解決的。正在夜色昏暗的時候,臥室的玻璃窗外有人影一閃。蔣若萍不由得發(fā)出一聲驚叫!鈺少爺警覺地飛身藏在屏風后面,一個男子破窗而入,并且一把揪住了蔣若萍的頭發(fā)用槍指住她的咽喉,問:“加藤雄義在哪里?!快說,不說我殺了你!”蔣若萍驚恐地說:“我……我不知道啊……”
暗處的鈺少爺借著壁燈光看清了來者的模樣,忙閃身出來,叫:“劉漢顏!”劉漢顏一驚,看清了是鈺少爺,才松了一口氣。這時鈺少爺說:“快放手。加藤雄義不在這里。你怎么會來?”劉漢顏收起了槍,一邊警覺地打量四周,一邊說:“組織內(nèi)出了叛徒,你幾天來都沒有消息,會長很擔心你,冒險讓我進來看看。林靜亭投靠了日本人。咱們快走吧!”“能安全撤離嗎?”鈺少爺問。劉漢顏急切地說:“現(xiàn)在日本人警戒很松,我找的路線很安全,快跟我走!”鈺少爺遲疑了一下,說:“好!”他看了蔣若萍一眼,她正瑟縮在榻榻米的一角,頭發(fā)散亂著,驚魂未定。鈺少爺撿起自己的一些東西,說:“感謝你幾天來對我的照顧……你也盡早離開這里吧,我走了?!倍箅S著劉漢顏從窗子里爬了出去,下面有根繩子懸到了樓下。
蔣若萍來不及跟她說什么,只是看著他順著繩子爬了出去,想叫又不敢叫,象做了一場噩夢似的。
日本租界內(nèi)的巡警巡視的果然很松,兩個人穿過了枯枝敗葉又跳過了鐵柵欄,順著翠蔭路一路狂奔,終于將日租界遠遠地拋在了身后。鈺少爺不知道就在他跳過鐵柵欄的同時,澤田繼男帶著兩個兵踢開了加藤臥室的門,他陰笑著說:“太太,你跟我們走吧!”蔣若萍心里立即知道了事已敗露,明白了鈺少爺并不是逃了出去,而是兇多吉少了。但她無能為力,而且自身難保了。她整理了一下散亂的頭發(fā),問:“加藤雄義呢?”“加藤會長會親自審你?!笔Y若萍心里不禁泛起了陣陣寒意。她別無選擇地未等澤田繼男動手,自己走在了前頭。
鈺少爺與劉漢顏止住了奔跑。古城的夜幕凝重又沉悶。鈺少爺沒想到逃跑竟是這樣的輕松和順利,他坐在路邊的青石臺階上深深地喘息了一會兒。而后猛然轉(zhuǎn)頭盯著劉漢顏,看得劉漢顏心里直發(fā)毛。之后鈺少爺冷冷地問:“你是說林靜亭叛變了?”“是啊——”他囁喏著說?!芭?!”鈺少爺吐了一口,罵:“誰投靠了日本人誰不得好死!我看叛變的未必是他,而是你!”他猛然起身,把劉漢顏嚇了一跳,渾身一抖。鈺少爺?shù)溃骸澳闶窃趺催M到別墅里的?現(xiàn)在他們警戒正嚴你卻說警戒很松,為什么你找的路線就這樣安全?你闖進來是刺殺加藤雄義的為什么找到我以后就急著離開?你反咬一口說是靜亭叛變了,他我太了解他了,他如果叛變世界上的人都會叛變!說,林靜亭現(xiàn)在在哪里?尹會長現(xiàn)在在哪里?!”鈺少爺喝問之際,劉漢顏迅速拔槍,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鈺少爺:“周鈺。你太聰明了!這反而不好。林靜亭兄妹和郝建伯昨天晚上上了西天。識相點兒和合作抓到尹念幾和李敏嘉咱們到日本人那兒去領(lǐng)賞,否則……嘿嘿,我殺了你照樣立功!”“你以為你能殺了我嗎?”鈺少爺?shù)臋M眉一掃,“你那槍里沒有子彈!”劉漢顏一怔,低頭看槍,鈺少爺乘此空隙飛起一腳將他手中的槍踢飛,瞬間持刀發(fā)刀!冰冷的飛刀閃電般地直中他的咽喉。他悶哼了一聲,還未沒作出反應(yīng),已倒下身去!
鈺少爺預(yù)料劉漢顏必定是同日本人伙同設(shè)了圈套,那么蔣若萍很可能已蒙難,他也無力挽救了。此刻得知林家兄妹和郝建伯都已犧牲了,而尹念幾與李敏嘉的下落無可追尋,自己又該何去何從?日本人肯定在監(jiān)視,劉漢顏的死又是他們預(yù)料中的吧?鈺少爺狠狠地踢了他尸體了兩腳,帶著茫然向城中心走去。他知道隨時都有可能有一顆流彈飛來要了自己的性命,日本人沒有抓自己不過是為了利用自己抓到尹念幾罷了。此刻他不能去找尹念幾,也無家可回。他甚至以為自己生命要終止了,但他依舊活著,也許還是為了復(fù)仇。他更握緊了手中的飛刀。
也色更濃,夜風正冷,午夜的街頭,鈺少爺在沒有方向地前行。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也聽不見他心跳與呼吸的聲音。但沒有死,這是真的。
尾聲
31
莫韻雪做好了早餐等待著父親的回來,早餐是一盆白米煮的稀粥和幾個素餡包子。父親總是行蹤不定地在外奔波,這次回城三天了,常常是深夜才回,而進天竟然一夜未歸。好在她已經(jīng)習慣了父親這種漂泊的習慣,雖然不住地為他擔憂,但她也只能選擇等待。她靜靜地等著,尚帶稚容的臉上面色凝重。她有一雙小眼睛,目光中總是蕩漾著狡黠,這使得她有種娟秀的俏麗。她繼承了父親的能言善辯和心計多端,也學習著象父親一樣看相算命。正等待著,聽見大門“咣當”地一聲被推開了,父親莫一言叫:“韻雪!”
莫韻雪迎了出去,才發(fā)現(xiàn)父親身邊多了位年輕英俊的男子。他相貌堂堂,只是略微顯得疲倦。莫一言說:“這是小女韻雪?!庇种更c著韻雪叫了他一聲:“鈺哥?!扁暽贍敹Y貌地點了一下頭。
鈺少爺從翠蔭路一直徘徊這脫離了日租界的范圍,其實在無意之間竟然擺脫了日本人的監(jiān)視。天亮時加藤俊在租界附近發(fā)現(xiàn)了咽喉中刀而死的劉漢顏。地上的血跡拖了四米長。他仰天長嘆:“魚脫網(wǎng)了!”回去后免不了受到了譴責與懲處。之后他帶罪緊鑼密鼓地再次捕殺著反日和抗日的杰出人物。事隔不久加騰雄義收到了密令,日軍將于即日武力攻城,到那時屠殺再不必隱秘了。而鈺少爺心灰意冷失魂落魄地在街頭徘徊的時候邂逅了算命先生莫一言。
“小兄弟,我說過,你我有緣自會再見的。怎么樣。別來無恙否?”莫一言詭異地笑著說。鈺少爺先是一愣,望他片刻。才道:“原來是莫先生。”這個既神秘又難測的人物曾經(jīng)告戒過自己不要與二叔萬福祥相處,因為“同處必傷”,之后果然有了火燒河谷兵平萬家村的慘劇。而今日的意外重逢,他又會指點什么樣的契機呢?未等鈺少爺說些什么,莫一言已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說:“你我再見,是實屬不易??!據(jù)我的觀相,你歷盡了磨難而劫數(shù)未盡?。〉郊依锖缺栉医o你破解如何?”鈺少爺不由得隨著他東拐西轉(zhuǎn)地在城角一戶青磚砌墻的小戶人家停留下來。
韻雪燒了幾個小菜,又沏了一壺燒酒,伺立在一邊,開始偷偷打量著父親領(lǐng)回來的年輕人來。他清秀儒雅,風度翩翩,談吐爽朗,一雙眼睛格外明亮,懦弱中又暗藏著殺機。她根據(jù)父親傳授的察言觀色之術(shù)開始猜測他的身份與經(jīng)歷,猛然覺得這個男子是如此有魅力。他必定是欠了很多女兒家的情債,來世要變牛馬才能回報呢。只是重要的是,他今生會無悔無怨么?
“韻雪,添酒!”莫一言喚。幾杯酒落肚兩個人似乎變成了舊知交。鈺少爺暢談了許多這段時間了經(jīng)歷,什么也沒有隱諱。他甚至奇怪自己怎么會對他如此信任,至少現(xiàn)在他的身份還不清楚。莫一言已經(jīng)洞悉了他的心態(tài),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說:“知我者謂我何求,不知我者謂我何憂?人與人之間緣定情分,都是天命啊。小兄弟,我父女本就是江湖術(shù)士,浮沉中嘗大海,夾縫里求生存。何必非得問個究竟呢?而且今日作別,你我恐怕再無相見之日了?!扁暽贍?shù)溃骸半y道我們也是同處必傷嗎?”莫一言笑,道:“你我本無緣同處啊。原本還有一段翁婿之情呢,只是時日不多,我也不想小女悲一世,苦一生了?!彼m然只是一笑,卻笑得很凄愴。鈺少爺聽得莫名其妙,韻雪卻面色緋紅,說:“您亂說什么呀?!迸ど矶?。鈺少爺望著她的背影,苗條靈活又柔順,竟極似記憶中的綺芳一樣的身材舉止,不禁浮想聯(lián)翩。聽得莫一言敬酒道:“命運由天定,半點不由人。勸君更盡一杯酒,半做梧桐半做人?!彼丫埔伙嫸M。鈺少爺也連連干杯,不知不覺便倒下了。
等鈺少爺醒來的時候日已偏西。他突然萌生了想回家看看的強烈愿望。殘陽如血,一抹晚霞將西天邊上映照得瑰麗無比。鈺少爺捶了捶微痛的頭部。這時韻雪上了一杯茶。鈺少爺喝著茶,對韻雪笑了笑。韻雪道:“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鈺哥,你想家了吧?”鈺少爺放下茶杯,問:“你怎么知道我想家了?”韻雪說:“你別忘了我爹是神算。”鈺少爺點點頭,他想起在喝酒時的暢談,不明白莫一言怎么會說出那一番離譜的話來。望著面前聰明文秀的韻雪,心中想如果能與她平淡相對廝守一生或許也會有平實的幸福呢。同時也想起了自己叵測的命運,沒有一份真實的感情可以慰籍的。不由得想起了林靜亭,想著他已經(jīng)死了,心里面的痛說不出有多么多么深。他輕輕嘆了一口氣,又問:“你剛才說什么?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是吧?”韻雪說:“是啊。今天是九九重陽佳節(jié)。遍插茱萸少一人的遺憾在你心里很久了吧?”鈺少爺凄楚地一笑。他想起中秋節(jié)的時候自己同更世會的會員們一起在月色中共度,那時候桌子上擺滿了瓜果梨桃。林靜儀、李敏嘉兩個女子笑聲朗朗,尹念幾、郝建伯幾位才子談笑風生。當時每個人對未來都懷著深深的美好的憧憬。沒想到美夢破滅得如此迅疾,如同中秋的將圓的夢轉(zhuǎn)瞬間已破損殘缺了。鈺少爺臉上的陰霾更重了。
他問:“莫先生在么?我要向他辭別?!表嵮┑溃骸八呀?jīng)出去了。他出門時說你會走的,讓我捎一句話給你。歸家一忍必相依,保全自身莫相離。鈺哥,你真的要走嗎?”鈺少爺整理了衣衫,又別好了飛刀,洗了一把臉,說:“一定是要走的?!?p> 送至大門口,鈺少爺回頭對她粲然一笑,說:“我會記得你這位小妹妹的?!表嵮┑捻永镩W過無限依戀來,凄凄地說:“緣分本是秋后枝,怎料寒風莖中折?鈺哥,你面色不好,必有血光之災(zāi)。今日一別恐怕無緣再見了,這個東西是我心愛的,你拿去做紀念吧。如果有緣再見的話,請務(wù)必原物送回?!边f到鈺少爺手中的,卻是一方潔白的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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鈺少爺心中一酸,接過帕子來,掩飾著頭也不回地走了去。韻雪忍不住目送,然后猛然返身掩了門。匆匆地一面之緣在她的心里種下了苦澀的相思的種子。她忍耐著不能讓它發(fā)芽。鈺少爺手中的帕子,一如當年蔣若萍贈給自己的那塊一樣如水柔滑,上面繡了幾瓣紅色梅花。鈺少爺想起當日的白絲帕自己似乎遺落了,記憶中拾掇起來卻發(fā)覺贈給了一個乖順的女孩文兒。如今文兒早已經(jīng)嫁人了過著普通農(nóng)婦的生活。他突然發(fā)覺自己其實很多情,而這么多的多情又不過是為了掩蓋自己的無情。他把手帕揣好,徑直往周府方向走去。
周府已不似年前那樣威嚴繁華了,多了幾分朽落清冷和頹萎。此刻門前停了一輛乳白色的臥式汽車。那是市政廳高級秘書銘少爺?shù)膶\?。胡佩玲也在市政廳謀職,成為本市為數(shù)不多的女官員之一。而綢緞莊的生意早已經(jīng)停頓數(shù)月了。鈺少爺不知自己徒然增添的牽掛是什么,府里的十九年歲月漸已陌生,他想重溫的又是怎樣的舊夢呢?后花園的石亭石橋暖水池子還是書房里的筆墨紙硯呢?父親的封建威嚴還是母親的道義仁愛呢?他本無所牽掛,他明白了自己叛離家庭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無所羈絆了,為什么又想著回來?鈺少爺在門口徘徊了很久。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了下來,西風凜冽。他終于下定決心正想揮拳砸門,猛然有人開門。他一驚,慌忙閃身躲到了墻拐角的暗處。
門房老趙開門。先走出來的赫然是日本商會會長加謄雄義及隨行的加藤俊與澤田繼男,送出來的是滿臉堆笑的銘少爺和大少奶奶胡佩玲。加藤氣勢洶洶走在前頭,一輛日本小轎車準時駛過來,日本膏藥旗在風中飄搖。銘少爺點頭哈腰地說:“如果真的是周鈺冒犯了先生,我表示萬分歉意。一有他的消息,我立即馬上通知您!他如果回來,我一定把他抓住親自送到您府上去解釋清楚,請您放心……”在他的卑躬屈膝中加謄數(shù)人上車而去。塵土在西風中翻滾著。
鈺少爺?shù)碾p手冰涼了。他回家的愿望在剎那間變得粉碎。他不愿意相信自己看到的那個衣冠楚楚卻奴顏婢膝的人是自己的哥哥。銘少爺或許是為了息事寧人,但一旦有人發(fā)現(xiàn)自己回到了府里,銘少爺會毫不猶豫地把自己交出去而保全他自己的。他太了解自己的哥哥了。他的心也冰涼著,抬起幾乎麻木的雙腳轉(zhuǎn)身走去。在轉(zhuǎn)身的時候他突然想起韻雪告訴自己的莫一言留下的話:回家一忍必相依,保全自身莫相離。或許這話如同上次的話一樣,在危急關(guān)頭的時候可以保存性命。但鈺少爺卻不得不轉(zhuǎn)身離去了。他只想與其自己萎縮地活著得以保全,真的比死還要痛苦,他不能從容享受龜縮的生命。他想起了泊煙、逸龍,想起了靜亭和他的妹妹林靜儀,想起了很多很多活著的和死去了的人。他想起了自己在學校讀書時慷慨激昂地一次次演講,想起游行示威的時候自己總是信步走在隊伍的最前端振臂高呼。他開始不回頭地走了,再也沒有佇足。西風中開始飄雪,他沒意識到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天很冷,鈺少爺感覺到世界也同樣一片冰冷與黑暗。他沒有什么路了,想先回到莫一言家里,然后設(shè)法與尹念幾和李敏嘉聯(lián)絡(luò)。
雜草屋外雪片一一飄落,郎文兒心神不安地點起了一盞煤油燈,屋角的郎安爛醉如泥。他唯一的希望生個白胖的兒子,已因傻媳婦的難產(chǎn)死去而破滅。傻子死了已經(jīng)五天了,郎安如同一個廢人般日日沉醉。于三拖著扭傷的腳又去拉車,夜深了還沒有回來。歲月的痕跡在文兒的臉上雕刻得更加明顯了。她盡量將油燈的火苗挑撥得更小些。這時于三一瘸一拐地推門奔了回來了。先是喝了一瓢涼水,又蹲在地上喘息。文兒文:“車呢?送回到車行了?”
半晌于三才憋出一句話來,說:“丟了。跑丟了?!薄皝G了?!”文兒的聲音立即抬高到了尖銳的程度:“丟了車全家喝西北風去呀?你這個廢物啊!你丟在哪兒了?怎么丟的?!”于三垂頭喪氣地說:“我剛送一個老板去了新村回來。在綢緞街拐角看見殺了人……一嚇就丟了車回來了!”“還不快去找!又不是殺你!你這個該死的該殺千刀的!”文兒咆哮著,極度憤怒。于三沒動窩,悶憨地說:“我看見原來做綢緞生意的馮滿堂帶著一個獨眼龍堵住了一個人,要把他抓走。那個人一甩手一道白光把那個獨眼龍給打倒了。后來馮滿堂開了槍,把那個人打倒了。他也受了傷拐走了。我嚇得趕緊跑,車也丟了。我看見那個中槍的人好象是那個……周家的二少爺……”文兒心里猛地一顫,問:“車丟哪兒了?”“還在綢緞街拐角那兒吧?我……我不知道……”“跟我去找回來?。 彼_而起便撲入了茫茫夜色
夜更黑,雪也更大,但風卻停了。雪花很厚一片片不緊不慢地向下飄落,凝重而又遲緩。文兒奔跑著來到了街拐角,一盞昏黃的路燈微芒慘淡。她首先看到了自家的黃包車,之后看見了倒在車邊地上的一個人。借著燈光他看見他的身上都是血。她看清了塔吊臉,雖然血跡斑斑,但仍是那么熟悉。她的腿一軟,跌坐在地上他的身邊。顫聲叫:“鈺少爺……”突然發(fā)覺,鈺少爺還有一絲氣息。
她扶起鈺少爺?shù)纳仙?,把雙腿枕到他的身下,甩手拂去飄落在他身上的雪屑。“你怎么樣了?鈺少爺。你怎么會這樣?”鈺少爺微啟雙眼,目光已經(jīng)開始渙散,雙唇蠕動著,很費力而嘶啞地說:“是你……文兒?……”“是我,少爺?!蔽膬翰恢撊绾问呛?,扭頭看見于三一瘸一拐地跑過來。她高聲喊:“你快去周府告訴快來人,說鈺少爺不行了!”見于三還在遲疑,猛地尖叫起來:“快去呀!你!鈺少爺要不行了。他快要不行了……”她的聲音抖著,終于哽咽了起來。于三受了驚般轉(zhuǎn)身去了。躺在文兒腿上鈺少爺愈加沉重,文兒一邊哭泣一邊掏出一方潔白的手帕擦拭他的臉。鈺少爺更加英俊了,眉毛濃黑得更稠,集促到一起仿佛凝聚了不盡的幽思。他也更加蒼白,整個面龐如白玉雕琢,如此光滑卻很冰涼。那往日曾經(jīng)柔順的頭發(fā)一絲不亂地背向腦后,盡管粘上了血,但也仍然柔順。文兒一邊擦拭血跡一邊止不住心中悲痛,心中異樣的沉悶。是曾經(jīng)的鈺少爺嗎?那雪白的襯衣領(lǐng)口,那黑呢制白銅扣映襯下的一張白皙的臉再也不見了。昨天的鈺少爺不知在什么時候變成了今天的鈺少爺,而今天的鈺少爺又要從容消逝了。該挽留的卻怎么也挽留不住,這是怎樣的消逝?是深深的遺憾摻雜著不盡的哀愁,是酸澀的痛楚伴隨著綿綿的悵惘。漫天的飛雪卻纏繞著這復(fù)雜的心緒時益逼緊,不肯放松。
雪花片片飄落,密密匝匝,不緊不慢,每片都有自己運行的軌跡。盡管彎曲,卻最終要墜落紅塵,飄蓋在鈺少爺身上。每片雪花都是那樣的晶瑩,絲毫不會融化。這份潔白很快就會將鈺少爺淹沒,文兒盡力揮手卻無法阻止這份終結(jié)。鈺少爺?shù)纳碜釉谕鲁?,他輕輕喃喃如同夢囈。文兒將耳朵貼在他唇邊,聽他無限凄婉又孩子氣地委屈著說:“文兒……我冷……”
一蓬油布在寒雪中燃起,文兒撕掉了自家黃包車上的雨布為鈺少爺取暖。將火堆輕輕移近鈺少爺。夜已經(jīng)那樣深了,雪越下越大,任憑怎樣呼喚,鈺少爺都沒什么反應(yīng)了。文兒握他的手,撫他的胸,他卻在漸漸冷了。這凄涼的夜里,無風但煙雪蒙蒙。文兒似乎聽到雪花擲地的“撲撲”聲?;鹗悄菢恿?,火苗掙扎著扭曲著。鈺少爺卻突然睜開了雙眼,目光凝聚著的是悔是恨還是傷沒有人能夠說得清楚。他的聲音又異常清晰了。
“文兒,你喜歡我嗎?”
“喜歡,鈺少爺。我自始至終都是那么喜歡你。在府上你每天放學回來我都在癡癡看著你的身影活生生地走進里堂。看見了你我心里就有了依靠。我喜歡你的一雙眼睛,黑亮黑亮的,象每天晚上我睡前看見的星星。望見了星星我的心里就很酸,也很塌實。出了府我也在想你,我是那么想你,想同你在一起。因為我覺得,同你在一起我才會快樂,才會幸福……”文兒喃喃地不顧一切地頌經(jīng)般地說著,她知道再不說就沒有機會了。鈺少爺?shù)哪樕下冻隽艘唤z匪夷所思的微笑,說:“文兒啊。其實我一直想說。卻沒有機會說。盡管……那么多的女人在我的身邊……我卻只愛過一個人……是靜亭……然而他卻死了……你代替他親我一下吧?!?p> 文兒怔住了。遲緩地望著鈺少爺靜靜地閉上了雙眼。她望著鈺少爺?shù)拇?,蒼白得沒有了血色,上面落了幾片雪花,緩緩地化成了幾顆晶瑩的水珠兒。她用手托起了鈺少爺?shù)念^,卻發(fā)現(xiàn)就在此時鈺少爺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她如同雕塑般一動不動。雪依舊下落?;鹈缗ち藥着ぜ磳⑾?。白絲帕沾著血和淚在火苗中化成了煙灰輕輕飄去。她沒想到鈺少爺原來是喜歡林少爺?shù)?。即便如此她仍然深深地喜歡鈺少爺。這不是一種慣性。她只是覺得鈺少爺喜歡什么都是美好的,應(yīng)該的。鈺少爺是那樣一個干干凈凈的人啊。
汽車的燈光照射出兩道閃亮的光柱,光柱中漫空的飛雪似凝滯在空中了又分明在下墜,雪花是那樣大。走下車來的是銘少爺和胡佩玲??s在墻角探頭探腦的是于三。文兒的唇始終沒能吻在鈺少爺?shù)念~頭。她突然想說我和鈺少爺之間是如此清白的什么也沒有過,卻無法開口。她托著鈺少爺?shù)念^,一動不動。雪仍舊不停地下。銘少爺和胡配玲越走越近。車燈也分外明亮。兩行清澈綿長的淚水流下來,流過鈺少爺?shù)拿骖a,而鈺少爺卻不能品嘗它是怎樣的苦澀和酸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