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汪老二就起來了,拎起分下來的半袋花生就準(zhǔn)備出門,想到不如把兒子也一起帶過去讓他認(rèn)一下二爹,準(zhǔn)確地說是讓二爹認(rèn)一下他兒子,因為如果再遇到自己抽不出空的時候,不要再重復(fù)前些日子的誤會,省得惹蘭芳發(fā)火,自己還要跟著帶災(zāi)。汪二兒一聽說他老子要帶他去買肉,就想起了那個讓他想起來就沮喪的事情。他老子那時說過,要是他去就不會買那樣的肉了,他倒要看看自己的老子究竟有什么能耐。于是汪二兒一骨碌地起了床,抄起水瓢從水缸里舀起一瓢水,把臉埋到水瓢里晃了兩晃,伸手把臉一抹就跟他老子離家,往鎮(zhèn)上唯一的、獨此一家的、國營的肉攤兒去了。
汪老二父子倆到二爹肉攤兒前的時候,汪二兒看到肉案板前一如往常地站著一堆人,他們依然是人貼著人、人擠著人地不留空隙。汪二兒心想,我人小可以把頭鉆進(jìn)去,可老爸既不可以從下面鉆,個子矮得又沒法把頭擱到前面兩個人的頭之間,這怎么買到肉啊?還買好肉呢,你就吹牛吧。正在汪二兒狐疑之際,他聽到他老子喊他說過來。原來汪老二已經(jīng)轉(zhuǎn)到大楊樹旁邊,繞過大楊樹,把帶來的半袋花生放在了楊樹根腳下。那邊原先已經(jīng)站了幾個人,他們正漫不經(jīng)心地抽著煙,互相不著邊際地說著話。其中還有個個兒不高、帶著眼鏡兒的中年婦女,汪二兒在學(xué)校里見過,好像是教高年級物理的。她一個人站在那兒默不作聲的,與其他幾個朗聲打著招呼的男人們形成了鮮明對比。汪二兒更覺得奇怪,這些人是來買肉的嗎?他們站在二爹背后,既不“二爹”、“二爹”地喊,更不到前面跟人擠,他們怎么買肉啊。這時來了一個穿著打扮顯然是“橋南”的人,看到那個中年婦女,大大咧咧地說:“誒,這不是李老師嗎?李老師,你也來買肉啊,錢主任最近還忙啊,好長時間也沒去看他了。”他說活的口氣好像跟錢主任熟識的很。汪二兒知道錢主任是誰,因為錢主任有一次到他們學(xué)校去做過報告。汪二兒還知道錢主任比他們校長大,因為那次錢主任到他們學(xué)校做報告的時候,校長早早地就站在校門口等了老半天。爾后全校師生先是在各自教室門口整隊,然后由老師帶隊,進(jìn)入操場上用白石灰劃定給各班的地方席地而坐,聽錢主任做報告。班主任提前在教室里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不許在底下講話,不準(zhǔn)做小動作,不能用樹枝在地上畫畫寫寫,并且要帶小本子做記錄。可陳老四的兒子陳紅陽不但沒有帶小本子記,還像以前校長講話時一樣,在下面隨便說話,而且聲音還很大,被老師狠狠地瞪了兩眼,當(dāng)然班主任老師也被校長狠狠地瞪了兩眼。接著,汪二兒又聽到這個人高聲地對二爹喊道:“二爹,公社錢主任愛人李老師來買肉了?!蓖舳哼@就知道這個不怎么說話的中年婦女是李老師,還知道李老師是錢主任家的。二爹聽到這人的喊話,知道是誰,頭都沒抬就應(yīng)道:“就你認(rèn)識,你來給李老師賣肉啊?!卑涯莻€人嗆得沒話說了,只好一臉訕笑地像個被老師拎到后面靠墻站的小學(xué)生一樣,站到后面那群人中去了。
這時二爹肉案板上的肉已經(jīng)賣到夾心五花處了。按照慣例,二爹這時要停下來抽根煙。二爹這時抽根煙有兩個功能,一是歇口氣,二是要看一下后面站著的是哪幾個人,因為肉已經(jīng)賣到該給他們的部位了。當(dāng)然,能夠自己選擇站在后面的人,都是在對自己做了全面評估之后才會站到后面的。否則,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的,站到后面也是白搭。但也有例外的,剛才那個咋咋呼呼的人就是其中的一個。二爹從來沒有什么需要他,他也沒有什么值得二爹需要的,但他卻是每次都死皮賴臉地站在后面,盡管二爹沒幾次讓他稱心的。
二爹轉(zhuǎn)過身來是先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李老師,然后又看到汪老二,就順口一句,“老二也來了。”汪老二比二爹還大那么歲把兒,按理說二爹應(yīng)該用“二哥來了”來跟汪老二打招呼,起碼也得帶上姓,用“汪老二”而不是用“老二”這樣的稱呼。根據(jù)汪二兒從爺爺奶奶、大大嬸嬸那里習(xí)得的知識,“老二”是長輩對下輩的稱呼,是年歲長的對年歲小的稱呼,爺爺奶奶、大大嬸嬸就是這樣稱呼汪二兒他老子的。汪二兒上次沒弄清“二爹”的使用場景和使用規(guī)則,犯了語言學(xué)上的“過分規(guī)則化”或者叫“規(guī)則泛化”的錯誤,被他媽臭罵了一通,但他對“老二”和“汪老二”的區(qū)別還是掌握得比較好的。他感覺二爹用這個“老二來了”來跟自己的老子打招呼,聽上去很不舒服,這顯然是沒有把自己老子放在眼里。就像那些比他還調(diào)皮的同學(xué)不好好地叫老師,而是用“姚眼鏡”來喊老師一樣。但汪二兒還小,還沒有見過什么世面,還沒有經(jīng)過什么世事,還沒學(xué)過語言學(xué),還不知道語言和語言的使用是那么地復(fù)雜那么地玄妙;還不知道二爹已經(jīng)早過了“趙二兒”的年齡了,現(xiàn)在也不是“趙老二”,他現(xiàn)在是“二爹”。這身份變了,感覺就變了;感覺變了,長幼順序也是可以跟著顛倒的。
汪老二一邊應(yīng)著“來了,二爹”,一邊把汪二兒把前一推,“叫二叔”。二爹一愣,這不是前些天那個在肉案板前用手劃來劃去的孩子嗎?“原來你是小二子啊,嘿,你怎么不跟我說啊,你看看,你看看,幾年不見跟風(fēng)長竄這么高了,到了跟前也不認(rèn)識了?!倍]有因為上次給了那塊讓汪二兒回去挨了媽媽一頓臭罵的肉而感到有什么不自然。二爹偏過頭來問李老師今天是要拿腰子還是豬肝?二爹對李老師說“拿”不是說叫李老師不給錢,而是對李老師的一種尊重,用“買”了“賣”的有點不順耳,有點俗氣。當(dāng)然,二爹也不敢在李老師面前耍派頭,弄不好一張以“經(jīng)研究決定”開頭的A4紙,就把他弄到供銷社去掃地或是值更去了,正好木墩兒走了之后那個編制就一直空著呢,那還有這好日子過嗎?李老師呢,盡管不拿架子,但也沒看高二爹,于是不卑不亢、輕聲輕語地說是今天就拿兩副腰子吧。
完成了與李老師的對話之后,二爹伸手接過一個人遞過來的煙,那個人除了朝他手里遞了根煙,又在二爹耳朵上擱了一根,還有個人已經(jīng)擦著了火柴等著幫二爹把煙點起來了。二爹一屁股坐到板凳上,兩個膝蓋向兩邊呈八字形分開,一手落在一個膝蓋上撐住身子,像是電影里一個老干部在找人談話時的坐姿。二爹拿煙的方式也與眾人不同,他是用大拇指和食指指頭捏住的煙,這是有了一定年歲或是有了一定身份的人拿煙的方式。兩個指頭捏住香煙放到嘴邊上抽的時候,給人一種享受和氣派的感覺,也有一種抽什么好煙都是自然的、應(yīng)該的信息表達(dá)。他知道這些人拿給他抽的煙不會差,起碼是“飛馬”以上,二爹抽一口就能判別出來。二爹是誰啊,二爹什么好煙沒抽過???
二爹坐在那兒一口煙下肚,轉(zhuǎn)頭問汪老二要什么的口氣就高了點,就嚴(yán)肅了點。汪老二說買個蹄髈,并且是帶屁股尖兒的蹄髈,二爹聽了差點沒跳起來。“嘿,我說老二啊,你是不是不準(zhǔn)備過日子了?你是準(zhǔn)備把你生產(chǎn)隊的人全請到你家去喝酒啊,你要蹄髈,還要帶屁股尖兒?那我今天的肉就全賣給你一個人了好不好?我就為你一個人賣肉了是不是?”言下是滿滿的責(zé)怪之意。汪老二解釋說不是自己家里買的,是幫大表哥的忙。二爹一聽他這么說,眉頭就蹙得更緊了,“我說老二啊,你把你自己顧顧好了好不好啊?你還真以為我就為你一個人賣肉啊。你以為你就這么一說,我就把蹄髈賣給你了?還帶屁股尖兒?虧你想得出來的。”汪二兒聽二爹說話的口氣,感覺二爹好像生氣了,因為自己上次數(shù)學(xué)作業(yè)一條沒對,被老師叫到辦公室挨訓(xùn)時,老師就是用的這樣的口氣。汪二兒覺得自己的老子平時不是話很多的嗎?怎么今天沒話說了呢?二爹歇了口氣之后,環(huán)顧了后面的一群人,大概覺得今天他們中間沒有人有資格買蹄髈,也沒有人有資格買屁股尖兒,更沒有有資格把蹄髈和屁股尖兒一起買走的人,于是想了想還是對汪老二說,“老二啊,這次就算了,下次可別怪我不給你這個臉了?!?p> 說著,二爹起身掐滅了煙頭,到肉案板前彎腰從柜子里取出兩副腰子,稱好了讓李老師付錢。二爹沒有立即把腰子捆起來等李老師拿了“飛子”來取,而是抽出一把短刀,把腰子一劈為二,然后平攤在肉案板上,細(xì)心地把中間白色的東西從腰子肉上剔出來。等到李老師拿著“飛子”來給他的時候,他問李老師是切片還是切花兒,李老師說就切花兒吧。于是,二爹取過廚刀,刀刃上下翻動就那么幾下,剛才還是月牙形的腰子,不一會兒就變成了漂亮的腰花兒,這功夫看得汪二兒眼花繚亂的。汪二兒看在眼里,想在心里:這二叔真有本事,心眼也還不錯,好像就是嘴上兇了點,你看人家還是肯幫人忙的嘛。我老爸上次也買了腰子,他怎么沒叫二叔幫忙也切成腰花兒呢?我媽回家弄的全碎了,到最后不是炒腰片也不是炒腰花兒,變成了一盤炒腰丁兒。二爹切好了腰花兒,又從柜子里取出一張裁好的過期掛歷紙,把白的朝上,廚刀貼著肉案板兜底一鏟,把切好的腰花兒放到白白的掛歷紙上。又從柜子里取出一根用油紙捻成的繩子,把腰花兒包好扎好交給了李老師,并且還不忘說了一句:“你走好啊,李老師,回去清水一沖就可以下鍋了。”
目送李老師走了,二爹剛才微微彎著的腰又直起來了。他又在剛才停下的部位接著開始剁肉賣肉,打發(fā)了站在后面的其中三個人就到了蹄髈了,蹄髈后面就是屁股尖兒。二爹換了個大稱,稱了之后報出“16塊6”的數(shù)兒。二爹在低頭剁這塊肉之前沒有抬頭看人,眼光也沒有落在誰的臉上,站在前面的人也沒一個動的。他們心里明白:這不是給他們的,這個部位他們是想要呢,但要不到;要不到就自覺點,安心點兒等下一片應(yīng)該屬于他們的那一部分吧。
汪老二付了錢,跟二爹打了個招呼,要他有空去他家坐坐敘敘舊,又叫兒子跟二叔說再見,就拎著帶屁股尖兒的蹄髈回去了。一路上,汪二兒心想還是我家老子有本事,買的肉確實比自己買的好。但轉(zhuǎn)念一想,不對,不是我家老子有本事,而是那個二叔,也就是他們都叫“二爹”的那個人有本事,說給誰肉就給誰,說給哪塊肉就給哪個塊肉。那么多的人圍著他“二爹”長“二爹”短的,那么多的人給他賠笑臉,我家老子還把自己喜歡吃的花生給了他。不像我們老師,都沒人正兒八經(jīng)地喊他們老師。不但沒人喊,我們還給他們起綽號,什么“姚眼鏡”了,什么“李歪嘴”了,哪有這個二叔有本事啊。心里想著,汪二兒嘴里就說出來了?!袄习郑@個叔叔真有本事?!蓖衾隙胍矝]想就順口說:“是啊,賣肉也不簡單噢。賣肉要會剁肉,要指哪兒剁哪兒。還要會心算。帳算慢了,人家笑話你。帳算錯了,你要賠錢,不是一日功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