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若為名利熏,不如鄉(xiāng)野勤耕耘。
一乘清風(fēng)騎鶴去,笑看萬世皆浮云。”
媙司馬顫巍巍拿起那似乎無比沉重的金刀,雨水滑過冰冷的鋒刃,冰凍了他曾經(jīng)年少的旖ni、縱馬四野的豪情和登高廟堂的雄心,只剩下凄涼而灰色的現(xiàn)實。雨水敲打著偌大的宮殿和高臺,仿佛催魂的鈴音。
現(xiàn)實,而不真實。
一切似乎都遠遁,懷中的女子,那么熟悉而陌生的面容,痛苦而安詳;一旁哭泣的少女,戎裝散亂,長發(fā)瀑布般滑落;四下里的兵士,所有己方和敵方的兵將……一切都遠了,空了。
長刀架在了媙司馬的頸項,他放下阮姬,緩緩站了起來,橫刀赴死,再無一言,更再不看這世界一眼。
長電驚雷,破空而至。
血花四濺,卻瞬時被狂暴的雨水沖刷,如同這世間的一切,再無留痕。
姬蠻靜靜看著一切,突然沒有了欣喜,沒有了風(fēng)發(fā)的意氣和那濃得化不開的仇怨。但那只是一瞬,當(dāng)他看到穎科,就在自己的身邊,生命在雨中流逝,他的壓抑化為狂暴的憤怒。
“殺!把他們都殺光,為我的父王穆公,為穎科,為千千萬萬死難的士兵,為你們的兄弟家人,殺!”
“將軍!”當(dāng)所有的刀光戈影收割著殘存的敵人的生命時,當(dāng)所有的人都陷入瘋狂的復(fù)仇的快感中時,楚歌的聲音急促,卻那么無力:“不能殺他們……”。
“為什么不能!”姬蠻冷得如冰,如石,卻比冰石更加冰冷。
美兒被一擁而上的兵士粗暴地推開,摔落泥水中,她那一瞬的目光穿破了雨幕,直勾勾瞪向姬蠻。眼神里,沒有失望,沒有痛苦,沒有任何復(fù)雜的情感,只有絕望,和一種熔斷一切的火!姬蠻的心在那一瞬,迸碎。
媯舒連忙上前護著她。美兒早已止住了哭泣,看著自己父親和母親的尸身被憤怒而瘋狂的兵士亂刃砍剁,眼神可怕的冷靜。她凝視著場中的一切,她要記住這一切,記住每一刀,每一劍,記住每個人扭曲猙獰的面孔。
姬蠻將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又何嘗不在泣血??墒撬荒懿贿@樣做,雖然這樣做的代價——這代價實在太大了,大到如果不是在萬千兵將面前,他也快要無法支撐下去。
當(dāng)一切靜靜落幕,當(dāng)所有的兵士從野獸又變回了人形,當(dāng)姬蠻指揮著大軍步下高臺,一滴淚從他的眼角隨風(fēng)飄飛——只是在雨中,又有誰,能看得見?!只有他自己,心知。
美兒呆呆地坐在雨水中,沒有人敢去勸她,也沒有人會去勸她。媯舒和楚歌,默默地守在她的身邊,沉默成三座金鑄的雕塑。
如此,直至雨停,直至血干,一連數(shù)日,媯舒和楚歌就在這里,靜靜守候,——直到美兒突然動了,她掙扎著跪坐起來,爬過去,用手將父母的尸塊一點點拾起,用衣襟包裹。她的動作是那樣輕柔,仿佛是害怕弄疼了父母,她小心地為父母將哪怕最小的一點點泥土剔去……
當(dāng)一切終于完成,她割裂自己的衣襟,將全部的情感和愛包裹于其中,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媯舒也連忙站了起來,上來要攙扶她,她艱難地搖了搖頭,媯舒只好小心地陪在她身后,一步步向臺階下走去。
宮門之外,一駕馬車早已備好,原先的繡幔紗帳全換作了麻布。梅花公主早已率部全殲了靈公姬康設(shè)下的那支伏兵,讓遠在新鄭的靈公大痛一番。她如今也卸下慣常的大紅裝束,一身素衣,領(lǐng)著媯舒帶來的兵將等在那里。美兒依舊著著那身襤褸的戎衣,慢慢爬上了馬車,車夫打下簾櫳,媯舒騎上戰(zhàn)馬,向身后的楚歌道了一聲別。楚歌默默陪送,終到城門,停下腳步,眼望著馬車和軍隊絕塵而去。
腳步沉重,楚歌默默一人,向姬蠻在城外的行帳而去,逃離了身后那一片刺髓的哀聲,——返城的平民在瓦礫間搜尋自己的親人,之后是絕望的哭嚎——讓它們被風(fēng)吹淡。
大帳一片素色,只有戰(zhàn)戈上的紅纓隨著初秋的涼風(fēng)而舞,寧寂,肅殺。
“楚將軍,您還是別進去了?!卑菁肋^穎科停靈的偏篷,楚歌被姬蠻的親衛(wèi)擋在中軍大帳之外。楚歌沒有爭辯,只是輕輕搖搖頭,推開了面前似合未合的明戟金戈,撩開軟軟的垂簾,步入帳中。
姬蠻正背向帳門,雙目凝望那象征鄭國世系的飛熊旗。整個帳中的空氣凝滯,楚歌張張口,想說些什么卻沒有說,一時間也陷入了沉寂中。
“我是不是真的錯了?”姬蠻沒有轉(zhuǎn)身,聲音在大帳里低沉徘徊。
楚歌本來郁結(jié)了一腹的話,可聽得姬蠻如此彷徨的問,卻一時沒了計較。
“其實,也許本就沒有錯對?!奔U自問自答,或許,他根本也沒有希望得到一個答案。
“天下,爭霸,有什么意思么?我親手殺死了美兒的父親,而他的父親害死了我的父親……”
這樣的死結(jié),誰能解得開,誰又有勇氣去解開?!
現(xiàn)在的姬蠻,比起當(dāng)初知道自己是穆公親子時候,會不會更加迷茫,更加痛苦?!
誰知道?楚歌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輕輕轉(zhuǎn)過身,想要離開,遠離這一切紛紛擾擾。
“你知道么?……”姬蠻的聲音中透出挽留,他現(xiàn)在,好想有一個人可以陪著他,即使只是靜靜聽他訴說,“我愛美兒,我真的愛她——看著她那一瞬的眼神,……”他猛地轉(zhuǎn)過身來,“我不能不那樣做,真的不能。那么多的士兵付出了那么多的犧牲,如果不給他們一個交待,如果因為美兒,……”
在同樣親眼目睹了人變成野獸的過程后,楚歌明白,當(dāng)時的情形已經(jīng)不在任何人的控制之下,只有讓他們發(fā)泄,才能控制住這支軍隊,而這支軍隊,護佑著他們所有人的安全。
“我想,我真的失去美兒了?!忝靼孜业耐疵?,就是突然之間,天地都遠了,一切都空了,我只能感覺到絞心……就像心突然被人挖出來了,然后狠狠地扔在了泥水里。之后,一切都沒有了?!易约阂矝]有了?!?p> “我們在一起,真的好難好難——父王把美兒嫁了出去,我當(dāng)時的感覺,你明白么?我覺得死了算了,心痛地滴血,——我后來聽說,美兒在那些日子里,每天用針刺自己的手臂,只有那樣,才能讓她感覺到自己還活著,——她一直守身如玉,陳國那么多風(fēng)言風(fēng)語,她頂下來了,我知道她的心——她真的想和我在一起。可是你知道么,見到父王留下的錦囊,我是什么感受!——
“雷劈!”
“我真的絕望了,那個時候,我們辛辛苦苦地熬著,她在陳國,我在這里——直到媯于死了……我知道他是一個好人,一個英雄,我也不愿意他就那樣死去,可是他死了,我終于覺得自己有了機會,即便是要經(jīng)受再多的冷言惡語,再多的阻撓,但是,我有希望了……我有希望了……可是,一片箋,只是衣服上的一片碎布,便讓我又一次墜入了谷底,——我居然,居然是美兒的同父異母哥哥!……”
楚歌靜靜聽著姬蠻的訴說,他也親身經(jīng)歷了這一切,知道姬蠻平淡的語言中,藏著多少的驚心動魄,多少的生死之痛,……
“我那一刻真的絕望了!只是哥哥,真的是哥哥,我和她難道只有兄妹之緣?!我愛她,我真的愛她,只是兄妹么?不,我不要!”
“我不要這樣的安排!”一聲吼叫。
“在有州城里,我放棄了那么多好女孩,只因為,我下定了決心。我要守住這個秘密,我不會讓任何人知道,她是我的妹妹!不,她不是,她是我的愛人!我要娶她,即便我已經(jīng)和梅花在一起,但是,我只愛她一個,愛美兒一個,即使她是我的妹妹。我真的無法和其他的女人在一起,在一起,也是逢場作戲——我的心里,永遠,只有美兒一個!”
“她不知道,在前年的上巳節(jié),春禊之地,溱水之畔,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就已經(jīng)愛上了她。
‘出其東門,有女如云’??墒牵谒械呐⒅?,我的眼里只有她。
她一直深居冷宮,從未出過門,只是那一次,父王非常開心,讓家里所有的女孩子都去溱與洧水玩樂。我看著其他的女孩子或采摘蘭草,或到水濱嬉戲洗浴,或在美飲佳肴宴間流連,只有她,從密封的車中孤獨獨走下,一個人靜靜走到那片最綠的水草邊。
她就那樣靜靜望著河水,她的剪影靜得像風(fēng)景,她的美發(fā)如春草,在風(fēng)中微微飄動,她的明眸中含著淚,就是一彎春水……她是這世間最美的女子,她有這世間最美的容顏——和最美的心靈。
當(dāng)她被侍衛(wèi)粗暴地趕上華車,她的眼中飄落那一滴淚水,……”
楚歌靜靜聆聽著姬蠻的訴說,聆聽著他內(nèi)心最柔軟的愛意,聆聽這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戰(zhàn)神最脆弱的低語,他知道,姬蠻已經(jīng)承受了太多太多,超出他先前的戎馬生涯和宮廷斗爭,這份感情,讓他時時在幸福的頂峰和絕望的懸崖之間來回,掙扎。
“在那之后的歲月里,常常能聽到她的居處,隱隱約約飄來的琴音,……
‘人間四月佳人醉,夢里七弦總商音?!?p> 那琴音——太銷魂……沉醉,心碎,落淚……”
“到后來,楚國來襲,所有人都逃走了,只有她,……在生死之間,救孤城以纖纖十指,迎大義于嫣然一笑——
“一笑而諾!”
“那一笑……誰能忘?!我不能忘!”淚眼迷茫中透出慘淡的笑意。
莫謂神君未多情,
一笑早已定當(dāng)年。
“我要感謝上蒼,她真的不是我的妹妹。在阮姬說出這個驚天秘密的那一刻,我的心都要炸開了。我在那一瞬看到了希望,可是,上蒼和我們開了多大的一個玩笑?!
“她的父親殺死了我的父王!而我,親手殺死了她的父親!”
一切還沒有開始,卻已經(jīng)結(jié)束。
絕望,楚歌突然感覺到無邊絕望的氣勢從姬蠻的身上漫出,壓迫,讓他無法呼吸——而此時的姬蠻,怔怔地站在那里,神情呆滯,他滿腦、滿目皆是當(dāng)日冷雨中,美兒的那個眼神,絕望,壓抑,和一團熊熊燃燒的仇恨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