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多帶甲兵士在街頭張貼的榜文頓時在華都內(nèi)引起了軒然大波,一時間,街頭巷尾全都在議論使尊祭天之事。盡管前次華王姜離率群臣在御城中的欽尊殿會見使尊之事早已傳開,但對于小民百姓而言,誰都沒有親眼見過這位傳說中的人物。不僅如此,好事者紛紛傳說起四國諸侯的朝覲來,甚至有人指認,朝廷的這一次造勢,就是為了能夠安然度過這一次的朝覲。
榜文上的日期訂得頗有些巧合,正是象征民間團聚之日的中秋佳節(jié)。不僅如此,華王姜離還另外下了旨意,賜予新任使尊練鈞如陽平君的爵位封號。不過,這使尊與華都百姓的第一次會面自然不會放在晚上,自八月十五的清晨起,中州內(nèi)外的軍士就忙碌了起來,凈街,灑掃,警戒,巡視,一隊隊的人馬看在百姓眼中,無不透露著一種謹慎鄭重的意味。
直到巳時,由二百甲士為前導,一駕華貴的馬車徐徐自御城內(nèi)駛出,高坐在馭者之位的,竟是司掌軍賦軍政的司馬姬毓泰,只見這位早年曾經(jīng)力抗四國大軍的武將神采飛揚地駕馭著馬車,一雙銳目時時刻刻地打量著人群中的各色人物。
“看,那一位便是傳說中的人物了!”人群早在馬車駛來時就紛紛跪倒在地,只是一雙雙不安分的眼睛仍舊肆無忌憚地朝馬車中人打量過去。由于姜離事先早已吩咐一切務必隆重,因此這一駕馬車比諸尋常要高大寬敞得多,絲織幔珞順著車頂華蓋垂下,卻半點沒有遮擋里頭的人影。不少百姓都看見了里頭端坐著的那個人,心中愈發(fā)好奇,誰都無法斷定,那個看似尋常貴族的少年是否能真的拯救中州于危難。
練鈞如自一大早開始就被一群仆婢折騰得不勝其煩,光是更衣配飾就足足花費了一個時辰,更不用提太傅和太宗兩人在他耳邊嘮叨的叮囑之語了??梢韵胍?,倘若這一天華王姜離不是偶感風寒無法到場,那他耳邊的鼓噪還得再多一倍。他還是第一次經(jīng)歷這種陣仗,盡管端坐于車中,但外頭百姓的只言片語仍舊不時傳入他的耳中,其中不乏懷疑之語。此時此刻,他并不知道跪坐于身后的孔懿和另一個使令是什么神色,唯一可以控制的便是自己臉上的表情,在外人看來,那位馬車上的使尊大人無疑是冷靜自持的。
使令蒙輔和常元不安地跟在那一駕馬車之后,右手已是不約而同地扶上了腰間的劍柄。只是區(qū)區(qū)一刻鐘路程,他們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隱在人群中的幾幫可疑人物。盡管對方的殺機內(nèi)斂,但他們倆誰都不敢掉以輕心,今次伍形易突然離開了華都,他們拗不過姜離和練鈞如,只能勉強同意了這一次造勢,心中卻是極為忐忑。可以想見,萬一出了一點紕漏,等待他們的就只有無窮無盡的悔恨和更加兇險的危局。
馬車在一處轉角的地方稍稍放慢了一點速度,然而,只是那一刻間,角落中便竄出了一個人影。那人影身形相當靈活,恰恰避過了前頭的二百甲士,竟是直沖著馬車而來。外頭觀望的百姓中已是響起了一陣此起彼伏的驚呼,卻沒有任何人看好這種魯莽的舉動。畢竟,要以孤身一人行這種大逆之事,成功的幾率實在太小了。此時,侍立在練鈞如身后的孔懿已是寒光滿面,一只手已是握緊了袖中的短匕,她已是打定主意,一旦發(fā)現(xiàn)對方有行刺之意,便立刻下手格殺。她的眼力頗佳,早就發(fā)覺來人并不高明,因此只是稍稍向前挪動了一步。
正當甲士發(fā)現(xiàn)有變,急停之后打算拿下來人時,那個瘦小干枯的人影突然撲倒在馬車之前,雙膝跪地大聲嚷嚷道:“使尊殿下,請你救救小民一家老小吧!小民讀過幾年書,后來因為沒錢托人推薦入仕,只能作了城外鳳頭村的農(nóng)戶,想不到如今這地全都讓人家占了,日子沒法過了!官府說,小民是上告無門,那些地都是各國權貴在中州占下,里頭的主人都和王室有親!可憐我們鳳頭村一共三十戶人家,連夜被人趕出了家園!”他仿佛沒發(fā)現(xiàn)即將及體的利刃,仰天悲呼道,“現(xiàn)在華都城外已經(jīng)沒有多少農(nóng)戶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所有的百姓都被這凄厲至極的喊冤聲刺激得毛骨悚然,一個個都露出了兔死狐悲的表情。中州之中世家權貴甚多,所謂的大權也都掌握在少數(shù)幾人手中,然而,各國派駐在中州的雖有不少人,但多數(shù)都是質子一類的人物。若是此人言語當真,那么,背后的黑幕便不知有多深厚,畢竟,中州自己的權貴占地尚且情有可原,但任由四國所屬在華都之外占地,這后果如何,內(nèi)情如何,又豈是一言兩語能夠分辨得清楚的?
駕車的司徒姬毓泰已是完全變了臉色,他萬萬沒有想到,就在大肆為練鈞如造勢的時候,竟會在街頭公然揭出這樣一件公案。由于四國實力日強,本應是處于質子身份的各國貴胄都是頗不安分,時時希望得以立功返國。而這些人都是出手闊綽的貴公子,結交起中州官員自然是輕松易行,久而久之,就連華都附近的土地也染起指來。
那些甲士可不管這攔駕的人是何等來歷,他們行前就得了華王姜離嚴命,不能讓練鈞如受到一星半點損傷,因此將瘦小的中年人團團圍住之后,兩個虎背熊腰的大漢便沖上前來,一人拽住他的一個胳膊就往下頭拖。
那中年人卻仍舊不肯放棄,口中的求告之聲愈加凄厲悲慘:“殿下既然出世,就該為我中州民眾作主,又豈能讓這些小人胡作非為?小人既然讀過書,便不能繼續(xù)忍氣吞聲,只能趁著殿下巡視之際冒死求告,請殿下為死難的百姓伸冤啊!鳳頭村上上下下三百二十七人,如今只剩下了二百五十二人,那些稍有姿色的女人都被人留住了!老天爺,你為什么不開開眼!……”他的聲音猛地嘎然而止,原來,竟是那兩個大漢粗暴地在其口中塞了一團破棉絮,只有咿咿呀呀的聲音不住傳來。
“通通住手!”練鈞如再也無法抑制心頭的憤怒,突然大喝一聲道,“此人雖然行跡魯莽,卻是情有可原,先放了他!”盡管他知道自己不該在這個時候插手,但是,當他剛才不經(jīng)意地瞥見人群中的反應時,卻知道自己絕不能在這個時候保持沉默。他竭力回想自己當日的遭遇,面龐上已是浮現(xiàn)出了陰寒的殺氣。沒錯,這是亂世,人命如草芥的亂世,然而,當著眾多百姓的面,倘若他一味裝聾作啞,那他這個泥菩薩就只是一尊泥菩薩,上不得臺面!
他不顧身后孔懿的勸阻,示意身前的姬毓泰先行讓開,便起身快步走下了車駕??总惨娮钄r不住,連忙加緊步子上前跟著,唯恐路邊有人行刺。姬毓泰本能地覺得不妥,想要開口說什么卻覺得啞了詞,只得目視馬車旁的幾個護衛(wèi)好生扈從。練鈞如竟是親自走到那個中年男子身前,排開兩名左右挾持的甲士,緩緩伸出了手。他并不認為對方懷著歹意,不是親生經(jīng)歷,絕不可能發(fā)出那樣絕望的悲號,更何況對方始終聲稱是一個讀書人。
魏方已是完全驚呆了,他自打看了榜文后就是存了死志,決定不惜一切代價將事情上達天聽。當他看到甲士的斧鉞時就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睛,誰料最終會聽到了那個喝止的聲音。他茫然地抬頭看著那個向自己伸出手的少年,心底頓時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