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長的小巷盡頭處,那里有一家醫(yī)館,漆紅的檀木牌匾上用燙金熨出了服服帖帖的三個字“云和堂”,響響當當?shù)貟煸诖箝T正中間。
那總有一個小女孩,似乎從小她就坐在醫(yī)館門口邊的那個石凳上,在石臼里舂藥。胖乎乎的小手,握著那木頭研杵,一下一下地搗著那丁香。她叫芷微。
這入藥或制香用的丁香花蕾在曬干后,呈現(xiàn)褐黃色的研棒狀。碾成粗粉后,再配合檀香、陳皮、龍涎香和白芨,就能制成一味奇香,“善做香之里手或能演繹成云龍之奇”,名曰“翠云龍翔”。這是她娘教她的,盡管芷微還不太懂,盡管娘再也不會回來了。
丁香散發(fā)的濃烈香味,很少有人能禁得住。于是,乘機摸出一小撮就往嘴里送,哪知又麻又辣,只得全吐出來,嗆得嗓子快要冒煙。像極了做賊心虛的小毛賊,于是又自顧自地咯咯地笑出了聲。芷微爹聞聲過來,見狀也明晰了整個事情原委了。一面抱起她,一面用手刮小芷微的鼻子,打趣道:“在這么下去,家里的藥都要被你吃完了。爹可千萬不能開飯莊?!甭犃T,她笑得更歡了。
那笑聲仿佛還在耳邊。
依舊是那門口的石凳,芷微還坐在上面專心地舂著藥。十五歲的年景下,芷微也不會再偷偷嘗藥了。爹已經(jīng)教給她許多許多的藥理知識,她現(xiàn)在只會因為昨日那薄荷還未陰干而暗暗著急。芷微爹從門里面走了出來,看著專心搗藥的芷微,蒼白的臉上多了一絲紅暈,不過更多的是擔憂。
幾年前,芷微爹染上了怪病,也不發(fā)熱咳嗽,找不到應(yīng)該能夠找到的任何癥狀,但身體就是越來越虛弱,像是衰老提前來臨了一般,可是也不見皺紋多一縷抑或是白發(fā)多一絲,唯有心力所剩無幾。他試了各種可以嘗試的方劑都不見成效,只能盡量調(diào)理抑制。他意識到了情況的嚴重性,想著將這醫(yī)術(shù)悉數(shù)傳給芷微,有個一技之長傍身,也無至于流落街頭,至于這“云和堂”能不能經(jīng)營下去就聽天由命吧。
也就是在芷微擔心薄荷還未陰干的那個晚上,芷微爹永遠地走了。房間里芷微制的香還未燃盡,裊裊的霧氣蒸騰著筆直地向上升著,宛若蒼松般要直抵天際。燃盡半炷之后,那霧氣忽而逸散,猶如云間游龍一般飄渺。香氣彌漫之間,霧氣蒸騰之際,十五歲的芷微望著床上躺著的父親,知道他再也不會醒過來了。
沒人相信這個小女孩有他爹那般高明的醫(yī)術(shù)。一夜之間,往前那個門庭若市的云和堂不復存在了。芷微還在門口邊搗藥,丁香段就快要被碾成灰了,用指頭挾起一小段,放進嘴里一嘗,好苦好苦,眼淚也不自覺地流了出來,爹再也不會從門那邊出來了。
藥堂門庭冷清,芷微的積蓄也所剩無多,再也續(xù)不上藥堂地皮的租金,芷微知道自己馬上就要無家可歸了。
“你去青山鎮(zhèn)的紅蕖坊看看吧?!?p> 這是芷微跪在地上央求地皮老板收留自己時,那個勢利的商人說出的唯一一句有溫度的話。
芷微小心翼翼地將“翠云龍翔”的香丸放進荷包中,這荷包是母親留下的為數(shù)不多的東西。她癡癡地望著門前“云和堂”三個大字,燙金的紋理已經(jīng)有了些許剝落,很快,它將不復存在。
三個大字“紅蕖坊”,赫赫地顯示著這里的不凡。抬手扣動門環(huán),敲擊輔首發(fā)出了清脆的聲音,芷微知道自己迎來新的生活,或者說一個新的自己。
“我叫芷微,我會醫(yī)術(shù)?!彼蛟诘厣?,脊背挺得筆直,木紅色的地毯上金線勾勒出芙蕖的輪廓,紅色帷帳掩映下翠綠的山水屏風后隱隱現(xiàn)出一個女人的身影。
“命若芷草,纖弱微末,可憐你這身世了?!迸擞行┌z。
沉默了許久,
“往后你就叫紅蕖吧?!?p> 這回女人的聲音有些冰冷,像是給回廊邊的金絲雀起名一般隨便。芷微點了點頭,有些僵硬。從今以后你就叫紅蕖了,她在心里告訴自己。
她像爹所愿一般沒有流落街頭,留在了紅蕖坊,像從前一般用研杵搗著藥缽里的各色藥草,成為了藥坊中一名普通的醫(yī)女。如果生活就像丁香花一般,時節(jié)到了便開,再落,再開再落如此周而復始就好了,可紅蕖偏像是被風雨打落的那一瓣兒。
穆家父子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紅蕖坊里,像是要在這里常住一般。那父親穆天龍一臉絡(luò)腮胡,沒有表情看起來也是怒目圓睜,光看著也讓人發(fā)怵;兩個兒子十四五歲的樣子,大兒子穆風吊兒郎當,小兒子穆風看起來倒是生性溫和。紅蕖不知道他們是誰,要在這干什么,只是尋常一般地搗藥、制藥。這些都是同為醫(yī)坊醫(yī)女的云兒告訴她的,云兒從小就被賣到這里,對這里熟絡(luò)得很。
除卻醫(yī)坊的事務(wù),紅蕖最喜歡做的就是在竹林里發(fā)呆。這片竹林位于紅蕖坊的西側(cè),在這里看不到雕欄玉砌,看不到那即將困住自己一輩子的高墻,像是一個可以讓她短暫脫離現(xiàn)實的夢境。倚著那棵她做了特殊標記的竹子——用石頭刻出的一個粗略的丁香段輪廓。抬頭往上看著,竹葉掩映下的月亮顯得格外明亮。
那是一個平常的夜晚,紅蕖像往常一樣忙里偷閑去秘密基地放空。沒有風,只不過月亮被云遮住了,有些黯淡。紅蕖閉著眼睛,能聞到空氣中玉簪花的幽香。
忽然,像是從林子另外的方向傳來了一陣陣的呼救聲,紅蕖聞聲趕了過去。只見,那地下直愣愣的躺著一個少年,倒還是有意識,但怎么也出不了聲,呼吸十分急促。邊上呼救的少年,一臉手足無措的樣子,見紅蕖聞聲而來,兩只眼睛乞求般地望著紅蕖,其間早已盈滿了淚水。
“我大哥嘗了這些奇怪的果子,就這樣了,請你一定要救救他?!蹦泻⒅噶酥高吷夏切┧^“奇怪”的果子:果實長在根莖上面,剛從土里刨出來,零星地散落在地上。
“你大哥誤食了半夏,這是一種有毒的植物,生吃會刺激咽喉,嚴重的會視物模糊,呼吸急促。不過,你也莫急,取些生姜來即可緩解?!奔t蕖有些惱怒,不知道又是哪個粗心的伙計,采半夏的時候遺漏了這么多,也太危險了。
姜煎至一炷香的功夫,再服用,即可緩解癥狀。上等的廂房內(nèi),紅蕖坐在床邊的小凳上,小心地喂著姜水。少年癥狀有所緩解,漸漸地恢復了聲音。
“哥,你好點了嗎?”邊上站著的少年看到大哥的好轉(zhuǎn)很欣喜。
“好多了。謝謝姑娘?!蹦潜粏咀鞔蟾绲纳倌赀€有些虛弱,他的眼睛直直地盯著紅蕖。
“姑娘,謝謝你?!边吷系纳倌暌哺胶偷?,依舊很是欣喜。
“公子,不必道謝,濟世救人本就是紅蕖坊的責任。你再接著服用三日姜水即可痊愈,不必太擔心了?!?p> “想不到紅蕖坊竟還有如此盡職盡責的醫(yī)女,敢問姑娘芳名?”床上虛弱的少年有些激動。
“我叫紅蕖?!奔t蕖淡淡地說道,微微頷首。
“竟然和紅蕖坊一個名字,果然不凡?!蹦巧倌曛共蛔〉乜滟?,眼神也是絲毫沒有游移,依舊是盯著紅蕖,這會兒倒看不出哪里虛弱了。
紅蕖并沒有說這名字并不是她的本名,不過這也不重要。
“我叫穆風。家父乃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穆天龍是也。”盡管穆風的聲音還有些虛弱,但還是有一種驕縱的強勁掩蓋不住。
穆風想從紅蕖眼中看到一些艷羨,可是紅蕖還是微微頷首,也沒做回應(yīng),紅蕖并沒有聽說過穆天龍這號人物,她畢竟涉世不深,對江湖之事也向來不關(guān)心。
片刻之后,紅蕖率先打破了僵局,
“穆公子好生休息,紅蕖先行告退了?!闭f著就起了身,往房外走。還未等穆風開口說話便已出了門外。
紅蕖想匆匆穿過別院離開這里,這穆家兄弟屬實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不可多做打擾。忽而,紅蕖駐足停了下來,眼前是一棵丁香樹,剛才來時還不甚注意。一朵一朵白色的小花兒綴滿了枝頭,像白雪一樣,院子里都是丁香那別致的香味。
“姑娘大恩大德,我穆云也沒齒難忘?!蹦钦局纳倌曜烦隽碎T外,來到紅蕖的面前,煞有其事地自白到。
紅蕖沒有回應(yīng),只顧著癡癡地看著那枝頭的白雪。
“你看這丁香花多好看啊?!奔t蕖輕輕地說。
穆云還沒有看花,倒是已經(jīng)癡癡地望著紅蕖出了神。那日華經(jīng)由丁香花純白地駐留在紅蕖白皙的臉龐上,很好看。清風拂過,枝頭的白雪簌簌地落下來了,一瓣純白的丁香泊在紅蕖的發(fā)絲之間,美人如花。
“是啊,真的很好看。”一時之間,不知穆云是在說花還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