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時候,楚歌從半夢中醒來,抖落衣甲上的露水,隱約聽到有人輕輕喚他的名字。他走進洞去,看到穆公正強撐想要坐起來,楚歌連忙上去扶住。穆公咳嗽著,呼吸的聲音仿佛是拉動破爛的風(fēng)箱。
穆公靜靜看著對面這個少年,原本陌生,幾日來卻變得如此熟悉。這是個多么清澈的少年,澄凈得像秋天的湖水,沒有野心,只有愛心。這個世界是公平的,奪走了這個少年的一切的同時,給了他從內(nèi)而外的絕美。
穆公覺得自己對這個少年的了解遠(yuǎn)遠(yuǎn)比對任何一個親人都更深,他可以失去王國,但是不能忍受自己的妻子、兒子都背叛自己,這才是真正讓這個老者絕望的。他看著楚歌,顫微微伸出手去,仿佛一截老樹,輕輕撫mo著楚歌的頭發(fā),這簡單的舉動讓兩個人的心里都暖暖的,誰也沒有說話。
良久,穆公嘆了口氣,聲音空洞,輕輕道:“我這里給你留了一個繡袋,記?。喝绻U登基稱王了,一定要把這個袋子交給他。如果沒有,就把它燒了,不要讓第二個人看見。你看見遠(yuǎn)方的光明了么?一點點閃耀的火,在無邊的風(fēng)雪里,月亮升起來了……孩子,我要走了,鄭國的祖先已經(jīng)在召喚我了。”
聲音漸漸輕微,在楚歌的懷里,穆公永恒地睡了。
楚歌就那樣抱著穆公的尸身,仿佛抱著自己的父親,淚水流淌。楚歌不全是為穆公傷心,更多是為那些活著的人。生如果是一個起點,那么死就是另一個,因為死亡比出生更加純潔。穆公已經(jīng)擺脫了這人世間的紛紛擾擾,而自己和其他所有活著的人還要繼續(xù)頑強而痛苦地生存下去。
按穆公自己的意思,楚歌割下他的一縷頭發(fā),連同他的衣冠,將來有機會帶回鄭都葬入祖塋,而穆公的尸身就封在這山洞里,托體山阿,歸于大地。
之后穎科帶領(lǐng)大家向西而去,去收攏一些隊伍,準(zhǔn)備反抗萬景和姬德,在他看來,有些事情比生命和政治更重要。而楚歌,現(xiàn)在只想去陳國,回到故土,一方面那里有媯舒處可以棲身,另一方面可以守護美兒?,F(xiàn)在在他心里,已經(jīng)再沒有了其他的了。
楚歌一路向東而去,裝扮成逃難的平民,涂污了臉面,不想招惹是非。不幾日,來到了陳鄭交界的地方。陳國因懼逃難者大量涌入,而派了重兵壓在邊境,楚歌要等晚上偷越過去,看看日頭還早,尋了個靜處休息。
閑來無事,又將父母留給自己的襁褓翻了出來,心道:上次只看了第一節(jié)就困了,今次可得多看些。
見那第二節(jié)《一脈千潯》有詩:
“一脈千潯,上下尋古今。 謂那無心,江流盡光陰。
思緒漸昕,地杳紫府沉。 風(fēng)濤雪浪,月渚橙云岑。
流水知音,扁舟順風(fēng)吟。 風(fēng)餐水宿,消滌明堂禁。
漁人終繹,大椎也相近。 一任來去,風(fēng)浪裹寄萍。
順風(fēng)順?biāo)?,膻中無須盡?!?p> 楚歌覺得自己的眼皮越來越重,那字仿佛可以催眠般,讓自己無從抗拒地睡著,但他強忍著困意,向下看第三段《百川入?!罚?p> “百川東注海,宇宙恢恢。賦性去無回,紅日相催。
莫俯仰,竟徘徊,急流勇退無須悔,世事不難猜。
浪卷云飛,珠濺玉碎。綠羅青帶,決金堤流玉塞。
千流萬脈,不息無窮,天浮地載,巧施功深灌溉。
玉心同澤沛,楚天遼遠(yuǎn),行人游子,漫愜遣幽懷?!?p> 再也抗不住,睡了過去?;秀遍g,又回到那白玉的世界里,但是這次不再是一條小溪,而是滔滔長河。楚歌覺得自己就像河面上的清風(fēng)一般舒適輕盈,順著江流而下,看兩岸在夕陽中呈現(xiàn)淡淡的桔色?;仡^望,天地開闊,一輪日將西沉。
日盡月初,在江心游戲月影,楚歌只覺得舒暢,并未察覺歲月在一笑一顰中悄然流逝。仿佛時間只過去一瞬,可是清晨再來的時候,江水突然寧靜下來,映照出楚歌自己的清晰的形象——他須發(fā)潔白,容顏蒼老,竟比死時的穆公更顯老態(tài)。楚歌驚懼不已,突然失去了飄然如仙的心態(tài),一下子沉重下來,落入了水里。楚歌拼命想要在水中洗去自己發(fā)上的白雪,卻只是徒勞,歲月的痕跡是洗不去的。
在這惶恐中,楚歌覺得自己越陷越深,向著無底的紫色的江心落下,一股巨大的引力將他拖向那無邊的苦境。
楚歌心中卻突然有了一絲明悟:歲月如何?當(dāng)我們隨著歲月一起老去的時候,我們應(yīng)該微笑,笑著面對日升月落,笑著面對花盡雪融,年年歲歲,生生不息,大江前浪便不盡,后浪自然追上前。
越寬的河流能容下越狂的波濤,越寬的心境能經(jīng)歷越多的風(fēng)雨。
歲月如河,人生如水,從河水中跳脫出來的,不可能是我們的身體,而是我們的心情。
悟通了這一點,楚歌突然發(fā)覺自己仿佛明月般全身發(fā)光,從江中緩緩升起,周圍的水形成了巨大的漩渦,玉般溫潤,雪般瑩潔??刺炜?,出現(xiàn)了橙色的云彩,在天風(fēng)中不斷變幻。
江流從平靜恢復(fù)了流淌,上游突然出現(xiàn)了一葉扁舟,在江面上迅速而下,扁舟上一位老者幽閑垂釣。楚歌覺得驚異,這世界難道不是自己幻想出來的么?怎么會還有其他人在?
自從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風(fēng)雪琴的幻境和上次的江流平舒的玉溪幻夢之后,楚歌便一直認(rèn)為,這些都是自己幻想出來的,沒有想到竟然出現(xiàn)了自己不認(rèn)識的人在這幻夢中。
他向那老者飄去,只聽那老者低吟:
“莫說浮萍無根系,飄飄搖搖不沉底。人生淡如浮萍過,萬般功利皆舍棄。
功無功,亂人心,利不利,擾清靜。一切虛妄都散去,留得本真待風(fēng)停?!?p> 楚歌心有所感,正待上前問話,卻已不見那舟蹤跡。順流而下,江水愈寬,水色由清變黃再變藍(lán),百川東歸,竟是到了大海之上了。但見一望無際的大洋,無數(shù)鷗鳥從岸邊的玉礁石上飛起,落入水中捕了魚,又飛回礁石上。楚歌第一次見到大海,心情出奇快樂起來,忘記了不久前對歲月流逝的驚恐,欣賞起這壯闊的景象來。
但楚歌突然發(fā)現(xiàn)有些鳥兒不自己捕食,卻跟在其他鳥后面,靠搶掠為食,更有些鳥去偷盜其他鳥的幼卵。楚歌看著,想起人間也有如此為惡之徒,抑制不住憤恨了起來,便要上前去懲治那些惡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