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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小青,據清初《女才子書》中記載,本名玄玄,明晚期人,大致生于萬歷晚期,其有事跡記于張岱《西湖夢尋》之《小青佛舍》一篇。
小青,廣陵人。十歲時遇老尼,口授《心經》,一過成誦。
尼曰:“是兒早慧福薄,乞付我作弟子。”
母不許。長好讀書,解音律,善奕棋。誤落武林富人,為其小婦。大婦奇妒,凌逼萬狀。
一日攜小青往天竺,大婦曰:“西方佛無量,乃世獨禮大士,何耶?”
小青曰:“以慈悲故耳。”
大婦笑曰:“我亦慈悲若。”
乃匿之孤山佛舍,令一尼與俱。小青無事,輒臨池自照,好與影語,絮絮如問答,人見輒止。
故其詩有“瘦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之句。
后病瘵,絕粒,日飲梨汁少許,奄奄待盡。乃呼畫師寫照,更換再三,都不謂似。
后畫師注視良久,匠意妖纖。乃曰:“是矣?!?p> 以梨酒供之榻前,連呼:“小青!小青!”一慟而絕,年僅十八。
遺詩一帙。大婦聞其死,立至佛舍,索其圖并詩焚之,遽去。
萬歷二十三年夏,揚州城內一馮姓人家迎來了期盼已久的女兒的降生,這日下午,天玄云青,欲雨而未雨。
于是,馮父為女兒取名,玄玄,字小青。
馮小青從很小的時候起,就聰慧敏捷,小小年紀就是個美人胚子,父親是世家子弟,官拜廣陵太守,母親也是大戶人家的女兒,端莊賢惠,善于舞文弄墨、撫琴彈弦。
馮小青懂事后,她的母親就嚴格要求她,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悉心教導,一心想將她培養(yǎng)成一個才貌出眾的姑娘。
小青也懂事聰穎,能很快的接受新知識,并且取得一定的成就,所以逐漸變成了一個才貌雙絕的女子。
九歲那年,燕王朱棣發(fā)動”靖難之變“,將自己的侄子從皇位上趕下去,自己坐上了皇位,并且還遷都BJ。
由于馮家是皇帝的死忠,燕王發(fā)動叛亂,自然不可能置之不理。
在朱棣帶軍進攻南京時,馮小青的父親作為皇帝的臣子,抵擋大軍進攻是其責任所在。
可關鍵問題是,建文帝失敗了,燕王登上了皇位,曾經阻擋他的大臣,如何會有好下場。
就這樣,奪職問罪,將馮家上下一干人等,抄家株連。年方及笄的馮小青當時恰隨隨母親趙氏外出,幸免于難。
在父親去世后,小青每天反復地讀著父親生前最愛的林逋先生的詩。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秋景有時飛獨鳥,夕陽無事起寒煙。
新憂他日榮名后,難得幽棲事靜君。
小青記得父親曾說一一不仕不娶、梅妻鶴子、隨作隨棄,真性情也!
馮小青十歲那年,來了一個化緣的老尼,這老尼一身一塵不染的灰布袈裟,慈眉善目,她見馮小青聰明可愛,就將她喚到身邊朗誦了一遍《心經》
誰知道小青聽了一遍《心經》就完完整整地背了出來。
老尼鄭重其事地將她打量了一番,臨走時老尼再三猶豫,最終還是向趙氏開口“玄者,深也!這姑娘極慧!你可愿讓她隨我修行?
趙氏一臉驚懼,忙將小青拉于身后,自己已沒了夫君,怎可再失去唯一的女兒!
老尼無奈搖頭,“早慧者,命不長久!只愿今后莫再教她讀書寫字!或許……或許陽壽還可至三十!”
“我家好心化緣與你,你怎可紅口白舌,說出這樣的話來,簡直,簡直太荒唐!“趙氏動了氣。
老尼嘆息著,嘴里輕聲念叨著《般若波羅蜜多心
經》出了馮家大門。
“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她并不明白那些佛經是什么意思,只是恍惚間覺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識,好像是在夢里。
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做過一個夢,夢中她折了一朵花,花瓣片片飄落流水中,花落盡了,她的一生也結束了……
似水流年,如花美眷
轉眼到了十六歲,馮小青成為遠近聞名的江南才女,慕小青美名而上馮家提親的人,接連不斷。
只是,干帆皆是過,萬里無一留。
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冬日,馮家大門再次被扣響。
一個梳著雙螺髻的小姑娘笑語盈盈立在門前,懷中正抱著一個插有幾支梅花的定窯白瓷瓶。
“夫人好!小姐好!我是杭州馮府的丫鬟,楊兒今日特來給小姐送梅花,還有我家少爺親自手書的詩集”
楊兒道“少爺說,聽聞馮小姐素來愛梅和靖先生的詩,便托人四
下收集了這些來。還說,和靖先生雖佳作多,但為人孤傲,每每寫過便隨手丟棄,因而收錄不全。還請小姐莫見怪”
小青在旁靜坐,只聽母親感嘆,“好伶俐的小姑娘!”
“夫人過獎了!這些話,都是我家公子教了我數(shù)遍,我才勉強學來的!我家公子姓馮,字生。公子說,雖慕小姐芳名,但不敢越禮冒昧求見,只得差我前來傳話!”
小青翻開詩集,頁頁字跡清秀飄逸。
小青心想,“這人倒是有心!林和靖的詩作素來不易得,能收集這么些來,可是要下深功夫!”
三日后,雪睛云散,馮生按約定到小青家拜訪。
堂上,小青坐于母親旁側,不避不躲,大方與馮生言語。
一番寒暄后,小青問:“梅詩以和靖先生的《山園小梅》和白石道人的《暗香》、《疏影》為盛。馮公子以為二者如何?”
“和靖先生淡泊,所以能做到有物無我。他的梅,是白石道人多情,所以才有清空騷雅。他的梅,是曲”馮生答。
小青又問“有圣人言,人焉度哉!小青學識有限,不知度字做何解釋。還請公子示下?!?p> “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度哉!度,即隱藏?!?p> 小青再問,“前日讀《詩》,里有,魴魚赪尾,王室如燬。雖則如燬,父母孔邇之辯。若是公子面臨此事,當如何?”
從詩詞到論語,再至詩三百,小青看似只是在試探馮生的學識,實則問了馮生對人的評價、看人的準則、對事的抉擇。
小青遠比自己想象中更為聰慧,面對第三問,馮生不禁凜然,
一是王室重任,二是父母妻子。
所幸,趙氏及時攔下了小青的問題,“這孩子,怎么凈是問些虛的!”
“無妨,夫人果真用心良苦,能教出如此蕙質蘭心的小姐,昔日文君曾藏于后室暗中觀看堂中客。比起小姐的磊落,卓文君也當汗顏!”
趙氏笑著問馮生,“令尊、令堂,可都安康?”
馮生深知這一問的用意,起身回答,“生,父母均已辭世。但,家中尚有……生不敢有所隱瞞,家中尚有妻,崔氏!”
“啊?”張氏愕然。
小青一臉平靜,未再言語。
“馮生不才,真心想娶小姐……只嘆上天誤人,先娶了催氏,自知委屈了小姐,倘若小姐不嫌棄,夫人成全,生愿以今生為報,厚待小姐”
馮生走后,趙氏連連嘆息,“若不是你爹爹走的早,不知有多少好人家任你挑選,只是如今,哎”
小青苦笑一聲“這都是命啊……可即便我孤獨終老,也不愿嫁他人為妾!這馮公子,便當沒見過吧?!?p> 然后天有不測風云,趙氏突發(fā)疾病,幾日后便不治而亡。
馮生得知趙氏病故,連夜趕回來幫小青料理后事。
馮生懇求道“跟我回去吧”
小青回想起當初自己不與他人妾的誓言,不禁苦笑。
在為母親守孝滿百日,小青也過了十六歲生辰,自
此,她隨馮生去了杭州,進了另一個馮府的大門。
“這就是艷名遠揚的馮小青啊!”馮生的原配崔氏,繞著小青走了一圈,前后打量了個仔細。
“姐姐,小青有禮了!”小青低下頭,未敢直視這位聲量高亢的原配夫人。
除了父親母親,以及避諱同字的馮生,其他人都不喚玄玄本名,只稱玄玄的字,小青。
“我可沒福氣有你這樣的妹妹!叫夫人!”崔氏怒聲喝道。
“夫人!”小青驚恐地開口。
馮生嘆了口氣,走過來,“我先送小青回屋休息!你們……有話改日再聊吧!”
馮生憐惜地拉過小青的手。
“站住!她進了我的門,得先拜我!這沒名沒分的!我是請了尊神,還是多了個使喚丫鬟?”
“小青以后是我們的家人!夫人說話還是客氣些吧!”馮生的聲音越來越低。
“喲!你還敢還嘴?馮生!你可別忘了!若不是我,不是我們崔家,你算是個什么東西?你就是個破落的窮酸書生!”
“你!…我素日敬你為夫人,不與你一般見識,你竟無半占婦德!”
小青無力的看著他們,他們的爭吵將這個家里的矛盾,毫無保留的流露了出來。
“我不管你是睡書房還是水大街,但你要進這個小賤人的房間,你試試我會怎樣?”
小賤人?小青握緊衣袖里的十指,淚如雨下,這,才是進馮府的第一天啊。
夜里,潛進房間內的風吹的燭火亂晃,小青起身去關。窗外,月明如水,只是夜風易冷,何況天已入秋。
她立在窗邊遙望了一陣便關窗回到了床邊。燭臺上,燭芯獨立,紅影微搖。
沒有共話夜雨巴山、沒有同剪西窗紅燭,只有愈發(fā)厲害的妒婦的壓迫和一腔無人訴說的苦楚。
燈下,小青流淚提筆寫道:
雪意閣云云不流,舊云正壓新云頭
米癲癲筆落窗外,松嵐秀處當我樓。
垂簾只愁好景少,卷簾又怕風繚繞。
簾卷簾垂底事難,不情不緒誰能曉?
妒煙漸瘦剪聲小,又是孤鴻淚悄悄。
趁著崔氏出門,馮生買通了看守小青的兩個丫鬟。如牛郎織女渡過銀河終得見,馮生心中的愧疚、思念、憐惜、無奈,錯綜的感情只化為一個深深地懷抱。
小青說想去西湖看看,馮生就對崔氏說,自己留在家,讓丫鬟陪小青一起去。
崔氏蔑視著同意了,她巴不得小青出了門再不回來了。
西湖真像東坡先生寫得那樣,水光瀲滟睛方好。
只是小青無心貪戀美景,她來西湖,是來看望一位不曾謀面的已故佳人,蘇小小。
對于世人來說,蘇小小是風塵女子、南齊錢塘第一名妓??蓪π∏鄟碚f,小小與自己都是可憐人。
西泠橋畔,蘇小小墓孤立。只望了一眼墓碑,小青不禁淚下,命運起伏難定,你本以“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奈何竟是“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p> 小青對著蘇小小的墓碑低吟道:
西陵芳草騎轔轔,內信傳來喚踏春。
杯酒自澆蘇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
崔氏粗蠻橫暴,竟從言語辱罵轉至拳腳相加??粗∏嗳杖帐苷勰ザ饾u消瘦和沉郁,馮生最終決定送小青離開。
小青住進了孤山。
孤山,既是西湖最大的山,也是林和靖的舊居。
可嘆!面對孤山,小青首先想到的不是林和靖最為有名的《山園小梅》,而是那首《長相思》。
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誰知離別情?
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已平。
緣分真是奇妙!幾百年前的林和靖,竟像是給小青與馮生留下
語讖言
山山水水、晴晴雨雨、日日夜夜,孤人孤影。身邊的楊兒,是伴,卻又不是伴。
《題孤山》
春衫血淚點輕紗,吹入林逋處士家。
嶺上梅花三百樹,一時應變杜鵑花。
夜半夢醒,母親的笑顏還依稀浮現(xiàn)著。若是母親還在,我怎至于孤苦伶仃、日夜以淚洗面?
《憑寄母上》
鄉(xiāng)心不畏兩峰高,昨夜慈親入夢遙。
說是浙江潮有信,浙潮爭似廣陵潮。
不是浙潮,也不是廣陵潮有信,而是馮生不如母親可依賴。
夜里,小青如癡如醉地讀著柳夢梅與蘇麗娘。
《牡丹亭》序,“如杜麗娘者,乃可謂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亦可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有情,連死生都不可阻擋。
讀到此,小青再次淚下,于是揮手寫了一首《夜讀牡丹亭》
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閑看牡丹亭
人間亦有癡于我,豈獨傷心是小青。
懦弱,無異于薄情!那個在廣陵馮府的儒雅馮公子,自回到杭州馮府,再無了一絲生氣,迫于崔氏的威逼,自小青住進孤山,馮生便再也沒見過一面。
郁郁成疾的小青,隱約自覺命不長久。在病中,她讓楊兒找來了錢塘最好的畫師為自己畫像。新妝落定,即使在病中也風姿綽約。
第一幅一一只畫了衣貌,有形無神。
第二幅一一畫出了神韻,形不似
第三幅一一神貌皆相離,不是我。
錢塘最好的畫師,卻畫不出小青的模樣。
小青竟怎樣?
在小青的執(zhí)意要求下,她被楊兒攙扶著走到水邊。
西湖水悠悠,映著干載白云,映著綠葉紅花,也映岀了小青清晰的
可人面孔。
她癡癡地看著自己的影子,“玄玄?小青”
再回去時,她為自己畫了一幅畫像。一個人,一幅畫,一個是玄玄,一個是小青。
畫像里的人太美了,美到小青本人都嫉妒。她重新上妝,再對著畫像去看,勢必要分出個高下。
多可笑??!連她自己都笑了。
《自題畫像》
新妝竟與畫圖爭,知在昭陽第幾名
瘦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
這般地自艾自怨又自憐,卿,是小青?還是馮卿?
面對觀音大士,小青誠心叩拜。觀世音菩薩,最為慈悲,可免苦
痛、可渡劫難。這一生,終是被自己誤了、被馮生負了。
《寄情》
稽首慈云大士前,不升凈土不升天。
愿為一滴楊枝水,灑向人間并蒂蓮。
帶著兩行流不盡的熱淚、帶著對馮生數(shù)不盡的思與怨、帶著自己怎的也抹不去的恨,小青郁郁而終。
時年,十八歲。
楊兒流著淚,帶著小青留下的那些詩回到馮府去見馮生。
馮生得知小青已玉殞香消,悔斷肝腸地在房中痛哭流涕。
人生總是有許多遺憾的,而很多遺憾,甚至來不及再看一眼就已天人永。
馮生淚濕墨跡,血淚作詞句,皆是傷心人。馮生比任何人都懂!
他抱著小青的那些詩,聲淚俱下,“我負卿!我負卿!”
看到崔氏冷冷地走進來,馮生背過身去抹淚。
崔氏冷笑一聲,一把奪過馮生手中的那些詩,疾步而去。
馮生回過神,拼命追了出去。
火盆內,灰蝶輕舞、紅火撩躥……馮生的右手被火燎傷。
萬幸!詩稿仍有殘存。
憑著記憶和臆想,馮生補修了小青的那些詩。
詩集名曰,《焚余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