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了周侯之后,練鈞如便被華王姜離留了下來,兩人這些天時不時單獨見面,看在旁人眼里便多了幾分君臣相得的意味。姜離為了表示寵信和籠絡(luò),幾乎每天都有賞賜送進(jìn)練鈞如居住的御城,若非練鈞如年紀(jì)尚小,怕是美貌姬妾也會多出不少。
“練卿,今日你見過了周侯,對其觀感如何?”姜離示意練鈞如坐下,這才揮手斥退了殿中伺候的其他人,只有趙鹽侍立身側(cè),不曾回避?!叭说朗侵芎罘尜t名遠(yuǎn)播,百姓稱道,依朕看來,他可以說是四方諸侯中的第一人?!?p> “陛下所言甚是?!本氣x如點點頭道。想起適才周侯銳利通透的眼神,他的心中便有幾分忌憚。無論言行舉止,周侯樊威擎都謹(jǐn)守君臣之道,禮數(shù)上更是無所缺失,依照常理,這樣的人若不是真正的大賢,就是大奸大惡之人?!爸芎钣P見時,群臣都極為禮敬,怕也是因為他在諸侯中享有盛名,又禮尊王室的緣故。周侯夫人又是陛下的王妹,若是論起親疏來,陛下和他也應(yīng)該較別的諸侯更為親近才是?!?p> 姜離卻只是置之一笑,“我朝雖然向以宗法維系諸侯,但到如今,這姻親之道卻也已經(jīng)無甚大用了。嫡親兄弟為了一個嗣子之位尚可爭斗不休,又何況這種靠婚姻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的同盟?唔,練卿就位不久就能看清楚這些,也是著實不易了。朕聽太傅和太宰他們說,那些所謂的中州賢達(dá)太過迂腐,不合你的心意,朕便給你特旨,你若是尋訪到了賢才,就自己留在御城之內(nèi),只需知會朕一聲便可。若是這些人能夠為朕所用,大可賞賜官職爵位,以收民心。”
練鈞如聞言不由抬頭,目光正好和姜離的炯炯眼神交擊在一起,隨即立刻垂下頭去?!氨菹碌男囊?,我明白了。只是,恕我直言,如今的天下,已經(jīng)到了禮崩樂壞的時候,那些游子文士,往往只知有各國諸侯,不知有中州王室,輕易不會答應(yīng)招攬。若無好手段,怕是陛下心意落空的機會居多。我曾經(jīng)聞聽商侯聚士三千,數(shù)目雖多,其中卻應(yīng)該也是良莠不齊,不知陛下是想要商侯那般求名,還是只要真正的賢才而不想張揚?”
姜離贊許地看著練鈞如熠熠發(fā)光的眸子,終于霍地站起身來,佇立許久方才昂然道:“練卿此問甚好,若是照著朕當(dāng)年的性情,自然是恨不得列國諸侯都知道朕的雄心抱負(fù),如今卻是不會再那般年少無知了!天下亂離已久,各方游士無不在尋訪明主,這些人中,欺世盜名之輩居多,朕可不想在這些人身上做文章。古來曾有千金買馬骨的典故,雖能令四方名士來投,卻是張揚太過,不符合中州如今的處境。練卿,朕知你此問之意,盡管放手去做就是,不必?fù)?dān)心有什么功高震主之憂,須知天子使尊,自古便是一體,哪有相忌之理?”
練鈞如走出王宮時,面上仍舊是帶著一縷微笑,即便是如今,對于天下大勢,他的看法仍舊是無比膚淺,但是對于自己的生存之道,他卻是明白得一清二楚。伍形易即便手握王軍兵權(quán),卻也不敢過于妄為,否則便是自找滅頂之災(zāi),畢竟四國諸侯仍在那里虎視眈眈。而姜離雖不是那等雄才大略之主,但在這等時刻,卻是他唯一依附的對象。只有保住這位天子,保住中州,他才能平安無事地活下去。
由于孔懿等人已經(jīng)先期離開了皇宮,因此車駕上的侍者已經(jīng)換了另一個人。對于此人,練鈞如的信任之心還要多些,不為了別的,只是因為那是和自己來自同一個世界的人。他萬萬沒有想到,一次形同作秀的祭天,居然能從天雷中得到這樣一遭奇遇。
“嚴(yán)修,如何,這個亂世是否讓你感到更加心悸?”練鈞如低聲對身后的人道,“相比那一個充斥著貪官污吏的世界來說,這就是不折不扣的亂世。居上者可以隨意處置所謂賤民奴隸,四方諸侯可以隨意出兵踐踏他國國土。換作從前,我甚至無法想象人間曾有過這種人命如草芥的亂世。我說過,你可以選擇是否襄助于我。我不能給你什么承諾,如果你想要離開,我也不會阻攔。”
嚴(yán)修自蘇醒后已經(jīng)是三天了,盡管對于這個陌生的世界仍是時時刻刻處于懷疑之中,對于練鈞如的話卻沒有幾分排斥。伍形易等人用在他身上的手段曾經(jīng)讓他感到生不如死,然而,心底的警惕卻讓他當(dāng)時沒有開口說一個字。自打蘇醒后開始,他就莫名其妙地暫時失去了引以為傲的道力,只剩下了那點用來防身的武功,憑著這些要在亂世生存下去幾乎不可能。饒是如此,他也只是答應(yīng)練鈞如暫時呆在中州,旁的便再也不肯開口承諾。他并不清楚練鈞如的來歷,也不明白自己究竟身在何處,因此仍舊把自己暫時死死地封閉了起來。
說過那句話之后,練鈞如也沒有再開口,只是任著車駕前行。然而,他分明能夠聽到身后嚴(yán)修粗重的呼吸聲。就在即將抵達(dá)御城的一刻,空中突然響起了一陣悅耳的鳥鳴。他不由抬頭望去,只見數(shù)十只金色的異鳥正傲然盤旋在長空之上,雙翼的羽毛在陽光映襯下閃動著耀眼的光芒。車前的馭者也是愕然抬頭,待到看清之后便失聲驚呼道:“旭陽金烏,難道是炎侯已經(jīng)到了?”
練鈞如的臉色瞬間就陰沉了下來,以周侯的身份地位,尚且是提前令華都中的府邸備好車駕,然后在華都外棄了騎乘的三足青鳥,通報王宮后方才乘坐車駕進(jìn)城。僅看適才空中的聲勢,便知這炎侯為人囂張,倘若來人只是信使,那排場也是太大了,倘若金烏上騎乘的真是炎侯,那就更為離譜。堂堂一國諸侯,竟連這點禮數(shù)都不肯遵從,足可見其人心志。
“不用管這些,你令人把車駕收好。倘使陛下使人來請,就說我偶感不適,今夜無法奉詔!”練鈞如淡淡地對馭者吩咐了一聲,隨即就下了車駕,一言不發(fā)地往自己的寢宮走去。不管如何,諸侯朝覲的日子應(yīng)該是明日。周侯是名正言順地進(jìn)城,他確實應(yīng)該接見,至于炎侯,恐怕就是為了興師問罪而來。練鈞如此時猶記得當(dāng)日孔懿說過的話,伍形易在邊境殲滅炎國精銳一千人,其中隱情他卻是不知道,那就由得別人去應(yīng)付好了。
還未走到欽尊殿,他便聽到發(fā)覺前方一陣慌亂,只見幾個宮中侍者上竄下跳,似乎是想要捉住什么東西,不由眉頭大皺。他只是略一沉吟便決定上前瞧一個究竟,誰料幾步上前之后,他便發(fā)覺了那四個眼熟的小東西。當(dāng)日初次上山行獵時,他曾經(jīng)為了它們吃過那只異鳥天大的苦頭,想不到竟會在這里重逢。
那幾個侍從一見眼前的人影,立時矮了一截,忙不迭地一個個俯伏于地,至于那四只雛鳥則是繼續(xù)在地上活蹦亂跳。練鈞如看也不看地上的眾人一眼,只是緩慢地向前挪動步子,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當(dāng)初在家里和父母的溫馨一刻。四只雛鳥仿佛認(rèn)出了練鈞如,竟是毫不避忌地朝他身上撲來,一時間,練鈞如的身上倏地便掛滿了四個毛茸茸的小家伙。
練鈞如的臉上不由浮現(xiàn)出一絲真切的笑意,愛憐地?fù)醡o了這些小家伙一會,他便招呼了嚴(yán)修和身后的其他人一聲,竟是沒搭理地上的那些侍者。自從看到這四只雛鳥的那一刻,他便知曉,那只護(hù)雛心切的雷鵬,怕是早已隕命。盡管人畜有別,但此時他竟能想象到雷鵬臨死那種深切的悲哀,不管怎樣,他都不想讓四個小家伙落入伍形易等人的手中,想必對方也不會因為四只尚未長成的雛鳥和他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