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閹黨的策略
張讓、趙忠二人聽了蹇碩所言,一時無言對答。
王甫的死狀之慘,可謂是一干權閹心中永遠的傷疤,自漢和帝時代宦官集團走上政治舞臺以來,在政爭中失利身死的權閹,不是沒有,但是沒有任何一個人,死得像王甫那樣凄慘。當日曹節(jié)見了王甫被磔尸的街道后,慨然拭淚,感嘆道:“我曹自可相食,何宜使犬舐其汁乎?!边@話的后半句,既是感概王甫死后,碎尸被野狗爭食的慘狀,也是在感概那些平日里表面上依順自己的朝廷大臣,一旦下手對付起他們來,手段比他們自己內(nèi)部的爭斗要酷烈的多。
“你口口聲聲要未雨綢繆,早做謀劃,那我們又該如何去做?如今皇后恩寵猶在,皇子弁更是深得天子喜愛。你以為他們二人在天子心中的份量,是區(qū)區(qū)外臣可以比擬,任由我們想貶黜哪個就是哪個的嗎?”有人突然出言譏嘲,眾人看時,卻是郭勝。
“郭常侍,你可是覺得自己與何皇后乃是同鄉(xiāng)之人,便有所依仗?可惜,我輩中官,休戚與共,榮辱一體,你以為到時候天下洶洶,朝野上下都喊著要誅除閹黨的時候,你能把自己從中摘除出去嗎?”蹇碩冷笑道。
“你!”郭勝大怒,道“既然你等要做此謀劃,那謀劃便是,恕我不與聽聞了!”言畢,拂袖而起,便要離開。
“伯昭(郭勝字伯昭)留步?!睆堊屭s緊起身拽住郭勝的衣袖:“何必如此,大家同為內(nèi)臣,侍奉陛下,不要因為一句話就傷了和氣。”
“正是如此。”一直沉默不言的段圭說話了:“伯昭啊,巨卿的話說得雖然太重了,但是道理沒錯,我等諸人已然是休戚與共,榮辱一體,所以遇事就更要同心協(xié)力,不可自亂了陣腳?!苯又謱﹀看T言道:“伯昭所言,也不是沒有道理。如今,何氏畢竟還是皇后,皇子弁又深受天子的恩寵,非等閑言語所能離間。若是弄巧成拙,反而令天子惱怒你我。別忘了,當今天子雖然性格柔懦,卻非昏庸之主,你我平日的作為,你當天子真的半點不知?只不過我等長年在天子身邊侍奉,深得天子歡心,故而外臣彈劾我輩,天子大多壓下不予批復罷了。如果真的做了出格的事情,失了天子的信任,到時候會有什么下場,王甫便是榜樣。前車覆,后車戒,我等不能不謹慎行事?!?p> 張讓道:“德符,你素有智計,依你之見,我等應該如何行事?”
段圭起身在屋中來回踱步,緩緩言道:“如今,既然何皇后與皇子弁待你我十分親厚,那我等自然也要投桃報李,向何皇后、皇子弁示好。特別是皇子弁,我聽說他身邊也頗有幾名親信的內(nèi)侍,由此可見,皇子弁本人對中官并無厭惡之情,只需多留意盧植等人平日里可曾在皇子弁身邊構陷我輩便是?!?p> 看到蹇碩不以為然的搖了搖頭,段圭笑道:“巨卿,凡事不到最后關頭,誰也不想拼個魚死網(wǎng)破。何皇后不比當初的宋皇后,天子對她,乃是真心愛戀,即便因為王美人之事,對其一時怨恨不已,但是余情未了,恩愛猶存,否則,就不會幾次寫下廢后詔書,又痛哭流涕的將字跡削去了。更別說皇子弁,唉,聰明的近乎妖孽,為人父母,誰會不愛此等佳兒?圖之不易啊,巨卿。”
略微停頓了一下后,段圭接著言道:“自然,未雨綢繆,總還是要有的。當今天子,可不止皇子弁一個兒子,王美人之子如今由董太后親自撫養(yǎng),長大后,想來也定是位聰明的皇子,又有董太后為其張目,到時候,恐怕何皇后與皇子弁,就要自顧不暇,去應付王美人之子的奪嫡之爭了。到那時候,他們兩邊還不得反過來,爭著交好你我,以求我輩在天子面前美言幾句?”
“至于盧植等人,根本不足為懼?!倍喂巛p蔑的笑了一聲:“他們?nèi)羰亲宰髀斆鳎瑢⒒首盂徒虒С尚愿駝傊?、嫉惡如仇的正人君子,這對我輩固然是個威脅,但是對于天子,又何嘗不是多了件煩心的事情?到時候皇子弁呆氣一犯,這也勸諫,那也勸諫,天子免不了要對其心生怨懟。那時你我再在旁邊輕輕的說上幾句話,還不怕皇子弁從此失去恩寵?如此順勢而為,才不會露了形跡,引火上身?!?p> “不錯,德符此言,深得我心?!壁w忠拍手贊道,那邊張讓也頻頻點頭,表示贊同。唯獨蹇碩神色郁郁,似是依舊不太滿意,看到段圭的目光望向了他,方開口言道:“段公所言,看似四平八穩(wěn),滴水不漏,可若是事事都等著對手犯錯,只怕遲早要誤事。以我之見,就算不直接圖謀皇子弁,我們還是要一手把王美人之子扶植起來?!?p> 看到眾人厭煩而不解的神情,蹇碩壓低了聲音,勸說道:“諸位,我等如今能有這般權勢,全賴天子柔懦,事事不得不依賴我等。若是遇到了光武帝那樣的英主,我輩也就只有在后宮之內(nèi),灑掃執(zhí)役的份兒了!如今皇子弁年少聰明,諸事自有主張,我聽說他在芳林園里設下了內(nèi)書堂,督導身邊的內(nèi)侍讀書,管束甚為嚴格。這樣一位皇子,翌日為君,還容得下你我在身邊弄權么?而王美人之子,任他日后怎么聰明,我就不信,還能比得上那位‘妖孽’不成?再者,他年幼喪母,由太后撫養(yǎng),我等只須對其多加照顧,那他日后自然會按照我們的心意長大成人……”
眾人聽到這里,相互望了一眼,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張讓道:“既如此,那日后我等不妨一邊按德符之言去做,同時也著手好好培養(yǎng)王美人之子,諸君以為如何?”
看到在場諸人都點頭稱是后,張讓以掌擊案,道:“今日所言,多有違禁之語,泄漏出去,那便是滅族之禍。還望諸位能夠謹言慎行,保守秘密。若哪個敢泄漏出去半句,其余之人便要攜力將此人共誅之!”
郭勝聞言,臉色一白,勉強答應。其余諸人也指天立誓:如有泄露,神人共棄云云。
轉眼時光步入了七月份,立秋已過,伏日的最后一個節(jié)日——后伏,已經(jīng)到來。而劉照的弟弟,后世的劉協(xié),也已經(jīng)出生將滿三個月了。依照習俗,小兒滿三個月后,便要舉行儀式,剃去胎發(fā),這也是后世嬰兒過百日的習俗的雛形。
在張讓等人的刻意提醒和慫恿下,漢帝劉宏和董太后決定對此事大加操辦,力求儀式被辦理得奢華、喜慶。
慶賀的當日,何皇后自然是借故不去,而劉照,卻知道,自己不能不去。古代以“孝悌”并稱,“悌”者,兄友弟恭,哥哥要愛護弟弟,弟弟要尊敬兄長,如今自己身體力行,弘揚孝道,又豈能在兄弟之節(jié)上有虧呢?何況,王美人之事,是劉宏心頭永遠的一塊疤痕,如果自己不對劉協(xié)做出一副友愛關心的樣子,豈不是又把瘡疤再揭起來一次?
儀式是在董太后的居所,南宮嘉德殿——如今已經(jīng)改稱永樂宮——舉行。當劉照的車駕到了永樂宮,內(nèi)侍傳話進去的時候,劉宏正和董太后一起,逗弄襁褓中的劉協(xié)。
劉宏親手為劉協(xié)系上了由五彩絲線編成的長命縷,望著劉協(xié)稚嫩的面龐,劉宏感嘆道:“世人云:‘生兒貌近乎母’,此子眉眼之間,像極了王氏??上А撬ㄋ┟ ?p> 董太后親自撫育劉協(xié),幾月下來,已然對其有了感情,見狀道:“皇后如此不賢,荼毒宮中,我兒何不將其廢黜?”
劉宏聞言默然,半晌方才答道:“兒子幾次親手寫下廢后詔書,但又想起平日里與何氏亦頗多恩愛,心中終究不忍。我已經(jīng)失去了王氏,又怎么忍心再失去何氏!況且何氏身為皇后,若要廢黜,免不了又要經(jīng)過朝廷動議。何氏的兄長何進,如今官位漸高,聲望日隆,到時候定然會聯(lián)絡黨羽,上疏諫阻。如此,又要鬧得沸沸揚揚,令朝野上下不安,也讓我頭痛不已。故而,再三思慮,還是沒有下詔廢后……”
“唉,兒啊?!倍舐勓該崦鴦⒑甑募贡?,關愛之情溢于言表,嘆道:“當年你繼承你父親的爵位,只不過是個亭侯,食邑甚少。那時,你曾給阿母書說,你若能得一縣的封地,食邑三千戶,此生足矣。沒想到,先帝駕崩,朝廷居然選中了繼承大統(tǒng)。如今我兒富有天下,可是心里卻不快活,唉……”
“呵呵,阿母還記得這些?!眲⒑曷勓孕Φ溃骸皟鹤幽菚r的確是想,如果能有百余頃良田,我一定將其打理的井井有條,哪些地種麥,哪些地種粟,哪些地種菜,那些地種些秫好釀酒。若是有山地得栽上些桑樹,好養(yǎng)蠶,山洼里牧上一群豬,每年家里的倉庫里,都堆得滿滿的,自家吃不完的,便拿去糶賣……”
劉宏說著,不由得神情有些黯然,道:“當時我只想有百頃之田,誰知道,上天卻給了我一塊萬里之疆。治理百頃之家,我自信能做得很好,可是治理萬里之國,我卻做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