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汪二兒就跟著他老子汪老二到豬場去養(yǎng)豬了。豬場上走到哪兒都是臭烘烘的，開始汪二兒還因為聞到他老子汪老二身上的豬腥味很是反感，過了些日子就聞不到了，那是因為他自己身上的味道也被同化了。兩個人的味道一串，就誰也不說誰、誰也不怪誰了。不管怎么說，汪二兒親身體驗到了養(yǎng)豬比起挑麥子到隊場、挑糞擔子進密不透風的玉米地對肉體的要求，相對來說要低多了。但到底還是個孩子哎，汪二兒做事總沒那么爽快，汪老二只好自己多擔當點兒，弄得汪老二比之前更累了。有什么辦法？誰叫他是老子呢？
但汪二兒加入豬場后也給豬場帶來了不小的變化。別看汪二兒是因為農業(yè)基礎課考不及格才不上學的，但因為他自己老子養(yǎng)豬，上“養(yǎng)豬”那個章節(jié)的時候還是認真聽了的。老師在講過“一頭豬就是一座化肥廠”的革命道理之后，介紹了如何給豬配種，如何給母豬接生，講了母豬哺乳期的注意點；講了小豬飼養(yǎng)的要領，講了三月齡、四月齡如何喂養(yǎng)才能增大骨架、五月齡、六月齡的豬如何喂養(yǎng)才能促肥增膘。汪二兒在努力回憶老師上課時講的每一個細節(jié)的同時，也開始試著付諸實踐。他在原來豬圈外的空泥地上圍了個圈欄，太陽好的時候就把豬從各自的豬圈趕到那里讓豬曬太陽。豬在曬太陽的同時，也在泥地拱來拱去的，結果等到豬回到豬圈后，就再也不拱圈了，而且長勢也好。汪老二開始還不肯汪二兒折騰，后來實踐證明兒子是對的，也就沒話說了。他又想起那個“眼睛先生”說的話也沒錯，他只是沒告訴他豬還要曬太陽。汪二兒還把玉米、大麥、麩皮和山芋藤、蘿卜纓兒，還有其它雜草，在不同階段按照不同的比例配起來喂豬，到了要出欄的前個把兩個月，還弄來豆餅給豬加餐，結果汪老二父子倆個養(yǎng)出來的豬，比其他隊豬場的豬表皮看起來滋潤多了，而且更肥更重。隊長見了高興得不得了，這間接地為他當好“爹”增加了本錢：你們看看，還是我慧眼識人吧，聽我的沒錯！
汪二兒雖然在豬場很忙，但總也不能成天窩在豬場里啊，他還是要到橋南去耍耍，到橋南去轉轉。他到橋南去看電影，看《地雷戰(zhàn)》、《地道戰(zhàn)》、《南征北戰(zhàn)》，看南斯拉夫的《橋》；他還到橋南去看樣板戲，去看縣文工團的話劇《槐樹莊》。但每次一過木橋，他都會自覺不自覺地停下腳步，遠遠地望著二爹剁肉賣肉，欣賞他的動作，羨慕他被人喊著“二爹”的神情，崇拜他站在肉攤兒前面的架勢。汪二兒站在那里有時都不知道時間了，沉浸在一種情緒之中，他也說不出來是一種什么情緒。有時候被二爹看到了，他就走上前去規(guī)規(guī)矩矩地叫一聲“二叔”，跟他聊上幾句，回答一些二爹詢問他老子近況的一些問題。每次從橋南回來，汪二兒還是要在那個樹干上剁上一陣子，晚上躺在床上還是要把心算復習一遍，似乎不這樣做，他就睡不著，睡著了也會驚醒過來。
日子就這樣平淡無奇地過著。忽然有一天，他橋南的一個哥兒給他帶來口信：現(xiàn)在可以買戶口了！汪二兒聽到這個消息先是一愣；什么？可以買戶口？戶口可以買？也就是說通過花錢，任何人都可以加入到“橋南的”行列里了？接著，汪二兒突然醒悟過來了：有了“橋南的”戶口，我不就可以賣豬肉了嗎？這個在過去一定是天方夜譚的消息，如同黑夜里送來一縷曙光，寒冬吹來一陣暖風，把汪二兒悶在心里快要發(fā)餿的那點欲望又發(fā)酵起來了。汪二兒仰天長嘆：老天啊，你還是懂我的心思的??！汪老二一聽也是高興，為了兒子，有什么不能做的呢？過去沒辦法滿足兒子的欲望，沒得一點兒通融，你就是有錢，錢堆成山也沒用?，F(xiàn)在有辦法了，可以通融了，可以走刁德一的“曲線救國”的道兒了，怎么能不走呢？不就是錢嘛，有錢沒錢慢慢往前過，兒子活得不快活，我們夫妻倆就是存兩個錢，日子還有什么奔頭呢？我們苦錢不就是為了兒子嗎？他趕快回家把這個消息告訴了蘭芳。蘭芳說她也已經(jīng)聽說了，但她又聽說買的戶口不像以前的“橋南”戶口。買的戶口只是把個戶口本本兒賣給你，但不安排工作，那買了“橋南”的戶口又有什么用呢？汪老二說你個女人就是頭發(fā)長見識短，先拿到戶口再想辦法嘛。蘭芳一聽也是，于是把家里本來存起來將來幫汪二兒定親娶麻嘛嘛兒的錢搜搜刮刮，加起來一看才2千100塊，離買戶口的5000塊還有一個不小的差頭。汪老二沒有絲毫猶豫，趴上鋼絲車就飛快地朝大表哥家趕去，大表哥好像是他們的濟難所，汪老二有了困難就往大表哥家走。到了大表哥家把情況一說，大表哥說今年你侄兒年頭結婚，撞門喜懷上了。上個月才添了個孫子，用錢地方一多，余錢就不多了，況且你一開口就這么大個數(shù)目，我還真有點為難呢。不過大表哥想了想還是說我來幫你周轉周轉吧。等到大表哥轉了幾家拿了2500塊錢回來，不無遺憾地告訴汪老二說只能湊到這個數(shù)兒了，汪老二說這個數(shù)兒已經(jīng)很好了。他不顧老姑婆要他吃過飯再走的挽留，一刻不停地調轉鋼絲車的車頭，又飛快地蹬回來了。汪老二回來后又讓蘭芳到娘家走了一回，終于把買戶口的5000塊錢準備妥當了。
接著，汪二兒寫了申請交給隊長，然后拿著隊長蓋了章的申請到大隊在上面添了個章，再拿到公社添了個章；轉頭交到縣上的局里，說是回家聽通知。等了大概半個月左右，汪二兒接到通知，到縣上坐落在工農路上的信用社去交錢，交了錢把發(fā)票交到局里，局里辦事的領導還是一句回家聽通知。這次聽通知的時間比較長，讓汪二兒有點兒焦躁，恨不得到縣上去問一問事情辦到哪一步了，他更害怕這事夜長夢多給弄塌掉了。就這樣在眺望中又過了三個月，通知他們可以辦理戶口轉移了。于是汪二兒又是拿著介紹信，從生產(chǎn)隊到大隊，再到公社，簽字蓋章辦理戶口遷出。然后，又到縣上，從局里到鎮(zhèn)上，再到街道，再到居民管理區(qū)，簽字蓋章辦理戶口遷入，最后拿到介紹信，到糧站辦理了“商品糧油供應證”。
汪二兒拿著“商品糧油供應證”回到家，汪老二和蘭芳那個激動啊：我們家?guī)纵呑佣际浅赞r業(yè)糧的，終于有了個吃商品糧的了。他們把“商品糧油供應證”上面的每個字都看了一遍，并且大聲地念出來，知道每個月供應糧是28斤，油是6兩，戶口管理轄區(qū)是油坊街道，戶口所在門牌號碼寫的是掛靠集體大戶口。也是的，他們在橋南不是還沒個立錐之地嘛，怎么好寫具體門牌號碼呢？
汪老二自己高興過了，蘭芳也高興過了，汪老二覺得還應該與其他人分享他們的快樂。汪老二心想我是一家之主，那一隊之主的隊長也應該分享他們的快樂啊，他于是拿著“商品糧油供應證”去給隊長看看。隊長正好在家，汪老二家后邊的鄰居繼貴也在那兒，桌上還擺著兩個紙包包兒。隊長把汪老二遞過去的汪二兒的“商品糧油供應證”看了看，笑著說，“好啊，好啊，兒子變成吃商品糧的人了。這個不容易啊，不容易，這是花大錢買來的啊，要珍惜哪。老二你正好來了，我也正好有個事情要跟你商量呢。這汪二兒不是買了戶口成了吃商品糧的人嗎？吃商品糧就變成國家人了，就不能再窩在橋北了，就要到橋南去尋個工作，那才是他的前程。況且，汪二兒已經(jīng)把戶口從生產(chǎn)隊注銷了，再在隊里養(yǎng)豬就不合適了。別人議論也就罷了，我可以出頭幫你擔著，可耽擱了孩子的前程就不對了。汪二兒這么一走啊，你怎么忙得過來呢？怎么說我也不能讓你累著。你我年紀都不小了，還是要悠著點兒。我想先這樣吧，繼貴兒子也跟你兒子當年差不多，不好好上學，這不回來了嘛，讓他去挑擔怎么挑？就那么個身板兒。我看，正好汪二兒要去吃商品糧了，就讓繼貴兒子跟你一起干一陣子吧。你可要好好管束管束，現(xiàn)如今的這些孩子，都不聽話，哪像我們當年啊。”繼貴馬上接上話頭說：“隊長說的是，隊長說得在理。金富啊，我們都是鄰居，我家伢兒就是你家伢兒，該罵的罵，該打的打，我絕不會怪你的。你管等于是替我管，這些伢兒不管將來是要上天的?！?p> 汪老二像個斗敗了的公雞似地，去的時候興沖沖的，回來時耷拉著個腦袋一臉熊樣兒，剛才的一陣興高采烈已經(jīng)飛到八國之外去了。蘭芳問是怎么回事，汪老二就把隊長說的話轉述了一遍。蘭芳一聽，先是把隊長罵了一通，說他不是個人，轉過來又開始數(shù)落起汪老二，“你個爛死無用的，前兩天我就叫你把糯米粉送過去，你說等兩天等兩天。你看看，你等啊，你再等啊，你個爛死無用的。”罵歸罵，說歸說，總得想個辦法啊，總不能讓汪二兒捧著一本“商品糧油供應證”在家過日子吧。汪老二和蘭芳夫妻倆想了一整夜，也沒想出個“二五八”出來。到了早晨，他叫蘭芳幫他到豬場去照應一下，他到橋南去看看有沒有什么頭緒。