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回夢
再說秦弓，當(dāng)時只見得一道白光閃出，直奔自己的眉心。就在那一瞬間，一種奇怪的感覺直上心頭，只覺得那光華中隱約有著自己的身影。就這一分心，白光透過眉心，直入腦中。剎那間，頭腦中一片空白……
“我在哪里？”秦弓只覺得自己的身子很輕，輕得在空中飄蕩，他看不見身周的一切，他竟連自己的身體都無法感覺到，只覺得四下里似乎有一團(tuán)七彩光芒在盤旋舞動。仿佛一切都不存在了，無人、無物，連自己也沒有。有的，只是一團(tuán)精魂。
“這舞動的七彩光芒就是我么？”他的腦中一片模糊，“那么，我是誰呢？”
模糊中，光芒在輕輕的躍動。
分光錯影中，現(xiàn)出的是兩條人影在廣闊無垠的空間中飛行，四周是無數(shù)如同日月一般閃亮的星球。
“那是我！”
他清楚的看見那兩人的樣貌，其中的一個，眉眼帶著笑意，赫然便是自己，另一個卻是帶著他來到摩毓首羅天的破軍。
“那是我們來這里的路上……我能看得見我自己？！”
光芒一陣凌亂，眼前的人影消失在光影中。再次看清楚眼前的一切時，卻見到一座古殿，殿上有匾，匾上赫然寫著“禹王廟”三個大字。廟前兩人正在說話。
“又看見我了！”
他忽然明白過來：“我在我自己的思緒中行走！”
光芒忽聚忽散，一幕幕的景象在眼前倒閃而過。他覺得自己在笑，他看到一個頑皮的自己嬉鬧著，歡笑著。愜意的人生呵！
眼里的自己由一個少年又逐漸變得年幼，往事一件件在眼前流過。冷眼旁觀自己的一舉一動原來也是一樣的有趣和快樂。
他正沉浸在自己無憂無慮中時，忽然光芒一黯。一縷黑色雜入了七彩的光芒中
光影中，他見到的是一地的尸體。而自己卻還是個躺在襁褓中的嬰兒。蓼莪抱著自己，正和破軍斗個不亦樂乎。
“那躺著的尸體是誰？是……”
他看到一個高個子飛起一腳將一個農(nóng)家打扮的漢子踢得吐血倒地。心中猛然一慟。那是一種血肉相連的痛楚?！八俏腋赣H！”
他又看見高個子將一個女子扔得飛了出去。女子摔落時，緊緊護(hù)著懷中的嬰兒。
“那……那是我母親！！”
親眼目睹這一切的他竟無法將之改變，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父母在面前倒下，死去。他目眥欲裂，那痛楚深入神經(jīng)，那傷心無處宣泄?，F(xiàn)在的他只是一團(tuán)無法干涉一切的光芒，那無助、無能、無力回天的苦，將以后那十六年來的快樂盡皆掩蓋。傷痛、怨恨、憤怒，鋪天而來，將他的心完全淹沒。
“我……好……恨！”
七彩的光芒劇烈的跳躍著，一如他那難以平復(fù)的心情。黑色逐漸濃烈，將七彩的光芒染成黯淡的色澤。
他聽到了波濤的聲音；他嗅到了隱隱的血腥。然他的心中卻不再如適才那般翻江倒海，相反，卻有一種平靜漸入心間，平靜中淡然與期望相互交雜。
光芒中的黑色與光芒溶作一片，有黑色反襯其間，更顯出光芒的絢麗
他看到一個人在奔跑。那人，一臉的堅毅；一臉的希冀，卻絕不回頭。前方有什么值得他去追尋？身后是什么讓他勇于將之拋卻？
——身后，是一條大河。
河中的水，竟如鮮血一樣，紅得磣人，鮮紅中泛著白沫。腥紅的浪拍打在岸邊，飛濺出如同血花一般的浪花。浪花在空中一轉(zhuǎn)，復(fù)又落如河中，在深紅的河水中閃過一圈淺紅的漣漪，然就只一剎那，淺紅沉入到深紅的最深處，不再見得。
他定定的看著那奔跑的人，看著那拍岸的浪，竟自癡了。
“這是哪里？這是誰……”無數(shù)次的夢回，總被那腥紅的浪花模糊雙眼；千百次的夢中，總是那絕不回頭的奔走！這里竟似一方故土；這人，難道，竟是……？
“他……是？”
“他……是我！”
一道亮白自黑色中迸射而出，那七彩的光芒完全被亮白掩蓋。他只覺腦中那不曾觸及的茫然霎時一片開闊。
奔流的濁浪中，一葉扁舟隨波飄搖。舟子將擼搖得欸乃作響。船頭躺著一人，他仰面向天。那眉間，透出的是令人心折的神采；那眼中，流露出的是無比的驕傲。然眉眼間蘊滿了說不出的悲意。是什么令他有如此無窮的傷懷？
那濃郁的悲傷如同一支利箭穿透秦弓的胸懷，在他心中迅速膨脹，滿溢。那淺淺的光影如何盛得下這千萬年的傷痛！
光芒凌亂的跳動著，一如無聲的呻吟。
舟子抬起頭來，輕聲的嘆息。舟子的臉上淡淡的神光，神光中沒有悲喜，只是異樣的平淡。然那嘆息，莫非已將他心中的那一絲對世情的牽掛盡皆泄出。
“你為什么要回來？”舟子喃喃自語。
然低聲的自語在秦弓聽來不啻霹靂在耳畔驚起。那光芒也不由得微微一窒。
“他是在問我？！他如何能夠得知我的存在？！”
舟子依舊低低的說著話：“既然喝下了那碗湯，又何苦再回頭？”
“他真的是在對我說話！”
躺著的人緩緩站起身來，雙眼定定的看著岸上那看也看不透的迷霧：“如果有下一次的人生，那將會是如何？”聲音仿佛在夢囈一般。
舟子似乎在笑，笑容中有難測的況味：“你去吧。”那聲音一如他臉上的神光一樣的淡然，“把天狼弓給我?！?p> 那人將胸前掛著的小小銀飾遞過。
舟子接過銀飾，迎風(fēng)一晃，小小的飾物立時化作雕弓。弓的四周洋溢著迷離的光彩。弓首赫然雕著一個狼首，那狼的雙目中兀自透著碧油油的光芒。
張弓，弦響。
那人一驚：“七哥，你射斷了百鬼無形鏈！”
七哥“嗯”了聲道：“你不是想去那迷霧深處么？那你就去吧。這一回，我來給你喝孟婆湯?！?p> 那人忽然笑了，那憂傷臉龐下原來也有這般燦爛的笑容：“好！我去！”
他接過七哥遞上的湯一飲而盡，揚聲道：“不管今生來世，我須依舊是我?！蹦钦Z氣中有無盡的桀驁和意氣。
七哥不再多說什么，只將船只靠了岸。
秦弓看著他的身影漸形漸遠(yuǎn)，終于完全消失在岸上那迷霧深處。七哥的聲音卻依舊在耳邊回蕩：“一直向前，別回頭……”
秦弓猛然一驚，猶如當(dāng)頭棒喝。
光影一陣狂舞，舞動中再也辨不清那色彩是白是黑還是七彩。一切色彩在舞動中逐漸淡去，不再見得。
他猛然一睜眼，挑入眼簾的不再是那血河上澎湃的浪潮，更不是那飄渺的前塵，有的，是那堂皇的大殿。
一雙充滿關(guān)切的眼看著自己，正是破軍。
秦弓跳起身來，伸展了一下久違了的身軀：“原來我又回來了！”
破軍喜道：“天王所言非虛，你果然醒了?！?p> 秦弓這才憶得當(dāng)時似是中了羅漪一招，才墜入了思感的深淵。
那適才所見的一切是是幻、是夢？然一切又是如此的真切，仿佛一直就躺在自己思緒的某一個黑暗角落深處，只是被自己遺忘，不曾窺得，而那一刻被羅漪的光芒射著，卻將那角落照亮，方得以見著。
破軍上前握著他的手道：“秦兄弟，你沒事吧？”
秦弓搖了搖頭，然心緒卻仿佛依舊在那一葉扁舟上飄蕩。定了定神，方道：“我看見我自己了?！?p> “什么？”破軍一愣。
“我也不很清楚那是什么，也許就是你說的前塵吧？可是我確是清楚的看到了很多我似曾相識的情事?！?p> 破軍又重新細(xì)細(xì)的打量了秦弓一番，見他也不曾有什么改變，只是眉宇深處卻似少了數(shù)分以往的童蒙，添了幾點暗藏的傲意和難以體味的滄桑。他心中暗忖：“難道適才他仿佛假死一般，連真氣也無法度入時，卻是進(jìn)入空性境地的模樣？”當(dāng)下道：“你難不成已到得空性境界，去過非想非非想處天了？！”
一旁首羅天王微笑插口道：“要去得非想非非想處天談何容易！那境地縱然對我而言，亦如凡人可入我摩毓首羅天一樣遙不可及。要知道在這色界天外更有無色界天，無色界天亦有諸天不可勝數(shù)，那無色界天的最高天才是非想非非想處天?！?p> 破軍臉上微紅，道：“原來如此，倒是我小覷了天外之天。”
秦弓站在一邊嘻嘻而笑道：“你這家伙帶我來時信口開河，說得也像回事兒，原來全是錯的，只能騙騙我這個無知少年?！?p> 破軍被秦弓這么一笑更覺尷尬，訥訥不言。
首羅天王連忙解圍道：“這也怪不得星君。宇宙之妙，遠(yuǎn)非我等可以明了。便是這無色界天外，恐怕亦有更高天也未可知?！?p> 破軍忙點頭稱是。
秦弓暗暗好笑，轉(zhuǎn)頭看見羅漪站在天王身后，低垂著頭，一副乖巧的模樣，心想：“這兇丫頭居然也那么老實？想來這個必是首羅天王無疑了。”當(dāng)下對著天王作了一揖道：“多謝天王助我得見前塵?！?p> 天王笑著說道：“秦公子不愧是天狼轉(zhuǎn)世，果然氣宇不凡。只是不必謝本王，要謝不如謝謝小女好了?！?p> “不要！”羅漪哼了一聲道，“我可不稀罕。我本來打算讓他就那么睡一輩子的，誰知道他是個什么魔尊轉(zhuǎn)世，卻又醒了?！?p> 秦弓嘿然道：“那就算你歪打正著好了，也多謝啦。”說罷沖著羅漪一揖到地，將個動作做得夸張，三分謝意外倒似有七分揶揄的神情。
羅漪將身子向旁一閃，并不受之，只對著天王道：“父王，我累啦?！弊灶欁赞D(zhuǎn)身而走。
天王并不阻攔，只道得聲：“小女不懂事。”也便罷了。
破軍聽得秦弓話意，心知他已夢覺前塵。但看他口角春風(fēng)，滿臉壞笑，依舊是個頑皮的少年模樣，卻不似真元復(fù)蘇后魔尊的神氣。不由奇怪，問道：“你難道還沒有變回魔尊？”
秦弓聽得這話，身軀微微一震，呆呆而立，過得半晌方道：“我從來都不是魔尊。前世不是，今世也不會是。”
破軍急道：“你不是？怎么可能？如果沒有魔尊的神通又如何對付天府，救得蓼莪？”
秦弓輕聲道：“在迷霧深處的這一邊回首看那來路，原來也是一片迷霧?！?p> “什么？”破軍茫然道，“你說什么？”
秦弓并不理會他，只是這般的說著，聲音緩緩流淌而出：“既已向前，何必回頭……對，不必回頭！”他展顏笑道：“我去過那我曾經(jīng)呆過的河流，我見到那個曾經(jīng)是自己的我，可我沒有變回那個前世的我，只是我明白了那個我的想法?！?p> “想法？什么想法？”
“不管前世今世，我便是我。這一世，我是秦弓！”
“那，那蓼莪怎么辦？”
“我們這就去找她！破軍大哥，我想蓼莪姐姐也希望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是她養(yǎng)大的小弓，而不是那個轉(zhuǎn)世魔尊吧？”
破軍默然良久，道：“也許是我這個所謂的神糊涂了！也許是你說得有理，咱們這就走！”
天王適才一直只是捻須微笑，靜靜而聽，此時才開口道：“秦公子雖已轉(zhuǎn)世，然那傲骨和執(zhí)著卻從來不曾少了?！?p> 秦弓答道：“我都不知道自己前世叫什么呢，是不是叫做天狼？天王前世認(rèn)識我么？”
天王淡淡道：“秦公子說什么？本王不甚明白?！闭f話間，負(fù)手而立，仰面向天，竟如入定一般，更不再言語。
秦弓何等聰明，一轉(zhuǎn)念間便已明白天王意思，點頭道：“前世事是前世事，今世人是今世人，以前叫什么是什么做什么，都無關(guān)緊要?！?p> 破軍心中苦笑，暗想，若真能如此，又哪里來這么多紛爭與煩惱？只怕你自己只要做秦弓，卻偏偏有無數(shù)人不讓你做得，定要你做魔尊，你待如何？這話卻是不愿說得，只說道：“咱們這就拜別天王。”
天王微一點頭，并不說話。
秦弓早大步流星走出門去，口中只道：“快走快走?！?p> 兩人走出神殿，再看處，依舊是這一片看不到盡頭的草原。碧草在天外紫光的照耀下顯得格外的綠，綠得心醉、綠的神迷，綠的忘我。那首羅神殿卻已了無痕跡，仿佛只是自己憑空想象出來，從不曾在現(xiàn)實中出現(xiàn)過一般。
離了摩毓首羅天，兩人展開躡空術(shù)，全速而行。秦弓不免問起未醒之時發(fā)生的事。破軍約略說了一遍。秦弓笑道：“怪不得那個漂亮的兇丫頭老是板著個臉，原來是塊冰冰冷的石頭?！?p> 正說間，忽聽得身后有人輕輕的哼了一聲。秦弓急忙回頭，卻見羅漪正在背后不遠(yuǎn)處，想到自己背地里對一女孩子家評頭論足的，不免有些不妥，暗下里吐了吐舌頭?？谥袇s說道：“咦，你做什么跟著我們?。俊?p> 羅漪沖他翻了個白眼道：“哪個跟著你了？若不是父王叫我來，我才不想看見你這個專在背后說人壞話的混蛋呢?！?p> 秦弓張了張嘴，卻自知理虧，很難得的閉口不言，只是笑嘻嘻的看著羅漪。
破軍接住話茬道：“有勞公主了，只不知天王有何吩咐？”
羅漪看了看破軍道：“你也是個兇人，現(xiàn)在倒裝模作樣冒充好人了。”
破軍自不與她計較，一笑了之。
羅漪續(xù)道：“父王讓我直接送你們到人間界，免得你們耽擱時間?！闭f罷從懷中掏出了個物事來。秦弓細(xì)看去，卻是一個髑髏，奇道：“你拿個骷髏頭出來做什么？嚇人啊?！?p> 破軍識得此物，一旁道：“難道這就是摩毓首羅天至寶劫波杯？”
羅漪美目一揚道：“總算還有個識貨的?！敝灰娝龑⒔俨ū蚩找粩S。那髑髏怪口張開，口中大放毫光。光芒漸展，將三人盡皆籠罩。
秦弓頓覺雙眼被那強(qiáng)烈的光芒刺得生痛，連忙閉目低頭，將手掩在眉前。待得光芒黯去，再睜眼時，卻見自己正站在一座大殿的中央。殿上端正坐著的，正是那禹王塑像。原來就這眨眼功夫，已然回到禹王廟正殿之中。他不由贊道：“哇，果然是厲害，那么快就回來了！”
破軍點頭道：“首羅天王又號大自在天，在三千大千界中可得大自在，這法術(shù)自然高明?！?p> 秦弓四下張望，卻不見羅漪蹤影，暗道：“明明見那光芒也將她罩著了，何以不見她也一同跟來？”心下里竟有數(shù)分失落悵然。
他正欲催促破軍尋找蓼莪下落，猛然間想到一事，不由得大叫一聲：“哎呀，不好！”
破軍倒被他嚇了一跳，連忙詢問。
秦弓焦急憂慮之情盡現(xiàn)于色：“你不是說過天上一天，人間一年么？我們離開人間界雖沒有一天，也有半天，那人間不是過了大半年了？若蓼莪姐姐有事不是什么都來不及了！”
破軍吁了口氣道：“我以為什么事呢，這個你盡管放心。你且出門看看天色再說?！?p> 秦弓三步并作兩步走出廟門，只見廟門外草木寂寂，清風(fēng)寥寥，與剛進(jìn)廟門時一般無二。再抬頭看那太陽，也未到天中。看光景仿佛只有過了一、二個時辰而已。
破軍緩步而出，道：“不用那么大驚小怪的，咱們不過用了一個對時罷了?！?p> “那你說的那天上人間的話是唬我的不成？”
“當(dāng)然不是，只是剛才去色界天的不是我們的本身罷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廟內(nèi)的通道其實不能讓肉身通過，所以到達(dá)色界天的只是你的思維。你沒有聽說過‘一念三千里’的說法么？那做黃粱美夢的盧生夢盡自己的一生，也不過用了做好一頓飯的時候。思維一但脫離了肉體，速度可以快得連光芒都無法比擬，因此我們雖然走了很多路，做了很多事，其實也不過就一點時間而已。”
秦弓聽得莫名其妙，道：“還有這等事？就是說剛才都是在做夢了？”
“可以那么說，但也不盡然，夢是虛的，剛才的一切卻都是實實在在發(fā)生的。”
“那我夢回前塵時豈不是夢中做夢了？還真是古怪?！鼻毓α松δX袋，口中嘀咕道。
破軍嘆道：“正所謂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啊！”
秦弓批了批嘴道：“又說什么偈子??？像個老和尚似的?！毙南耄斑@家伙又耍了我一把，總要找個機(jī)會報復(fù)回來才好?！?p> 破軍并不理會他，將槍扛在肩頭，向外走去，口中悠悠道：“快點吧，現(xiàn)在可不是做夢了，再磨蹭怕就真的要來不及了?！?p> 秦弓“哦”得一聲，跟了上去：“到哪里可以找到蓼莪姐姐？”
破軍道：“我想，蓼莪如想躲過南天諸星追擊，只有遁入魔界一途。而通往魔界的七十三信道中離此最近的便是寥天閣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