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陽光溫暖而耀眼,李壽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推開門站在門口,他一眼便望見了那件大氅。上面的血跡已經(jīng)大半都被清理。他急急地奔到近前細(xì)細(xì)打量,發(fā)現(xiàn)只有少數(shù)的絨毛依然粘連在一起。伸手觸碰上去,干硬的觸感讓他陡然收手,某些痛苦的回憶又再度出現(xiàn),他還是難過,卻也已經(jīng)不復(fù)當(dāng)初的震撼。
人真是善忘啊!
“哥哥你起來了啊,姐姐說你累了,不讓我打擾你呢!”
回頭見是賽罕,他笑了笑,說道:“你洗的嗎?謝謝?!?p> 賽罕羞澀一笑,說道:“無妨,也不是洗的,冬天的衣服不好曬干的。我見這大氅是動物皮毛的,就扔在雪地里摔了摔,可是終究沒有弄得太干凈。不過這樣也不耽誤穿了,這里冬季漫長,你衣衫單薄,還是將這大氅披上才是?!?p> 李壽伸手將大氅摘下,小心地團(tuán)在一起,“謝謝你了,賽罕,我自己是萬萬弄不干凈的?!?p> 賽罕很是得意,以為兒郎總是不擅長這些,她哪里知道李壽并不是不會,而是不敢。
李壽將大氅送回房間小心地用布包好,忽然想起小時候總?cè)コ缘囊患茵^子,正好還要去換些銀票,順便去街上走走。
和大叔打了招呼出門,便直奔那家飯館。
街道還是那時的樣子,街邊的商鋪卻已換了大多。拐過一個轉(zhuǎn)角,便見了聽雨軒的牌匾。
小時每次其其格練功太累又不肯出聲,李壽便會帶她來聽雨軒吃頓好的,畢竟胡餅店也賺不了太多錢。那時其其格漢文并不好,這三個字還是自己一個一個教她念的。她還說,這名字一點(diǎn)也不像個飯館,倒像個文人雅士喝茶辯道的地方。
其其格很聰明,無論什么都是一教就會,而且悟性又高,如今她有了官家俸祿,能夠護(hù)住自己和家人,在這混亂的納蘭城安身立命,也是她自己夠努力的結(jié)果,這也算是近日來最讓自己高興的事了。
剛要進(jìn)門,便聽見了其其格的聲音:“再敢反抗,休怪我手重了!”
李壽忙擠了進(jìn)去,隱沒在人群中。
其其格一身官差打扮,看樣子像是衙役們的頭頭,自是威風(fēng)凜凜,不怒自威。一行人是來拿人的,人已經(jīng)被擒住,只是走路有些奇怪,似是有傷。
定是他不肯束手就擒繼而反抗,被其其格出手打傷。傷勢不輕也不重,卻沒傷及要害。不想其其格已然如此成熟老練,李壽油然升起一種敬佩之情。
其其格押著人出了門,人群便做鳥獸散。李壽隨即便看見了柜臺后哭喪著臉的掌柜,李壽忽然起了捉弄他的心思,湊上前去,說道:“鄂掌柜,其其格大人叫我來問話?!?p> 那掌柜耷拉著腦袋走到桌邊坐下:“還問什么,有什么好問的。半年抓了我三個廚子,我直接關(guān)門得了?!?p> 李壽忽然來了興致,也在桌邊坐下,“鄂掌柜,難道那其其格大人故意為難你不成?”
鄂掌柜拿過桌上的水壺自顧自地倒了一碗水,并不理會李壽。李壽也不惱,自己也倒了一碗。
掌柜見狀抬頭看他,道:“怎么看你這么眼熟?”
李壽很是關(guān)心其其格,并未理會他,只問道:“官府還欺壓百姓嗎?”
鄂掌柜嘆了口氣,“其其格大人也真是個好官,她來拿人,那都是奉了上邊的命令,不是她能阻攔的。況且她每次來,從不索要錢物,也不毀壞物品,拿了人便走。有次我倚仗著過去那些情分去找她打聽內(nèi)情,她也只說對不起我,看起來也甚是無奈,卻不肯透露半句?!?p> 李壽喝了口水,不無遺憾地說道:“只可惜吃不到羊肉包子了?!?p> 掌柜聞言抬頭又仔細(xì)端詳,終于脫口而出:“是李壽嗎?”
李壽笑了笑,“是我,大叔?!?p> 掌柜終于笑出了聲,拍著他的肩膀說道:“你小子,回來了還捉弄我。雖然沒有廚子,可大叔我的手藝也不賴,你等著,包子馬上就來?!?p> 鄂掌柜馬上進(jìn)了廚房準(zhǔn)備,李壽細(xì)細(xì)看了店里的環(huán)境,好在不曾改變分毫,甚是熟悉。墻角邊的花瓶原是一對,自己淘氣引其其格與自己拆招不小心打碎了一只,鄂大叔心疼了好久,卻沒要賠償。
店里也沒了客人,李壽便進(jìn)了廚房想要幫忙。
大叔正在和面,李壽想伸手卻被攔下。他只好靠在墻上看著掌柜忙活。
“大叔,官府為什么要抓你的廚子?”
鄂掌柜并不抬頭,只是加重了手中的動作:“你來時尚年幼,只知道納蘭城的亂,卻并不知道納蘭城為何而亂。這里原本是北國的附屬地,被天朝控制后便搬來了大量的漢人,故而開始胡漢雜居。雖然表面相安無事,但是兩族矛盾日久,難以調(diào)和,所以極少通婚。官府雖由漢人統(tǒng)領(lǐng),但是胡人難治,便招募了許多胡人入官府供職。表面看著非常公平,但是漢官欺壓胡官,漢商欺壓胡商的事每天都在發(fā)生。我這聽雨軒的牌匾本是建城時,欽差大人與我父親交好,又為了彰顯天朝恩惠,便賜了我家御書牌匾,取的是“聽雨觀潮,天下太平”之意。但他們又覬覦我的店,我有大人的關(guān)系他們不敢抓我,只能羅織罪名抓我的廚子,讓我知難而退?,F(xiàn)如今這納蘭城八成的店面都是他們的。前兩個廚子被抓后我也已經(jīng)不想干了,這個廚子也是原來自己開客棧的,被奪了店很是氣憤,又仗著有些功夫,便來幫我?!?p> 說完,他將盆扣在面團(tuán)上等著醒發(fā),轉(zhuǎn)頭說道:“無論如何,我得救他??!”
李壽頗受震動,說道:“我能幫上忙嗎?”
“你當(dāng)然能。不僅能幫我,也能幫其其格?!?p> “其其格?”
“其其格會武功,很受器重,應(yīng)該不會受太多委屈,她也在明里暗里幫了我們胡人不少,只是她自己處境艱難時,又有誰能幫她呢?”
李壽深感內(nèi)情復(fù)雜,便上前握住他的手,說道:“大叔,有什么要求你盡管提,錢我有很多。還有,你說的他們,是誰?”
鄂掌柜笑笑,“本來我還不知道怎么收場,但是正好你來了。不用錢,用你這張臉就行。青云勢大,這一切的背后,都是他們操縱的?!?p> 李壽隱隱覺得不安,為著他青云弟子的身份,也為著他想護(hù)佑的這些人。若真面臨選擇,應(yīng)該要怎樣做?
掌柜洗了手,牽著他便向外走:“既然求你辦事,便不能給你吃死羊肉了,走,我們?nèi)ベI點(diǎn)。”
李壽心里一陣抽搐:“原來我小時候吃的包子都是死羊肉!”
鄂掌柜額上直冒冷汗,“別管什么死活,不都是羊肉嘛,再說我的肉至少都是羊肉?!?p> “我小時候打碎了花瓶你都沒要賠償,是不是你那時就知道我的身份,什么我看著可愛,與我投緣不要賠償?shù)脑挾际呛逦业模俊?p> “走走走,別說那么多了?!?p> 李壽不依不饒,鄂掌柜一路賠笑。當(dāng)時的少年已經(jīng)獨(dú)當(dāng)一面,而為生活疲于奔命的人們依然辛苦。
李壽其實(shí)并不生氣,只是暗暗發(fā)誓,要護(hù)得這一方百姓的平安,在他眼里,沒有胡漢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